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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异闻【三十五】第一章 陈瑶

    他正跟着她。

    七八步远,这是个很合适的距离,不会跟丢,也不会让彼此尴尬。

    她穿越天桥,她走过大街,她钻进小巷。

    她穿着紧包臀部的裙子,和一双细脚伶仃的鞋子。

    他走起路来像猫一样安静,这是因为他的脚上套着一双软底的鞋子,那鞋底软到上一次街就会被磨穿。

    他穿着熟褐色的衣服,这种暧昧不清的颜色,总让他能完美地隐身于阳光和暮色中。

    他戴着一顶鸭舌帽,因此面目模糊不清。

    没有人见过他的眼睛,所以也没有人真正见过他。

    她的脚步顿了一下,那是一个几不可见的停顿,只有对于节奏感有着超强直觉的人,或者,只有他,才能发觉。

    他突然无比沮丧。她发现了他,他知道她发现了他,她也知道他知道她发现了他。

    被发现这件事,让跟踪失去了一切乐趣。

    他的脚步停了下来,看着她走远了。

    她叫陈瑶,一个仿佛常常会以受害者的身份出现的名字。

    陈瑶,他默念着。

    终于,他回到了自己的家里。

    那是一幢二层的彩钢板房,他的小窝在最里面那一间。

    没有什么家具,只有满房间的鞋子。

    靠左面墙整整齐齐放着许多新的鞋子,喜气洋洋地躺在鞋盒里,等待着未知的命运。

    右面墙边则满是命运的启示——很多双穿过了、已经磨破了底的鞋子,被胡乱堆在哪里,就像一个拙劣的行为艺术作品。

    这个作品还散发着奇怪的味道。

    每一天,他都在下定决心,把这些再不能被称之为鞋子的东西扔掉。可是,他始终都没有行动。

    他怕遇到盘问,比如那个掌管垃圾转运站的老太太的盘问。

    当然,她不会开口,她的每一句话都在她昏黄的眼睛里。

    他害怕那种直视。

    其实,那个巨型垃圾桶并不是她的,只是她为了近水楼台地得到第一遍翻检所有垃圾的机会,常常睡在那里。

    久而久之,那地方的归属权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她一开始是个体体面面的老太太,花白的头发,矮胖的身材。

    那是秋天,她的口袋里总是有着三五块的零钱,来自她的儿子,有时,她还牵着一个白胖的小男孩,小男孩唤她姆姆。

    捡垃圾这种事,一开始就像玩笑。

    可是,这种糅合了探险和寻宝的活动,很快就让她上瘾了。

    终于有一天,她把小男孩弄丢了。

    ……

    那天,他在楼上看着这一切发生。

    小垃圾车运来了新鲜的垃圾,她牵着小男孩让在旁边。

    那天的垃圾非常多,她因为兴奋而隐隐有些颤抖。

    小男孩说:“姆姆,手手疼。”

    于是,她松开了手,嘱咐小男孩站在墙根不要乱跑。

    而后,她一头扎进垃圾堆。

    那样子似乎很专业,他注意到了她的手。只是他不知道,那双手上戴着三层手套。

    最里面是亲肤的超薄乳胶手套,第二层是金属丝织成的劳保手套,第三层是直到手肘的巨型乳胶手套。

    有了这三层铠甲,她就可以对付一切垃圾了——玻璃渣、铁丝和污水,什么都难不倒她。

    他从楼上看去,那老太太就像一只肥胖的火烈鸟。

    她的皮肤是一种粉红色,身上也穿着粉红色的衣服,显然继承自某个与她有着巨大年龄和审美差距的女人。

    不一会儿,他的注意力就被小男孩夺走了。

    小男孩无声地手舞足蹈着,这是因为他被人捂住了嘴巴。小男孩的舞蹈有着鲜明的节奏感。他似乎听到了越来越密集的鼓点。

    他看着小男孩的四肢,它们徒劳地激烈地舞蹈着。

    而后,突然就软软地垂了下来。

    那天,他没有看清是谁掳走了小男孩。

    后来,他也是这么跟警察说的。

    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被小男孩的四肢夺走了,连是几个人做的案都不清楚。

    他回答警察的问话时,脸上带着梦幻一般的微笑。

    他回忆着那些似乎曾听到过的鼓点。

    他不自觉地笑着,没有发现警察的眼睛里闪出了异样的光。

    后来,他就被按在桌子上,采了指纹、又抽了血。

    他在还没有成为一个罪犯前,就提前尝到了伏法的滋味。

    夜晚,他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他的眼前满是那小男孩的样子。

    他忍不住想象着,命运的大手究竟会将他带去哪里?他想象着,小男孩长大了之后的样子。

    从一团黑暗进入另一团黑暗。

    他的皮肤将是黝黑的,他的手指缝里将永远沾满污泥。

    他肆意地想象着,心底一阵阵钝痛。

    老太太消失了半个月,再回来的时候,头发全白了,蓬乱地像一个炸了籽的棉桃。

    她迅猛地瘦了下来,那粉色的衣服,已经变成了一种暧昧不清的颜色,看上去就好像一个小号的衣服撑子上面,挂着一件巨大的戏袍。

    她就以这样不堪重负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

    那时他正在楼下刷牙——房间里是没有供水的,只有楼下有一只简易的水龙头。

    那些日子还不是他落魄的顶点,对于他的牙齿,他还是给予了基本的尊重。

    他满口白沫地抬起头,正看到老太太的眼睛。

    昏黄中闪着精光。

    他的尾椎骨处突然升起一阵寒意。那是一双肉食动物的眼睛。

    年老的、衰弱的肉食动物。

    如今只能以垃圾为食了。

    他终于注意到,老太太扛着一个包袱。

    那是一床被子,老太太连同她的被子,被这个城市里无数的水泥森林中的一个格子间吐了出来。

    果然她就在这个巨大的垃圾桶旁边安了家。

    她用许多破烂的塑料布建好了一个吉普赛人的营地,这个工作用去了一整个上午的时间。

    他逃回楼上,可是又忍不住在窗边看着她。

    他看着她从生疏到娴熟,他惊异于她那看似混沌的头颅中的精明与智慧。

    可是,这个绝妙的建筑在黄昏时刻就遭到了灭顶之灾。

    它被一个巨大的铲子粗暴地装上巨大的垃圾车,然后运走了。

    他站在窗口看着,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那个老太太似乎就端坐在那营地里面,现在已经在垃圾车巨大的肚子里挣扎。

    光线昏暗,他几次下定决心,还是不能跑下楼去。

    终于,大垃圾车走了,下一秒,他发现那老太太就立在原地。

    她失去了最后的一点财产——那床被子。

    她站在那里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