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其他小说 » 心怀绝技 » 第五十七章 珍贵的礼物

第五十七章 珍贵的礼物

    守灵的第三天,一个带着风的身影进来了,把文河和母亲从昏沉的状态中唤醒。

    白杏儿跪在外婆的遗像前,喃喃自语:“您说还想再去新加坡玩,让我给你当向导,您说要给我做个专属香包,还要跟我一起做场直播……说话根本不算数,您疼我的时间也太短了,我还没来得及尽孝呢,我什么都来不及了……”

    双眼红肿的母亲搂住她抽动的肩膀,不住地抚摸她的后背。

    白杏儿看看母亲,又看看文河,咬住下唇,从兜里掏出一个物件,慢慢展开掌心:一枚皱巴巴的泛黄的香包。

    母亲触电般捂住脸,镇静了一会儿,从她手里拿起那只香包,在灯光下仔细端详,发出一阵压抑的呜咽:“是文溪,是外婆给文溪缝的那只杏子香包……”

    白杏儿嗫嚅道:“妈——以后您能不能还叫我杏儿?我不想当文溪。”

    母亲惊诧万分地望着白杏儿:“你叫我什么?你真的是……我又做梦了?你叫什么名字都可以,只要你回来。我不能抱你,一抱就醒了。太多次了,你总是突然消失。妈妈想你,外婆也想你……”

    文河无数次幻想这一天,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他以为自己会激动得紧紧抱住她,但此时面对她,却有一种莫名的陌生感。他认识的那个白杏儿不见了,回来的又不是记忆中的文溪,这个女孩到底是谁呢?这一切,是母亲的梦境,还是他梦中梦?

    母亲拉着白杏儿的手,絮叨了半宿,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等母亲睡了,文河和白杏儿走出房间,来到小区的亭子里。

    夜风寒凉,文河递给白杏儿一件母亲的披肩:“都查清楚了?”

    白杏儿裹住披肩:“鉴定还没做。但我妈已经承认了,我是她收养的孩子。你说的对,三岁前我不开口说话。”

    文河说:“告慰外婆在天之灵。她一直相信你会回来,连你小时候吃饭的碗筷都留着呢。”

    白杏儿说:“我爸刚做完手术,身体很虚弱,所以我不会跟他提这件事。这么多年,他们保守秘密,担惊受怕,就是怕我有一天知道了真相,会远离他们。我不会离开他们的,也不会离开新加坡。所以,我仍然并永远是白杏儿,而不是文溪。”

    文河说:“你有权选择你想要的生活,只要知道你还活着,而且过得幸福,我们就知足了。这些年,我们这一家子像是被诅咒了,自我折磨,互相折磨,在无穷无尽的悔恨和恐惧中度过。谢谢你肯回来,谢谢你在妈最伤心的时候出现,弥补了她的伤口,给了她希望。今天晚上,是她睡得最踏实的一个晚上。我只想知道,小时候的事,你是不是完全不记得了?”

    白杏儿说:“隐约记得在孤儿院被大孩子欺负的情景,爸妈的解释是我走丢了,被人送到看护中心,他们找到了我……我可能启动了自我保护机制,尽量不去回忆难受的事情,慢慢的就真的忘了,分不清是现实还是臆想了。”

    文河说:“那就不要回忆了,你就是白杏儿,天真快乐的小女孩,只是现在多了三个宠爱的人。”

    白杏儿笑道:“你不像是会宠爱别人的人。如果我们一起长大,会不会经常吵架?”

    “还会打架。”

    “那你可打不过我,我学过跆拳道。”

    “如果一起长大,爸不会让你学跆拳道,会教你民乐和舞蹈。”

    “我才不要学那些,我会跟着外婆学刺绣。”

    “你毛手毛脚的,又爱热闹,根本静不下来。”

    “你信不信,我会是个最棒的绣娘。可是,人生没有如果……”白杏儿仰望着夜空,眼睛闪过一丝晶莹。

    经历过大悲大喜之后的母亲,很快投入到烟火中,早早开始烧饭。

    而父亲见到白杏儿的反应超出了大家的预期,他抱着她哭得像个孩子,哭得肝肠寸断,跪在地上气噎喉堵。好不容易劝住了,他拉着白杏儿的手不松开,眼泪依然流个不停。白杏儿不自在,又不好意思挣脱。站在一旁的文河心痛不已,瞬间谅解了他的暴躁、懦弱、浮夸以及冷酷。父亲太疼文溪了,以至于一直无法消除对他的恨意。

    吃饭的时候,父亲不停地给白杏儿夹菜,恨不得给她喂饭。文河说:“爸,你也吃吧。”父亲什么也不吃,就盯着白杏儿看,好像要把二十多年的光阴补回来。

    吃着早饭,母亲就问白杏儿,中午想吃什么?清汤羊肉还是臊子面?

    白杏儿鼓着两腮:“下午两点的飞机,不用吃午饭了,我已经很饱啦。”

    “这么快要走?只住一个晚上?”父亲和母亲都愣住了。

    “我要录个采访节目,档期已经排好了。”

    父亲有点慌:“可是,好多亲戚还没见到你呢,三个叔叔全家都要赶过来,我们要办个大聚会庆祝一下。”

    白杏儿说:“等忙完这阵子我再回来看你们。不过我会被你们喂成小猪的。”

    父亲闷闷不乐。

    “白杏儿是个网络名人呢,有好多粉丝,日程可满了。”文河试图调节气氛。

    “文溪啊,你会说话了,还靠说话吃上饭了,老天有眼啊。”父亲一句未尽,声泪俱下。

    “是的,声音这么好听,还能采访外婆呢……”母亲眼圈也红了。

    父亲说:“哪个航班?我现在就订票,送文溪去BJ。”

    母亲拉拉他的袖子:“叫她杏儿。”

    白杏儿求助般望着文河。文河说:“爸,家里的事儿还要操持。我的假也用完了,跟白杏儿一起回去,保证她安全。”

    父亲沉默了一阵:“也好。”又像个被遗弃的小孩般问道:“杏儿还会回来吗?几时来?”

    白杏儿说:“下个月底,我30号回来,多住几天,好吗?”

    母亲进了屋子,拿出一个小优盘,递给文河:“外婆可能预感到她去不成BJ了,让你表哥帮她录了一段视频给你,我们都没看过。”

    小小的优盘似有千斤重,外婆想对他说些什么呢?他迫不及待想打开视频,却又没有勇气,总觉得还没准备好,怕自己情绪失控。文河把它装进衣服内兜,开始收拾行装。

    父亲开车把他们送到机场,白杏儿轻轻拥抱了他,离开的时候,父亲的两手还是环抱状,凄楚又欣然地望着她。他们进了安检口,回头还能看见父亲在招手。

    白杏儿说:“我好害怕这种感觉,最近我连直播都不做了,一阵阵心慌。这也是为什么我回来之前十分犹豫,我一下子承受不了这么多沉重的爱,家里的氛围有点压抑。”

    文河说:“他们需要时间,二十年在思念和等待中度过,不是几天就能缓过来的。”

    白杏儿说:“家里就你还算淡定。”

    文河苦笑了一声:“我可能也启动了自我保护机制,用麻木代替痛苦。你离开以后,幸福的大门已经对我以及全家关闭了!我没有办法对现实世界产生感情,我迷恋游戏,我承认这是一种逃避。只有在游戏世界里,时光可逆,错误可改,结局可变,死而复生,我一次又一次返回那个场景,紧紧拉住你的手不松开……”

    白杏儿抱住脑袋:“真受不了。”

    文河说:“我一直在想,如果此生我有机会再跟你说一句话,我会说什么?”

    “求你别跟我煽情了,就是你说一百句一千句,我也得听着。”

    文河一字一句地说:“妹妹,对不起,你能原谅我吗?”

    “这不废话嘛!谁会去怪罪一个小屁孩?你和我都是受害者,但同时也是幸运者。老天待我不薄,我没什么不知足的。”白杏儿挽住文河的胳膊,“悲伤那么多年了,都过去了,以后开心些行吗?”

    解铃还须系铃人。文河的心门瞬间开启,阳光不仅照在身上,也照亮了他的心。他说:“叫我一声哥,我就开心。”

    白杏儿松开手,脸有点红:“叫不出来。”

    文河说:“岂有此理,田戈你都叫过田哥,对亲哥反而没大没小。”

    白杏儿说:“我现在叫他田鼠,你想当什么?河豚?”

    “我回来了。”当文河踏进战神的办公室,他正站在窗户前,眉间愁云不展。

    “倒计时三天,只有三天了!康总把开场方案毙了。”所向披靡的战神第一次发蔫。

    “我看邮件了,我觉得方案设计已经很壮丽很让人惊叹了。”文河也发愁了。

    “不要壮丽,不讲排场,不要所谓的惊世骇俗!康总要温度、要感情,我的天,这些词太抽象了!他根本不知道他要什么,只知道摇头,一下子就否定所有人几天几夜的心血!到了这个份上,已经不是跟发布会较劲了,而是在跟人较劲。”战神把文本摔在桌上,“江郎才尽了,爱用谁用谁吧。”

    “我觉得康总并没有针对谁,他只是在追求完美。”

    “文河,不愧是文化人,连设计的游戏都富含博大精深的传统文化。你来满足一下康总的完美需求吧。”

    文河觉得自己说错话了,默默退出了办公室。他不是负责人,感受不到那种在针尖上跳舞的压力。

    他闷坐到晚上,脑袋木木的,什么也想不出来。请了四天假,心中有愧,事项堆积如山,他不打算回宿舍了,打算拉开躺椅先睡会儿,半夜再起来赶工。

    脱外套的时候,他触到了那枚优盘,好像被一股神秘的力量罩住了,困意全无。在空无一人、万籁俱寂的办公室,他打开电脑,插上优盘。

    视频只有四分半钟,是在香包工作坊里拍摄的。镜头从摇摇晃晃的绣架,移动到外婆布满沧桑的脸上,那么慈祥安然地望着他。她穿着一件荷花立领中式绸衫,非常好看。

    文河戴上耳机,调高音量。

    “你妈妈常跟我抱怨说,你本来就爱打游戏,拉都不拉不走,又找了个做游戏的工作,以后可咋办呢?我就笑她,我也是一辈子就做一件事啊,这不是挺好吗。八岁学针线,十二进绣房,进了绣房绣鸳鸯,百样故事都能讲,这就是作为一个绣娘的人生。那时候,我没有太多选择,也没读过几本书,家里人教什么,我就学什么。开始也觉得难,渐渐喜欢上了刺绣,慢慢到达痴迷的程度。一个小小的香包,蕴含着很多学问,包括刺绣技艺、中医药材和传统节日,还涉及到很多民俗,如果我们说娃背蛇,长大能成才;娃戴马,长大闯天下。外人看起来可能会觉得有些单调无聊呢,世界那么大,多些体验才好啊。”

    外婆顿了顿:“我很羡慕你们年轻人,有很多机会和选择,当然啦,豪情壮志最后还得落到具体的事务上。人这一辈子选择做什么事情,以及用什么样的心态去做,需要内心有一种强大的动力去支撑。传统手艺是个清心寡欲的行当,把心和手都交给时间,经过许多年的积淀和修炼,才能小有所获。就像爬一座高山,你觉得走了很长的路,其实还在山腰子。越往上走,引路人越少,直到人迹罕至的地方,就得自己摸索前进了。做自己热爱的事情,体验不为外人的充实与幸福,这是一个人的信仰。”

    镜头转向屋里琳琅满目的绣品,外婆的声音还在继续:“我一直很好奇,电子游戏怎么玩,那花花绿绿变化莫测的屏幕里到底是什么?可惜我眼睛不好,手速也慢,就没勇气去学。文河给我看了游戏场景里的图片,绣仙美若天仙,我那些绣品啊香包啊竟然都在里面,而且设计成了拥有威力的锦囊。我突然就明白了,游戏复制并且美化生活,给人带来愉悦感,你们做的事情本质其实跟我一样。电子游戏不是年轻人的专利,非遗也不是“老掉牙”的东西。这种偏见和隔阂不应该存在。只要是好的文化,尽管浸润和享受吧。”

    回到外婆慈祥的面孔:“谢谢《绝技》团队这群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愿意带我这个老太太一起玩,把那么多门类的技艺植入了游戏,让更多人关注、了解传统文化。有根在,魂就在,人就站得稳,走得远。最后,我亲爱的文河,当你想念外婆的时候,我们可以玩个捉迷藏游戏,那些绣品里藏着我的想法、审美和情感,你总能找到我的。我亲爱的文溪,为你祈福,我们终将团聚。”

    外婆的微笑定格了。文河拭去眼角的泪滴,伏在桌上,千言万语无从诉说,只有无尽的思念和感动。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轻触他的肩膀。文河回过头,是战神:“你还好吗?”

    “您也没睡?”文河看看表,凌晨三点半。

    战神从他桌上拿起一块饼干塞进嘴里:“大事未决,怎么能睡得着。”

    文河说:“我外婆留了一段视频,特别表达了对我们团队的感谢,我放给您看一眼。”

    “很荣幸。”战神望着屏幕,慢慢停止了咀嚼。

    一遍看完,战神点击鼠标又看了一遍,目不转睛连看三遍。文河有点诧异,战神突然拍板:“没有比这更适合开场了!”

    文河说:“可这画质,这音效……”他没说完,那样摩登绚丽的游戏发布会,开篇播放一位老者的遗言?

    战神激动不已:“视频可以授权给我们吗?我想做成老电影风格,选一段韩老师对非遗和游戏的评述。《绝技》缘起你丢失了外婆的香包,从真人实景切入游戏场景,引出香包环绕的绣仙……感谢韩老师,以这种特殊的方式助力发布会!”

    文河恍然大悟:“我明白您的意思了,那些画面已经浮现在我眼前,马上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