一读小说 » 女频频道 » 铠传之辉夜姬物语 » 第二十六章 竹取

第二十六章 竹取

    “陛下。”看到君上降临,迦游罗立刻放下水碗,端正了自己的坐姿和衣衫,以无可挑剔的仪态领着侍女们俯身行礼。

    辉夜冷眼旁观,发现比起侍女们脸上的惶恐与紧张,迦游罗始终神情自若,在妖邪帝王面前虽恭敬却不卑微,想来应是颇有身份,且深受信任之人。

    “你们暂且退下吧。”阿罗醐命令道。

    “是。”迦游罗恭顺地带着侍女们退了出去,清凉殿立时安静了下来。

    “……”再一次与眼前之人面对面,辉夜只觉得有些恍如隔世。

    “你说想见我,所为何事?”见她一直沉默不语,阿罗醐主动开口了。得到消息时他还是有些意外的,御医说她伤得很重,没想到这么快就清醒了,或许是她有很强的自愈能力也说不定。

    “呼……”辉夜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却因为伤口被牵扯而疼得蹙起了眉头,缓了许久稍稍感觉好些了,这才用虚弱而沙哑的声音问道,“我是你仇人的女儿,为什么要如此大费周章地救我?你究竟想怎样?”

    “哼,又被你摆了一道,我倒是真的小看你了。”阿罗醐并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带着几分怒意说道,“我本以为这次你落到我手里,再也没有人可以救你,你也不可能再有什么后招了。没想到你居然敢自尽,险些害我功亏一篑!”

    “我为什么不敢?”辉夜冷冷地呛了他一句,但随后又幽幽地叹息了一声,“只是我自己也没想到……居然会死不成……”

    “事发突然,我只来得及用妖邪力让你刺偏少许。”不知是何原因,阿罗醐的语气忽然缓和了下来。头盔掩盖了他的真实面目,令人难以猜测他在想些什么,“御医说只差一点就会伤及心脏,能活下来是你的运气好。”

    明白了事情原委,辉夜沉默了,双手下意识攥成了拳。运气好?被敌人救了可不是什么值得庆幸的事。自己恐怕……还是逃脱不了被利用的命运了。

    两人相对无言,屋内一时间安静极了,只能听到脂烛燃烧的声响。

    “你也算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对人间已经尽过责任了。既然天意让你捡回了一条命,难道还不准备为自己打算吗?”阿罗醐再次打破了沉默,“你还年轻,将来的路还很长,我救你回来也不是为了让你再去寻短见的。我只想问你一句,就这么死了你真的甘心吗?你这辈子就真的没有别的事要做了?”

    “……”辉夜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去和妖邪探讨人生,紧握的双拳渐渐有些发软。她当然不甘心,她当然还有很多牵挂的人和事,她和征士的一生之约都还没有兑现……可是,她又能怎么办呢?人间是她的家,而妖邪界是入侵者,哪怕没有神的身份,哪怕没有两个家族对她的教导,仅仅出于一个人类的自尊,也不容许她做出背叛同伴,为虎作伥的事。

    “如果你一时想不明白,我可以给你时间。”见她低着头不肯说话,阿罗醐又主动让了一步,“反正御医说,你的伤需要多调养些时日方能痊愈,你就安心呆在这清凉殿里养伤吧。有什么需要就和女官们说,迦游罗都会替你安排妥当的。等你彻底想清楚了,再叫人来回我吧,不必急于一时。”

    “为什么……”听到他这样讲,辉夜不禁抬头,“你对你有那么大的价值吗?为什么这么执着一定要我活下去?”

    “就当是我已经在你身上花了太多的时间,不想做亏本的买卖吧。”阿罗醐没有说出全部的实情,“无论有没有你,人类都不可能赢我。而迦雄须既然可以轻易出卖你,自然就不会在意你的死活。既如此,你死了对我又有什么好处呢?但如果让你好好活着,万一哪天你想通了,妖邪界就能得到一个非常优秀的人才。无论怎么算,这都是最恰当的选择。”

    “你就不怕我逃出去吗?”辉夜不信事情会像他说得那样简单。在他表现出的宽容大度之下,也许还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可怕目的。

    “殿门没上锁,你想逃的话尽管逃。”阿罗醐自信满满地笑了,“如果我的结界有那么容易突破的话,迦雄须还有什么必要去出卖你呢?”

    “……”又被他戳中痛处,辉夜一时便有些语塞。

    “今天就谈到这儿吧,想必你也累了。”阿罗醐知道自己的话奏效了,但仍展现出了极大的耐心,并不急着立刻就收网。

    “请等一下。”辉夜却在这时喊住了他。

    “嗯?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能和我说说……你的过去吗?”辉夜看着他,提了一个很奇怪的要求。

    “你说什么?”阿罗醐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很想知道,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这丫头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阿罗醐实在有些看不透她,妖邪界被招揽的人类不少,可他们无一不是臣服在权位、名利还有他强大的力量之下,还是第一次有人想要了解他的过去,这有什么意义吗?

    “可以吗?”辉夜定定地看着他。因为受了伤,她此刻面无血色,嘴唇发白,一副虚弱无力的模样,但她的眼神依然很倔强。

    看着她的眼睛,阿罗醐的内心忽然又被某件久远的事所触动,令他难以拒绝对方的请求,“罢了……那就从前世说起吧……”

    “前世?”辉夜不禁愕然:他的意思是成为妖邪之前吗?

    “我的前世,和迦雄须的前世,是双生子。”

    “!”没想到,仅仅一句话,信息量就大到令辉夜难以置信,“你和宙斯……不——这不可能!我从未听说过他有双生的兄弟!”

    “那是因为我未出生便夭折了!”仿佛带着无边无际的恨意,阿罗醐浑厚的声音都开始变得尖锐起来,“地母神瑞亚偏心他,为了给他足以推翻克洛诺斯的力量,故意让他在母体里一点一点吸走我的生命力,直到我逐渐衰弱变成死胎。而他,不仅顺利出生,还取代克洛诺斯成了新的神王。”

    “……”如此隐秘的真相是辉夜闻所未闻的,极度的震惊下,她甚至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只下意识地摇着头喃喃道,“这怎么……可能……”

    “更可恶的是,瑞亚想要掩盖这件见不得人的事,就用神力将我的灵魂禁锢在他的影子上,不许我升天成为星座。我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身边发生的一切,被迫和他共存了千万年却不得解脱!”阿罗醐咬牙切齿道,“明明是同父同母,明明是一模一样的人,他得到了全世界,享受所有人的膜拜,而我……就连开口质问他们母子的机会都没有!!!”

    内心极度的憎恨让阿罗醐在顷刻间爆发出无数沉重的怨念,伤重未愈的辉夜难以抵御这样的压力,被迫伏低了身子,露出十分痛苦的表情。

    阿罗醐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了,随即平息了怒火。因为御医说女孩的伤禁不得折腾,他之前都刻意收敛了气场,只是刚刚太过激愤才会一时失控。

    辉夜用手艰难地撑着身下的榻,精神与身体遭受的双重冲击让她短时间内都难以缓过来。不能说话也不能行走……不曾活过也无法死去……灵魂被禁锢千万年而不得解脱……这比她所知的一切酷刑都更加残忍,辉夜不敢相信,她前世的亲人竟会对无辜者做出如此灭绝人性之事……

    “对不起……”不知为何,她说出了道歉的话。或许是因为听到了如此不幸的故事,也或许是作为加害者的女儿,对被害者产生了深深的愧疚。她几乎忘了,这个悲剧的主角是她的敌人,也曾非常残忍地逼迫她做两难的选择。

    “……”阿罗醐也没想到她会忽然道歉,沉默了半晌,语气有些生硬地说道,“那是我与他之间的事,与你无关,不需要你来替他道歉。”

    他没有意识到,在自己的潜意识里,已经把她和迦雄须区别看待了。

    “后来呢……”辉夜知道他的故事并没有结束。

    “好不容易熬到灭世,我以为终于可以安息了,谁知命运又再次捉弄了我。”一提到命运,阿罗醐总会遏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我与他当真是孽缘,居然在同样的时代转生到同一片土地。只是这次,他又降生在了神族,受人类敬仰崇拜。而我睁眼的那一刻就在战场上,趴在死人堆里靠喝血才勉强活了下来。自那以后,我日日与豺狼虎豹为伍,茹毛饮血甚至生啖人肉。在世人眼中,我根本不是人类,而是鬼的儿子,是他们唯恐避之不及的恶鬼!”

    “……”

    “再后来,我遇到了一位僧人,他给我起名为阿罗醐,告诉我里面的每个字都是很好的寓意,是他对我的期许。他教我说话、读书、写字,教我如何与人类打交道。得益于他的教化,我最终走出了山林,去了平安京。”谈及曾经的老师,妖邪帝王的语气渐渐有了一丝怀念,却又隐隐约约带着不甘与遗憾,“但他……自那以后便离开了,直到我成为妖邪,他都不曾再出现在我的面前。”

    “你是因为什么……变成妖邪的?”辉夜问出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

    “……”仿佛是被戳中了心事一般,阿罗醐沉默了。许久之后,他再度开口,眼中闪着道道瘆人的红光,“因为一些事,我加入了藤原仲成和他妹妹藤原药子的派系,两兄妹密谋恢复平城上皇的统治,在他们的授意下,我亲手杀过很多人。以此为由,当时在人间行走的迦雄须率弟子前来讨伐,将我杀死。我的灵魂不甘,死后带着怨念来到妖邪界,地灵众选择了我,为我制造了强大的铠甲,助我统一了妖邪界。在那之后,我率大军攻入了平安京。然而,又是迦雄须的出现,让我功亏一篑,失去了铠甲……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憎恨他,为什么必须夺回铠甲,为什么一定要占领人间了吗?命运如此青睐他,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戏弄于我,让我怎能不恨?换做是你,你会让他好过吗?!”

    辉夜无言以对,阿罗醐堕落成魔固然有他自己的原因,不能全怪别人,但在这个过程中,命运无疑充当了残酷的推手。

    “就算如此,也不该把无辜的人间牵扯进来。”因为重伤初愈,辉夜的身体和精神此刻都很无力,但心中的底线是不能触碰的。

    “人间?无辜?”阿罗醐忽然大笑起来,“教化我的人抛弃了我,提携我的人背叛了我,政敌一次又一次想置我于死地,就连她——”他差点将心底埋藏最深的秘密脱口而出,好在及时停住了,“至于其他人,都视我为异类,从不曾正眼瞧我。这样的人间,我有什么好手软的?我巴不得把他们全都拖下地狱!”

    面对他的情绪宣泄,辉夜沉默了,这样癫狂的状态岂是她能说理的。

    “曾经我是这么想的,不过现在……”谁知阿罗醐话锋一转,又恢复了理性,“我现在已经不是一无所有了,我得到了强大的妖邪力,手里握着整个妖邪界。神界已经消亡了,只要再征服人间,我就是真正的君临天下,比起迦雄须当年也不遑多让。今后,人类便都是我的臣民,我自然不会随便杀戮。”

    “……”辉夜看着他,忽然发现自己过去对他似乎有不小的误解。如果一切真的如他所说,以他当时的出身和所受的有限教化,能在如今展现出这样的谈吐与眼界,可见这一千年一定没少下功夫。莫非他是真的想要当好这个统治者吗?

    “我的过去就是这样,月公主。”阿罗醐看出她眼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于是决定趁热打铁,“这些往事我从未对任何人讲起,哪怕是送我上位的地灵众也不知晓。现在既然你都知道了,你究竟是怎么想的,不妨直言。”

    “我……”尽管是自己主动提出要了解对方的,辉夜此刻却有些不知所措。她原本只是想找出阿罗醐性格上的弱点,没想到听完他曲折的身世后,自己反而像是被绕进去了一般,直到现在心情都难以平复。

    “我说过的,我十分欣赏你,很希望你能加入妖邪界,去充分施展你的才能。就算你是迦雄须的女儿,我亦没有迁怒于你。”见她仍有所犹豫,阿罗醐索性再让了一步,“你若有什么条件,不妨直言吧。”

    “!”辉夜一怔,“你说什么?”

    “除了要我放弃人间这事免谈,其他的无论你想要什么,直接说出来就好了。君无戏言,只要我答应了就不会反悔。”阿罗醐出言宽慰道,“至于你的生父和他的妻儿,我已经命人将他们送去了安全的地方,就当是为了弥补我那时的鲁莽举动吧。如果你不信的话,我可以用大镜给你看看他们的近况。”

    “……”尽管这个人是妖邪,也是人类的死敌,但其城府之深,格局之大,着实令辉夜感到意外。如此有勇有谋的对手,到底要怎样才能战胜他呢?

    “等人间到手之后,必须要有合适的人替我去统治那里。”阿罗醐见时机差不多了,终于使出了杀手锏,“但妖邪界现在的这些人都不合适,他们离开人间太久了,并不了解这个时代。但你不一样,你就是这个时代的人,这个人选我已属意于你。你不妨设想一下,做这件事的人是你,人类的日子还能好过一些。”

    辉夜心里明白,既然对方都已经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自己若再不做抉择,恐怕会失去最佳的谈判时机。现在她孤身一人陷在这里,能做到的事十分有限,但如果换个思路,自己若能成功打入敌人内部,再等待时机与征士他们里应外合,赢下这场战争的可能性便会大大提高。只不过,凡事皆有风险,也许阿罗醐根本不会给她下手的机会。

    “如何?你想清楚了吗?”阿罗醐催促道。

    “我……有三个条件。”终于,辉夜下定了决心。

    “哦?你说说看。”条件这么多,简直是狮子大开口,阿罗醐反而精神一振。对方提的要求越具体,越说明那是她深思熟虑的结果。他要的就是她能心甘情愿为自己所用,哪怕要做出一些让步也在所不惜。

    “我不希望同伴们因为我而痛苦。”辉夜的眼中有着淡淡的哀伤。哪怕征士一定能明白她的苦衷,她也不希望因为自己的事而让大家掣肘,“拜托了,不要向他们透露我的任何情况,就当……我已经死了吧。”

    “可以。”阿罗醐觉得她关注点挺怪的,但这倒不是什么大事,便答应了。

    “第二,我对人间有很深的感情。”辉夜接着说道,“我永远不会参与你们的侵略行为,也绝不会出手伤害任何人类,这样也可以吗?”

    “我答应你,还有呢?”

    “最后就是……”终于说到最关键的,辉夜的心跳骤然加快。自己将来能否成功那还是个未知数,她必须求一张免死金牌护住大家,“您能向我保证,无论将来局势如何变化,哪怕我的同伴们妨碍了您的计划,也不会杀他们吗?”

    这一次,阿罗醐迟迟没有回答,似乎对这个条件有所犹豫。辉夜的内心不禁七上八下,连手心都快要沁出汗来了。

    “只有他们活着,铠甲才能发挥最大的效用。”终于,阿罗醐打破了沉默,给了她一颗定心丸,“我没有理由杀他们,你大可以放心。”

    那一刻,辉夜如释重负,整个人甚至有些瘫软。

    “你的条件我都已经答应了,那你的答复是什么呢?”

    辉夜没有说话,而是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接着,她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缓缓地睁开眼睛,掀开身上的薄被,将身体调整为标准的正坐姿态。

    不知为何,她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许多年前,在仙台的伊达道场,祖父亲自教导她礼仪的那个下午……

    “普通的致意,身体大概倾斜15度,手掌无需着地板。而表示尊敬的礼节,正坐姿的情况下,额头离地距离10到15厘米,手掌需着地板……”

    “15度……10到15厘米……”彼时的她还没有这些度量概念,急得直挠头。祖父则微笑着让征士替她做示范,她也依葫芦画瓢模仿着征士的动作,两个孩子就这样你一下,我一下地相互行礼,把祖父都看得忍俊不禁。

    “还有一种“最敬礼”,是只有面对天皇陛下和高贵皇族时才需要使用的。”之后祖父换上了一副郑重肃穆的表情,“身体前倾,双手放在膝前,手掌着地板,额头离地面5厘米,指尖相隔亦是5厘米……”

    回想着祖父昔日的教导,辉夜将双手置于身前,朝阿罗醐深深地拜了下去。她紧紧地咬着自己的嘴唇,强忍着投敌带来的屈辱感,愧疚地默念着:祖父……对不起……是我辜负了您的教诲……让您蒙羞了……

    “好……很好!”见她竟肯主动向他行大礼,阿罗醐知道此事已尘埃落定,这比他预想的结果还要好上许多。

    “……”辉夜缓缓直起身子,神情悒悒。为了大局她已经做出了巨大的牺牲,若还要她在对方面前强颜欢笑,实在是做不到。

    “你既如此有诚意,我必不会亏待于你。”阿罗醐却显然很高兴,一个过去从未有过的念头忽然冒出,“我欲收你为义女,今后你便是皇女了,可好?”

    “!”辉夜不禁愣住了,她原本只是为了给人间争取最有利的条件,才不得不答应归附的。没想到阿罗醐居然这么入戏,连这种招都想出来了。

    义女……义父……可只要一想到前世今生的两个混蛋生父,辉夜就觉得父亲这个词特别的讽刺和惹人厌烦,简直是她摆脱不了的魔咒。

    “你放心。”阿罗醐似乎是猜到了她的心事,为了安抚她,主动做出了承诺,“我膝下无子,绝不会像迦雄须那般对待你。从今以后,你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妖邪界不会有任何人敢轻视于你。”

    听到他这样说,辉夜转念一想,这似乎也不是坏事。既然决定要留在妖邪界,和敌人虚与委蛇,有身份当然比没身份便于行事。

    “我记得你的名字仿佛叫……辉夜?”阿罗醐忽然问道。

    “是的,我叫远山辉夜。”辉夜答道。

    “远山家何德何能,能有你这样的后代。俗世之姓,就不必再用了,我另给你赐封号吧。”阿罗醐像初为人父一般,思索着该如何为义女取名,“辉夜……辉夜姬……月亮上的公主……竹取……对了,就叫竹取如何?”

    “您做主就好。”辉夜挤出了一抹微笑,她已经决定要好好演这场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