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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虎父,犬子

    五年前,血族之乱初期,玄雍军营。

    少时刚失去爷爷的蒙犽······当时还叫蒙雅的孩童夜里出恭。仆妇们睡得死,他独自在这临时搭建的宅中迷了路。

    远远看到一团光晕,他晃悠悠走过去,近了发现是一座亮灯的房子。透过光,一只六爪怪的影子映在纸门上。经过玄雍王宫一事,他一直对于怪物有着心理阴影,这时他想起日间姆妈给他讲的战场上怪物的故事,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爸爸啊——呜呜呜哇——!”

    房子里烛光狠狠摇曳了一下,似乎那怪物也被惊到了。它猛地一转,随之是乒乒乓乓地机关坠地之声。蒙犽从未听过那声音,他听得最多的是鸣金,击鼓,以及辽远的战歌。

    怪物顿在门口,踌躇着没有下一个动作。强烈的好奇心燃起来,蒙犽不哭了。

    他不哭了,门却猛地被拉开。透过捂住眼睛的手指缝,他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六只巨大纤细的爪子从身上伸出去,却没抓过来。良久,这怪物发出了人类的悠长叹息:

    “原来不是······”

    这是个有些微妙的夜晚。

    一个高大的背着六只机关手的古怪男人,一个坐在工作台上瞪着大眼睛的好奇孩童。机关手同时开工,和男人的手默契地配合着,很快一个火铳模型玩具成形了,男人生涩地将它放在蒙犽面前。

    “蜘······蛛······”蒙犽指着男人背上的机关。

    “这叫机械手臂。由机械力驱动,帮助携带者最大限度地提升工作效率。这里很需要机关,在人手严重短缺的情况下,这个设计······”男人讲到一半停下,他窘迫地把目光从稚子懵懂清澈的眼神中挪开,“是的······是蜘蛛。”

    “鸟······鸟······”蒙犽又指着男人桌角的作品。

    “这是机械翅膀。一般用于高空飞行,侦查,反侦察,在改良设计之后可以通过瞬间爆发的加速躲避流弹袭击。如果在其中加入定位装置······”男人又停下了,这次是被打断的。蒙犽玩着火铳模型咯咯笑着朝男人“开炮”。坐在机关台上的孩子,层出不穷的问题,捣乱地发射炮弹烧焦他的胡子······他的思绪飘远了。

    “如果在其中加入定位装置,迷路了也不怕。”如果真是如此,或许就能够找到七号了。

    蒙犽觉得好像看到了爸爸,他很久没见过爸爸了。每一天爸爸出门他还没醒,回家他已经睡着了。姆妈抱着他讲爸爸在战场上威风凛凛的故事,那些辽远之声每一声都有可能来自他的爸爸。偶有一次夜晚他睡眼惺忪,看到爸爸坐在床头,还没卸的铠甲上带着夜里的霜气和风里的腥气,冰冷又令人害怕,但眼神就跟面前这男人一样柔和。

    他忽然很想念他的爸爸,就像这男人很想念自己的儿子。

    这是一个难得的没有战事的玄雍夜晚。战线边界,临时搭建的将军府邸,府邸里的临时机关实验室。

    男人耐心低沉的声音在夜色中缓缓流淌,就像他曾在稷下的实验室里,对着他的小儿子那样。

    ······

    曾经庄周游历至玄雍时,曾拜访蒙恬、蒙毅兄弟。在蒙府时,蒙犽对其的坐骑鲲非常有兴趣,于是提出用自己制作的机关火箭轮椅与其交换。庄周虽然拒绝了交换,但却称赞了蒙犽的想法,认为他的创新想法非常适合稷下学院。自此,蒙犽内心一直对稷下学院怀揣着憧憬与想象。

    在将军府邸中长大的少年蒙犽,自幼熟读兵书,但往往有着别出心裁的解读,幼时偶遇的机关大师,更是启迪了他对机关武器的热情和天赋,令他在传统兵法之上,创新出各种另辟蹊径的战术。只是这些创新似乎与父亲蒙恬所贯彻和坚持的秩序与规则格格不入。因为自己的创新战斗方式与蒙恬的理念不合,始终得不到父亲的理解与认同,这使得蒙犽对玄雍的教条和秩序更加不满,他的脾性也愈发的叛逆起来。

    那一日,少年蒙犽被再次勒令站在书桌前,桌案上,置放着一本已被尽数涂改的《孙子兵法》,还在长个儿的少年紧攥着拳头,脑袋偏向窗外,不屑的咬着嘴唇,眼神倔强而不甘······

    少年跟前,如山峰般笔直伫立着的,是那位在整个玄雍,乃至逐鹿大地赫赫有名的大将——蒙恬,一位身经百战,靠着严苛治军和排兵布阵,深得君主器重的国之栋梁。他,也是眼前这个十多岁叛逆少年的父亲。

    “这是第二十七本被你擅自涂改过的兵书。”蒙恬的声音沉稳而浑厚。

    蒙犽默不作声,脑袋依旧别向窗外,不屑地望向远处院子里父亲正在井然有序训练着的侍卫兵阵列,而这一切看在蒙犽眼里却毫无新意······

    “兵书云‘险形者,我先居之,必居高阳以待敌’(翻译:在险要之地,如我方先占领,要占据地势高而向阳开阔的地方侍击敌人),为何要擅自涂改?”蒙恬以平缓的语气质问到。

    谈到兵法,蒙犽嘀溜转过脑袋,冲父亲不服气地吼道“兵书所言差矣!你都占领了开阔高地,敌人搞不好就不跟你打了!换做是我,我会反其道而行之,选择埋伏隐蔽在险要又狭窄的地方,充分借助地形······”少年滔滔不绝:“再配合我的机关炮‘浑天’会拐弯的子弹,嗖嗖嗖一定让敌人······”

    “胡闹!兵书乃前人百战之精髓,反复操戈所得。”蒙恬不容置喙的语气,生生打断了蒙犽:“你尚年幼,需潜心研读经典,方能学为所用,休得稚子般玩笑把戏!”

    “稚子!稚子!在你眼里,我永远是个对兵法一窍不通的小毛孩儿么?你那些陈旧的教条里,就容不下任何新点子么。”蒙犽用力将攥紧的拳头砸向桌案:“你敢让我上战场,我一定······”

    “胡闹!”蒙恬沉静却威严,再次打断儿子:“战场岂当儿戏,若想有朝一日成为玄雍合格的将士,没有捷径,只能勤勉用心钻研典籍,历经时间和实践沉淀的经典,才是致胜的不二法门······”

    “够了!谁要成为像你这样一成不变、古板的——大人!”蒙犽的愤怒,仿佛要把将军府的屋顶掀翻,眼里暴跳的星子快被点燃。

    “呃······你们爷俩,消消气,都别吵了。”蒙毅原本在屋外等着,听见屋内的争吵声后急忙冲了进来。如今蒙武已经逝世,能够劝和蒙犽怒火的,也只有他这个叔叔了。

    蒙恬平静地看着炸毛的儿子,对蒙毅摆了摆手,示意无妨,又对蒙犽淡然教诲道:“喜怒无常,乃用兵大忌;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你且回房面壁思过吧。”

    蒙犽咬牙切齿,摔门而出,一个踉跄,差点被院子里父亲最爱的几盆玉兰绊倒在地。憋了一肚子火的少年,抬手举起机关铳便向摆放得整整齐齐的玉兰突突扫射一通,愤然离去,残损的花瓣和叶子,乱糟糟飞舞到空中,又落到灰石台上,像是少年又一次被碾碎的自尊。

    “唉。”蒙毅长叹口气,急忙叫人去收拾玉兰的残骸。五年了,他虽然在努力,却也始终未曾找到,缓和这对父子关系的有效办法。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统率千军万马的蒙恬,面对这野马般难驯的唯一儿子,再一次陷入了沉思。

    后院屋顶,自蒙犽幼时起,便是他每每与父亲冲撞后,独自来发呆的地儿。

    玄雍残阳的余晖洒在瓦楞上,几声短促的口哨后,被他自幼唤作“无拘”的白羽之鹰,从空中飞速盘旋而来,落在蒙犽肩头,白鹰收起锐利的眼神和锋刃的爪子,用毛茸茸的脑袋,轻蹭少年的脸颊。少年抚摸着已经长大的白鹰矫健的双翼,和雪白的羽毛,眼中的暴躁,逐渐化为孩童般的温和——“无拘”是他幼时不顾父亲责骂,坚持救回的生命······

    “古人云:‘业精于勤,荒于嬉’,正值勤学苦读扎实根基的年纪,这些旁的会分散你的精力······”父亲的训斥犹在耳畔,而记忆里,眼里噙着泪光,神情愤怒的孩童,仍旧死死护住怀里受伤的雏鸟,决不妥协分毫。

    同样不妥协的,还有打小对那些五花八门机关枪炮的热爱,无论何种机关武器,到了蒙犽手里,保准会变成威力生猛的“杀手锏”,那是专属于少年的异禀天赋。尤其常伴手里那把被蒙犽命名为“浑天”的机关铳,那是他模仿小时候见过的一位机关大师,像模像样制成的,在他手里百发百中,弹无虚射。

    而这些东西,在父亲那儿,比起正统的兵书和务实的阵法,永远是不入流的“玩具”,玩物丧志的罪魁。

    屋顶的风刀子般呼呼刮来,玄雍的风永远这么严酷,生疼。蒙犽真不明白,这个令玄雍百姓顶礼爱戴,令敌人闻风丧胆的蒙大将军,生养自己的父亲,为何总与自己针锋相对,打从记事开始,父亲似乎就只在意那些一板一眼的兵书和兵法,无论是自己每次独创的战术还是引以为豪的机关枪炮,在父亲眼里,都是离经叛道的荒唐。自己的屡屡冲撞,换来的每每是苛刻的训斥和教导,甚至严厉的惩罚······生性暴躁的少年愈加叛逆乖张起来。

    屋顶上仰躺着窝火的蒙犽,越想越愤懑不平,直到月亮爬上黑夜的帷幕,才从上面下来。

    月光下,黑白短发的红衣少年,带着久未消散的怒气回到房间,环视这间从小到大的住所,爆裂的怒火又腾腾腾撺掇上来。这哪是居室,根本就是囚笼!棱角分明、毫无美感的书桌,寝具,卧榻和柜子,被规矩至上的父亲要求总是一层不染。四面密不透风的书柜,被过于规整地放满了卷帙浩繁的兵书,《孙子》、《吴子》、《司马法》、《六韬》、《尉缭子》、《三略》,还有令人发指的严苛课表······凳子椅背刻意的直角,光看就叫人硌得生疼······还有正墙上父亲亲自提笔硕大的“戒“字,让蒙犽随时都想用“浑天”把它轰成两半······不对!,好像屋子里少了点什么?!

    正当蒙犽怒气冲冲,对着满屋子闹心陈设四处搜罗,却始终找不到自己平日里倒腾的那堆机关物什时,几个家丁从庭院跑进屋内,上气不接下气地传话道:“少······少爷,蒙······蒙将军方才下命,已经将您······将您所有的机关武器全部锁起来,收走了,他说······他说······”

    话音未落,蒙犽眼中迸发的火山喷涌而出,伸手便抓过传话的家丁,重重扔在地板上,随即愤恨地将屋里的东西统统推到,书架、毛笔、兵书四散得七零八落,蒙犽一边胡乱抓起地上的兵书咬牙切齿地扯成几半,一边咆哮到“受够了!都给我滚蛋吧!”家丁吓得慌忙逃走。

    一怒之下,蒙犽将床底“侥幸”未被勒令收走的一堆机关炮膛,统统一股脑儿背在背上,两手拎起最心爱的机关铳“浑天”,冲向门口。这次,他没打算像过去一样问父亲认错讨要回被没收的机关,这次,他终于决定要彻底摆脱“家”这个“牢笼”。

    忽然,蒙犽停住了脚步,抬眼间,是什么灼痛了少年怒气腾腾的眸子?原来是廊柱上父亲亲笔的题联“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蒙犽蹙了下眉头,沉思片刻,恨恨地深呼一口气,捡起扔到地上的毛笔,在某页残破兵书的末尾写下一行小字,终于,他头也不回的向府门外冷冽的月色中走去。

    他要去稷下,据说那是王者大陆最具智慧和知识的存在,更重要的是,据说那里有真正的“无拘”和“自己告诉自己真理”的主张,蒙犽要去那儿寻找他渴望的认同和答案。

    在那之前,“浑天”的几声炮响,曾划破过宁静的夜,很快劈里啪啦的暴戾又重归于宁静,这次遭殃的,是屋里那块大大的“戒”字牌匾,还有书架上一些兵书,还有那张从早到晚排满的密密麻麻的课表、还有······这大概是自幼叛逆的蒙犽少爷,在蒙氏大宅最后留下的纪念。

    翌日清晨,当泰然自若的蒙恬将军站在满地狼藉的屋内,看到四处散乱而残破的兵书,还有书卷上长久以来被蒙犽涂涂改改的五花八门的内容时,再次陷入了沉思,但轩昂眉宇间,似乎也有一丝从未有过的疑惑。

    “兄弟,是我错了吗?”蒙恬不解。

    “大哥,或许你们都没有错。”蒙毅安慰道:“只是两件没错的事情结合在一起,并不见得一定适合。”

    玄雍早春,厉冽而严劲的晨风从门楣呼啸进屋内,翻动起残破兵书的折痕。

    将军始终没能看到的是,某页书卷末了有行工整笃笔的小字——“虎亲无犬子——待我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