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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香包之乡

    文河预定的航班是6点半起飞,他担心迟到,早上五点就到机场了。值机大厅空荡荡的,他迅速通过安检,来到登机口附近。商店和餐厅还没开门,他走进一家24小时营业的书店。看到一本蓝色封面的《空港手记》,他刚要去拿,那本书却闪电般被一双纤纤玉手抽走了。

    文河抬起脸,与苏捷四目相对。

    文河睁大眼睛,激动得半天才冒出一句:“你出差?”

    “我跟你一个航班,走吧,跟我去觅食。”苏捷在自助机上付了款,把那本书装进背包。

    文河帮她拉着箱子:“你去庆阳出差?周末这么早出发?”

    苏捷打了个哈欠:“我还要问你呢,为什么订这么早的航班啊?”

    文河说:“外婆生病了,我没有假,想多挤点时间回去看她。其实我昨晚就想走,赶上验收项目,全员加班。”

    苏捷带文河走进白金卡贵宾休息室,让他去选早餐。自助餐种类不少,文河给她端来一碗馄饨,一份豆粥。

    苏捷说:“其实,这次我需要你帮忙。我妈是职业策展人,正在策划一场以刺绣为主题的海外巡展。我在你家网店上订的龙凤香包引起了她的注意,她说很多年前参加过庆阳香包展,非常震撼,想纳入这场巡展。她人在苏州,忙不过来,派我去庆阳打个前站。”

    文河大喜:“那你找对人了,外婆要是跟你说起香包,几天几夜也说不完。”

    服务员给他们端来两杯柠檬水,苏捷指指文河:“请帮这位男士升舱,座位安排在我旁边。”

    就这样,文河跟苏捷一起登上飞机,公务舱只有他们两个人。空姐拉上后面的帘子,营造出静谧的私密空间。阳光给云层镀上金边,苏捷戴着耳机,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文河望着她长长的睫毛,怦然心动。从面试那天起,他们几乎每天都联系,即使不见面,也会打电话或者发信息,这种频率超过他的家人和最好的朋友。苏捷应该也没有精力跟其他员工保持这种密切互动吧?那么,她应该对他有好感。他可以这样幻想吗?

    苏捷睁开眼睛,用细小柔和的声音对他说:“给我讲个故事。”

    文河说:“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依山傍水的美丽村庄。村里有位名医叫柳百鸣,心地善良,医术高明,深受村民爱戴。他有一子,叫柳岩真,十五岁,聪慧过人,从小跟着父亲采药治病。有一天,村长突发急病,他的女儿武芹儿连夜到柳家求救。柳百鸣上门诊治后,立即开始配药,但缺一颗百年山参。柳岩真赶忙去采药,带回的山参柳百鸣皆不满意,便亲自上山找药,不料一去不返。柳岩真上山寻父一天一夜,走到一片人迹罕至的仙境,在碎石中捡到父亲的布药袋。再往前走,电闪雷鸣,狂风大作,飞沙走石,一个恐怖的声音响彻山间:‘你父亲碰触镇山之宝,酿成大祸,已命丧九泉。你胆敢往前一步,必将碎尸万段!’柳岩真逃下山,在父亲的药袋中找到一颗硕大的山参,熬药救了村长一命。”

    苏捷说:“这是你设计的游戏《绝技》开头吧?后来呢,柳岩真和武芹儿相爱了?”

    文河笑道:“女人真是恋爱脑,你怎么不问柳百鸣还活着吗?”

    苏捷说:“当然活着,杀魔救父是故事主线,但感情线可没谱儿。这个柳岩真八成是情种,见一个爱一个。”

    文河说:“那没办法,这种人设受欢迎。仙侠故事哪个男主不是风流倜傥?”

    苏捷说:“我就不喜欢这种类型。”

    文河说:“那我为你量身打造一款吧。”

    苏捷笑道:“我喜欢——榆木疙瘩。”

    下了飞机,烈日当头,但凉爽的空气扑面而来,气温明显比BJ要低。

    这是文河第一次坐飞机回老家,开阔的停机坪和壮丽的廊桥让他觉得眼前一亮。两年变化不小,新修的路和新盖的房子看起来喜气洋洋。西峰区没多大地方,出租车穿过碧波粼粼的街心公园,很快开到了熟悉的小区。外婆家以前住平房,院子里有苹果树、绣架和大黄狗。后来老房子拆了,母亲从兰州搬回庆阳,买了新房与外婆同住。

    新房虽然舒适,但没有了老房子的韵味,与任何一座城市的居民楼无异。文河带着苏捷坐电梯到五楼,走到最里侧的一户,抬手要敲门,门就开了。母亲立在他面前,笑吟吟的,披着宽大的灰外套,显得更加瘦小。

    “妈!您是不是听见我们的脚步啦?”文河介绍苏捷说,“这就是我电话里跟您说的苏总。”

    “阿姨好!”苏捷要跟她握手,母亲迟疑了片刻,苏捷立即反应过来她有残疾,俯身轻轻拥抱了她。母亲腼腆地笑了,伸出左手,拉着她的手进了屋子。

    母亲让他们坐在沙发上,然后去厨房端出热气腾腾的包子,喊文河去盛荷包蛋。

    “妈,我们吃过早饭了,外婆起来没?”文河向卧室张望。

    “飞机上吃不好,外婆在打坐,你们先吃饭。”

    文河告诉苏捷,外婆晨起后一般会静坐一段时间,进入禅修状态。

    苏捷说:“听说外婆刚出院,老人家身体怎么样?我不宜过多打扰。”

    母亲说:“她最近状态很好,身上不疼,饭量也恢复了。”

    吃完早饭,母亲坐得笔直,小声问文河:“什么时候采访?”

    文河笑道:“妈,放松点,不是采访,就是一起聊聊香包,看有有哪些内容可以放进这次展览。”

    苏捷问:“阿姨,现在很少看到有人戴香包了,你们的风俗是过节才戴吗?”

    母亲说:“端午节戴得比较多,据说可以辟邪去灾。屈原《离骚》有‘扈江篱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当时的香料是辟芷、秋兰。中国传统香包大多是用绸布做的,我们小时候,每到端午节前,外婆就要做整整一抽屉香包,庆阳话叫‘绌绌’,就是按照剪纸的图样,在绸布边角料上用彩色的线绣出各种各样的图案,然后缝制成不同的造型,内芯填上丝棉、雄黄、熏草、艾叶等香料。老人小孩都要戴,还要送亲戚朋友。谁家媳妇给老人做香包,就说明谁家媳妇儿孝顺。到了端午节,小孩们挂着满身香包跑出去玩,大家就互相抢,谁家的被抢完了就说明谁家的妈妈手巧。每到那时候,我和弟弟的香包总是被一抢而空,心里可得意了。外婆手巧是出了名的,历史人物,飞禽走兽、花鸟鱼虫,她都会绣,艺术风格也很多样,有写实的,有工笔的,有写意的。她没学过美术,构图造型配色浑然天成。我常想啊,如果外婆有机会去美术学院学习,说不定能成为艺术家呢。”

    苏捷说:“外婆根本不需要去读美术学院,反而会扼杀她的灵气。我把她绣的龙和凤挂在家里,来人见了都赞不绝口,她的天赋源于自然。”

    文河想起小时候,外婆给他做过许多棉鞋,当时自己不太在意,甚至羡慕其他同学的球鞋。但他的棉鞋穿起来舒服又暖和,也有很多人夸赞。记得有一次,电视台到他的小学采访,老师要求大家都穿白衬衣黑裤子,他不小心把墨水洒到唯一的白衬衫袖子上了,怎么也洗不掉,急的团团转,外婆便用黑线在污渍处绣了一只栩栩如生的小飞虫,老师都辨不出真假。外婆祖上是开绣坊的,她的手太巧了,找她做针线的人络绎不绝,特别是办喜事做香包,她有求必应。她一辈子穿针引线,天气好在院子忙,阴雨天在屋里忙。银顶针就像她的婚戒,已深陷在变形指关节的皮肉里。即便歪在病床上,她手里的活儿也从不停歇。村里人无比亲切而尊敬地称她为绣仙。

    母亲带着文河和苏捷走进南卧室,三面刺绣壁挂,一扇落地窗,阳光充沛。

    外婆坐在床上,银发闪亮,精神矍铄:“喜鹊窗外叫一天,家里来个俊媳妇儿。”

    文河顿时红了脸:“外婆您别瞎说啊,这是我的领导。”

    外婆笑道:“好男儿都把媳妇儿当领导伺候。”

    母亲嗔怪道:“妈,说正经儿的——人家苏老师要到国外做非遗展,专门来研究香包的。”

    苏捷抿着嘴乐,外婆叫她坐到床边,拉着手问东问西,一会儿两人就熟络起来。

    文河沏了两杯茶端进来,听到外婆说:“文河小时候不好好吃饭,个子碎碎的(小小的),我说他将来讨不到媳妇儿。他还不服气,说追我的女子多着呢,勾子(屁股)后头一串串。”苏捷笑得前仰后合。

    文河叫道:“外婆,别臊我啦!小时候的事,统统不许提。”

    苏捷说:“这才叫深度人事考察。”

    外婆打开了话匣子,说她的母亲和姑姑都擅长刺绣,她从小就跟着学,越来越痴迷,其他什么事都不想做了。那时候,几乎所有的女人都会针线活儿,衣服鞋子都自己做。最开始,她学得是纳鞋垫,干活儿穿起来费,所以一做就是一打。流传的歌谣这样唱:女娃学针线,先学做鞋垫。一绣牵牛花,嫁人没麻达(问题)。二绣石榴花,寻个好婆家。三绣揖花针,嫁个好男人。

    苏捷说:“听听,那时候女人一辈子就是为了结婚生子,手巧就嫁得好,像我这种手残党就是没人要的。”

    “针线里有感情,特别是想着一个人,又见不到面,就把想说的话一针一线都绣进去。人们有钱了,给喜欢的人买珠宝、买车子、买房子,而我只有针和线嘛,这就是我的笔和纸,诉说我的心。以前我什么都做,后来专门做香包,缝各种小动物,样子可乖了,可以随身带。香包本意是祈福消灾,我缝给谁,就是在为谁祈祷。”外婆拿起绣盘给苏捷演示,“平时用得最多的是平针,掺针和绷针,辫针,绾疙瘩……你看这个就像动物的眼睛,从一个圆点朝四面八方,是放射状的。无论刺绣还是做香包,首先要画好,你看我画的叶子和花边是卷起来的,有阴暗面,这样绣出来就生动,能表现出太阳照到的地方。三分画,七分扎,十分打扮才是花,打扮非常关键,比如花绣完啦,花心花蕊需要点缀一下,蝴蝶绣完了翅膀上面加些斑点,蚂蚱绣完了身上还要绷点节节子,就像给人化个妆,一下就精神啦……”

    两人畅聊了一下午,文河在旁边听得入迷。从小到大,外婆做针线是那么司空见惯的事儿,就像吃饭散步一样平常,他从来没有听外婆讲过这么多针线里的故事。苏捷专注聆听的样子非常可爱,比亲孙子孙女还要耐心。卸下女神的光环,她充满亲和力,又那么健谈,总能引出更多话题。外婆面色红润,双目含笑,侃侃而谈。

    母亲坐在绣架前,戴着老花镜,用左手一针一线地缝一只荷叶香包,神情比考试的学生还认真。

    文河扶住她的肩膀:“妈,您也入行啦。”

    母亲说:“我是你外婆年级最大的学生啦。你知道我从小最不喜欢针线活儿,外婆要教我,我躲着赖着不学。可是现在越来越喜欢,古老技艺就是有种说不出来的魅力,能让人沉下心来,跟修炼差不多。”

    外婆说:“你妈很有天分,什么时候学都不晚。你们看柜子里她的习作满满。”

    文河打开壁橱,花花绿绿挂满了花鸟鱼虫香包,他一件件拿起来欣赏:“哇,妈太厉害太高产了!网店不是缺货吗?这些正好派上用场。”

    母亲说:“使不得,都是些眼睛歪鼻子扭的残品。”

    苏捷笑道:“我也想学刺绣,外婆段位太高,我拜阿姨为师吧。”

    外婆说:“你和文河都学不来,你们心里有火,躁得很,等退休了再说吧。”

    晚饭是母亲拿手的臊子面,土猪肉做的臊子鲜香无比,手擀面细长筋道,浓汤酸辣爽口,苏捷平时很控制主食,一下吃了两大碗,现学现卖说了句本地话:“美(mèi)地很!”

    母亲说:“客房我收拾好啦,洗澡水也热热的,苏老师累了一天,吃完饭早点休息。”

    苏捷连连摆手:“阿姨别忙了,酒店我已订好啦,离这不远。”

    “花那冤枉钱干啥,家里宽敞得很,别见外。”

    “我不见外,但是添麻烦呀。”

    外婆发话了:“再啰嗦就见外了,你睡家里我放心,明儿早接着谝(聊天)。”

    苏捷说:“外婆,遵命。”

    外婆问:“你属啥?我给你缝个香包。”

    苏捷说:“龙。”

    外婆似乎有点惊讶,母亲也停止了咀嚼。

    这是苏捷第一次透露她的年龄,她比文河大九岁。文河以为她只比自己大三四岁,因为她是那样美丽而精致。转念一想,她都入职十年了,可不是三十五岁左右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