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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龃龉

    “大人,是否再坐片刻?算着时辰殿下应该快要回来了。”星出向桌案对面的东宫傅说道,“还有几桩事需要殿下亲自定夺,您在场的话比较好。”

    “老夫年纪大了,坐不久。”东宫傅笑着推辞道,“你已是东宫学士,凡事不必再问我的意思了。”

    因为辉夜是女子,大臣与守卫未经召唤是不能越过水之径,靠近月宫正殿的。为了方便东宫傅与星出议事,辉夜就命工匠在进入月之门后的一块空地上建起了这座别院。除工作外,身体孱弱的星出平日也直接住在这里,避免来回奔波。

    “禀报二位大人,暗魔将大人的副将求见!”就在东宫傅起身准备回去时,邪狼丸忽然行色匆匆地领着一名将领进入屋内。

    “将军命我转告二位大人,殿下今日为地灵众之事前往御前理论,请大人们早做准备。”那副将简明扼要地将话带到,立时便退了出去。

    “不好!”听到这个消息,东宫傅的脸色霎时变了。他没有时间再多做解释,当机立断对星出说道,“老夫不久前曾触怒陛下,此事若出面恐怕会适得其反,就留在这里联络接应。你立刻乘我的车赶去天守阁,越快越好。”

    “明夕小姐,请与在下同去。”星出深以为然,点点头,喊上今天在此沟通事宜的明夕,急匆匆地出门去了。然而,当他们赶到谒见厅门口时,殿门已紧闭,负责警戒的近卫告知陛下正在与皇女商讨要事,任何人不得进殿。

    “明夕小姐,您立刻去一趟内侍司,请藤原尚侍来。”星出即刻作出了安排。万一情况真的变得不可收拾,藤原尚侍就是唯一能平息帝王之怒的人了。

    “是!”看到一向游刃有余的星出大人露出极其罕见的严峻神情,明夕知道形势应该相当不妙,于是不敢再耽误分毫,立刻转身往内侍司赶去。

    与此同时,在正殿内,侍奉在侧的迦游罗正如芒刺背,提心吊胆地看着沟通已陷入僵局的父女二人。

    “既然选择了留在烦恼京长生不老,又得陇望蜀想要后代,哼……”阿罗醐此刻已经得知了朱雀门事件,但他震怒的点显然与义女不在同一处,“竟敢做出在皇城下当众自缢的事,简直可恶!如此藐视皇威,就该判其全族流放!”

    “您在说什么……”辉夜睁大眼睛望向她的义父,声音因震惊而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那可是两条活生生的人命……”

    “那又怎样?是地灵众要他们寻死的吗?不是那夫妻二人自己坏了规矩?”阿罗醐冷冷地反驳道,“既然那么想要孩子,就用命来交换,这很公平。”

    他是最忌讳颜面受损的人,根本无法容忍有人敢当众质疑他统治下的规矩。今天发生了这样的事,他本来就在气头上,谁知竹取竟然如此不知轻重,一进殿就开始为罪人说话,还指责地灵众一手遮天。地灵众是他的亲信,京中禁止繁衍也是他本人亲自定下来的国策,按规矩执行何错之有?她到底是在指责地灵众,还是在指责他这个父亲?简直是目无尊长,无理取闹!

    “您原来……是这么看待人命的吗……”对方冷酷的话语让辉夜打了个冷战。这段时间的和睦让她差点忘了,王座上的那位独裁者,本就是视人命为草芥的。

    “不然呢?你倒是给我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啊?”阿罗醐声色俱厉,他已经许久不曾用这样的语气与义女说话了,“竹取,你不要这么天真了,更不要随随便便就来质疑我定下的规矩。我已经赐予了那些人类长寿与富裕,还嫌不足吗?不要让那些得寸进尺的罪人蒙蔽了你的眼睛。”

    “他们是受害者……不是罪人……”辉夜几乎是咬着牙说出了这句话。

    “你放肆!!!”终于,阿罗醐失去了耐心,怒不可遏地吼了出来。今天的竹取言辞刻薄,全然不顾他的颜面,简直不可理喻。

    “我是很放肆,抱歉让您失望了。”谁知,辉夜竟又冷冷地怼了回去。她从自己的座位站起身,不再言语,而是径直朝殿门的方向走去。

    “你想做什么?”看着她怪异的举动,阿罗醐追问道。

    “不做什么。”辉夜没有停下她的脚步,头也不回地答道,“我真的很累,不想再吵下去了……我还是先回去冷静一下吧……”

    “谁允许你走了?!”话没说完她居然敢擅自离开,阿罗醐愈加火冒三丈。

    “……”谁知,辉夜今日像是倔强的脾气上来了一般,竟对他的话充耳不闻,仍在一步一步地缓缓往殿外走去。

    “站住!!!”见自己竟被她如此无视,阿罗醐彻底失去了理性。从王座上站起的同时,妖邪力已然随他的意志,形成了一堵挡在殿门前的闪电之墙。

    “怎么……您要拦我吗……”辉夜终于回头了,瞳中的深灰几乎要满溢出来。

    “……”阿罗醐这时才发现,自己竟然骑虎难下了。如若不出手拦她,身为帝王与父亲,自己颜面与威信何在?可若是拦了,过去费了那么多工夫建立起来的信任又将荡然无存。这般左右为难,让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做选择的痛苦。

    “在人间也好……在这里也好……你们从来都只是会向我施压而已……”想起前些天被叔父罚站的委屈,再结合今天发生的惨案,辉夜忽然觉得有点精疲力尽,再也不愿去想任何人与事,“我已经那么尽力了……你们还想要我怎样……你们到底有没有考虑过我的处境……”

    她一边说着,一边转过身,愤恨的目光直直地迎上了她义父那空洞的眼窝。她感觉自己逐渐有些意识涣散,与其同时,身体最深处似乎有股力量正蠢蠢欲动,随时可能喷涌出来,“那个时候我要走,您都没有拦我。如今您真的决定要拦我,那我也绝不会坐以待毙……”

    话音未落,她的周身须臾间凝聚起一股神威,力量震得整座天守阁都在晃动。

    “!”阿罗醐没有想到这丫头居然真的豁出去了,竟敢选择和自己武力对抗,这变故已经让他彻底下不来台了。他坐在这个位置上,又拥有比对方更强的力量,是不可能纡尊降贵去主动讲和的。而且,她如今的神力里似乎包含了一股陌生而强劲的力量,难道当初就是这股力量帮助她只身逃出结界的吗?

    此刻,远在神祇官的芭陀闷大师也感知到了这股神力。他望向天守阁的方向,阴恻恻地笑道,“这就对了,继续愤怒吧,让陛下看清你们是没有可能和睦的。”

    “殿下!不可——”终于,迦游罗看不下去了,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皇女和主人走向决裂。神力造成的建筑摇晃还在加重,她难以保持平衡,只能伏低了身子,大声地劝阻道,“您不能在御前如此冲撞陛下啊!”

    “那谁来考虑我的心情?!”这一次,辉夜连她的面子都没有给。此刻的她内心已经被愤怒与委屈所占据,情绪的失控导致暗月的力量顺着封印的裂缝大量溢出,进一步加重了她的失控。而在这一声怒吼过后,天守阁整体开始剧烈摇晃,像是随时要倒塌一般,形势险峻异常。

    不能再忍了!要是再不出手制住她,恐怕整座天守阁都要被她拆了!阿罗醐终于下定了决心,可刚准备出手,殿门竟然被推开了,紧接着就听到近卫紧张的呼喊声,“不好了!星出大人出事了!是否要请御医?求陛下定夺!”

    星出?!听到幕僚出事,辉夜猛然从愤怒中清醒过来,周身的神力随之涣散。她顾不上阿罗醐,立刻转身奔向了殿门口,结果看到星出正紧闭着双眼倒在地上,额头上有一处明显的撞伤,鲜血还在缓缓地往下流。

    “方才摇晃得厉害,星出大人未能站稳,撞在了殿门上。”近卫在旁小声地解释着,“请殿下恕罪……”

    “对不起……”辉夜意识到正是自己的鲁莽才害得星出受伤,她带着深深的愧疚,一边用神力为星出疗伤,一边懊悔自己的冲动,不知该如何收场。

    “方才的地震好厉害啊。”可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藤原尚侍……”辉夜抬起头,对方既然把她刚才闯的祸说成是“地震”,应该就意味着是专程来给她解围的。

    “星出大人好像伤得不轻啊,殿下快些送大人去医治吧,这里交给妾身。”果不其然,藤原槿向辉夜递了一个眼色,便只身进殿去了。

    “多谢。”辉夜向对方的背影轻声道了句谢,也不再纠结,立刻命令殿门口的近卫们把星出抬去就近的房间,同时召御医前来诊治。

    藤原槿来到御前,优雅地行过礼之后吩咐道,“迦游罗,你先退下吧。”

    “是……”经历了方才的风波,迦游罗仍有些后怕,不过既然藤原尚侍来了,主上的雷霆之怒应该可以得到平息吧?于是,她照旧恭敬地为上司安置好坐垫,然后躬身退出了谒见厅。

    “你怎么来了?”待殿内只剩二人,阿罗醐回到御座之上,语气虽缓了下来,却还是有些生硬,听得出几分愤怒的余味。

    “殿下毕竟还很年轻,难免一时气盛。”藤原尚侍坐下,用平和的语气说道,“妾身会好好劝说殿下的,还请陛下宽恕。”

    “宽恕?呵……一言不合就差点毁掉天守阁,她还需要我宽恕吗?”阿罗醐气极反笑,细听下来竟还有些赌气的成分,“她的本事可大得很啊!”

    “陛下既这样说,可见还是疼殿下的。”藤原尚侍以袖掩唇,眉眼间已挂着了然的笑意,不露痕迹地恭维道,“看来是妾身多虑了。即使妾身今日不来说和,陛下最终也是会原谅殿下的吧。

    “我素来知她性情,一旦牵扯到人命,必定义愤填膺,难以自持。她对弱者心肠太软,偏又在御前倔强顽固,不知进退。”在信任的藤原尚侍面前,阿罗醐虽不想承认她说得对,但也不再掩饰自己的尴尬处境,“若是往日,她这般忤逆我必不能容。可如今,我已经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虽然竹取的缺点很明显,并不是最适合当统治者的那种性格,可是放眼整个妖邪界,又有谁能比她更合适呢?要让他再去找出一个兼顾身份、力量、头脑与声望的继承人,已经是不可能完成的事了。和自己当初登上帝位时不同,如今的妖邪界疆域统一,早已安定了千年之久,所以皇位必须平稳交接,绝不能再回到诸侯混战时期,毁掉自己耗尽一生心血建立起来的基业了。无论是否愿意承认,竹取都是他现今手里唯一的底牌。更何况,不知从何时起,他早就把她当成自己的孩子了。孩子不懂事犯了错,就该好好教会她,而不是放弃她……

    “陛下……”藤原尚侍虽然不知道阿罗醐寿数将尽的秘密,但从他的语气中,她也意识到了这位故交的确隐瞒了某些重要信息,言语里尽是苍凉之感。

    “藤原尚侍,你稍后以我的名义去探视星出的伤情。”阿罗醐不愿再细谈,开始安排道,“见到竹取后,找个机会叫她单独来这里,就说我不会再责怪她了。但如果她还是不愿意见我的话,就……暂时不必勉强了吧。”

    “陛下真是用心良苦。”藤原尚侍由衷地感慨道,“请您放心,殿下一向是知错就改的性子,必不会拒绝您的好意。”

    “去吧。”阿罗醐点点头,似乎是累了,无声地挥了挥手让她退下。

    天守阁的纷乱平息了下来,神祇官那边却响起了那唖挫不甘的咆哮声。

    “为什么……我们费尽心血周密布置,做得天衣无缝。那死丫头明明中计了,甚至都已经在御前动手了,怎么可能会忽然平息的?为什么?!凭什么?!”

    “此事确实蹊跷……”这一次的局势走向,就连芭陀闷大师都有点看不懂了,“以老夫对陛下的了解,这般当众忤逆的行为是他决不能容忍的。可为何……”

    他已经追随了对方一千余年,君臣情谊不可谓不深。可这一次,他感觉对方变得陌生起来,所思所想令他再也看不透了。

    “呵……呵呵……莫非……她真是天命之子……”眼看己方的计谋竟一而再,再而三地因意外而失败,那唖挫的内心似乎有些动摇了。如果不是命运要庇佑她,她凭什么总能躲过暗害,次次化险为夷呢?

    “胜败乃兵家常事,将军身为武将,不会不懂这个道理吧?何况,今天的事我等也并非全无收获。”见他的意志有些消沉,芭陀闷担心他从此变得一蹶不振,影响了后面的计划,便劝说道,“这次你处理得很干净,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殿下也并不知道此事是我们在背后谋划的,最多算是个平手吧。别忘了,她可是迦雄须的血脉,虽然陛下这回轻纵了她,不代表对她全无猜忌。她既然敢在御前动手,就意味着陛下至今未曾真正驯服她,这就是我们的胜算。只要想办法放大陛下心中的那一点疑影,他们终究是会反目的。毕竟,这位皇女殿下为了她所谓的正义,连陛下都敢不放在眼里,自寻死路是迟早的事。说到底,我们也只不过是帮了她一把而已。”

    “但愿吧。”那唖挫没有反驳他的话,却也没有更多的情绪起伏,连续几番失利于他而言确实是个不小的打击,“大师若没有其他事,末将告辞了。”

    “……”望着那唖挫离去的背影,芭陀闷心中亦有些意难平。主上对皇女那一次又一次超出底线的纵容,让他对地灵众一族的未来产生了越来越强的焦虑感。她能躲过这么多次暗害,运气确实太好了,但这一定只是巧合,绝不可能是天命,因为只有他才是那个能感知天命的人!早在一千多年前,他就在冥想中感应到了上天的指引,成功找到了自己的主人,统一了妖邪界,让原本身份低贱的地灵众一族得到了如今的崇高地位。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他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主上耗尽生命之后,再由迦雄须的女儿登上御座。身为妖邪,自己怎么能向神明低头?为了全族的未来,哪怕是要利用陛下的信任,他也必须除掉她!

    而此时的辉夜,在接到藤原尚侍带来的口谕之后,彻底冷静了下来。她叮嘱明夕好好照顾受伤的星出,然后独自返回了谒见厅。

    “女儿今日言行无状,在御前失仪,如今深感懊悔,特来此向父皇请罪。”辉夜自幼受过良好的家教,后又经藤原尚侍指导过礼仪,此刻无论是认错的措辞还是行礼的仪态,都让人挑不出毛病。

    “……”如果不是刚才亲身经历了她的忤逆狂妄,阿罗醐简直相信了她此刻的温顺。不过,她既然肯来请罪,无论有几分真心,也算是给了自己一个台阶下。想到这里,他紧绷的神经稍稍舒缓了一些,用低沉的声音说道,“坐吧。”

    “女儿还有事想恳请父皇恩准。”辉夜却不愿入座,而是执拗地站在原地,向对方再度躬下身去。

    “竹取,你不要得寸进尺。”阿罗醐下意识认为她又想提那人命的事,虽然气她冥顽不灵但仍试图挽救她,“规矩就是规矩,不可能因为有人死了,地灵众就必须为此负责。有些话,你还是别说出口为好。”

    “女儿并非是想追究责任,而是想请父皇干脆断绝京中人类繁衍的念头吧。”辉夜平静地说出了自己反复权衡后的结论,“既然已明令禁止,那即使有人愿意用生命去交换孩子,也不该让他们如愿。不满之人可自行离开烦恼京,放弃长寿的特权去边地过普通人的生活。如此一来便可釜底抽薪,再不会有人为此丧命。”

    “……”阿罗醐心中微微一动,竹取的提议的确算得上是两全其美,可见是花了心思认真想出来的。她果然是可塑之才,无论是认错的态度还是解决问题的能力都令他惊喜。这一刻,他的怒气终于彻底消散,颔首道,“可以。”

    “多谢父皇。”辉夜也暗自松了一口气。经此一事,她也充分意识到义父的权威和地灵众的地位都不是自己能够轻易撼动的东西。如果没有星出的提前求援和故意受伤,局面险些变得不可挽回。过于感性和冲动始终是她性格上的短板,今后一定要引以为戒,绝不能再重蹈覆辙,辜负那些善待自己的人。

    “过来坐吧。”心情好转后,阿罗醐同往常一般,招手示意她坐到身边来。

    “女儿还有一事相求……”辉夜话说了一半就停住了,似乎是在犹豫什么。

    “有事就说出来吧。”不知为何,阿罗醐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恳请父皇恩准女儿返回人间,专心学业。”辉夜心一横,终于说出了口。

    有那么一刻,阿罗醐以为她是对他失望了,因此萌生了离开妖邪界的念头。他很想厉声质问她为何如此贪心不足,究竟要自己让步到什么程度她才满意。

    “因为学业退步,我已经被责罚了……恳请父皇体恤。”辉夜却露出了颓然而委屈的神情,“我真的觉得很累,也不想再挨骂了……”

    “责罚?”得知是自己误会了这丫头,阿罗醐刚想安抚两句,忽然注意到她刚才说的话。什么人干的?竹取在他面前都从来没有受过罚,区区人类也敢?!

    “啊……那个……不重要啦……”辉夜忽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气得差点想给自己一巴掌。这要是对方脾气上来了,去找叔父麻烦可怎么好?

    “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老实地说出来,否则……我就派砂龙人去查了。”阿罗醐显然是真的脾气上来了,他可以容忍竹取的僭越,却不能容忍一个人类在那里越俎代庖,教训他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