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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临刑前夜的生死托付

    1、明嘉靖二十七年,正月初。

    这天将午时分,一队锦衣卫在凛冽寒风中走进了西北边境附近的一座明军大营。他们径直来到主帅大帐前,一字排开,个个昂首挺胸,气宇轩昂。

    带队的锦衣卫指着肃立在大帐前的一名亲兵,用冰冷而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请你们的曾总督出帐听旨!”

    这名亲兵听后一言不发,转身进入帐内。很快,他又从帐内出来,站回原处,纹丝不动,脸上无些许表情。

    一身戎装的曾总督随后也走出帐篷。总领西北边防重任的曾铣是一名面色微黑、目光炯炯的中年将领,常年血与火的戎马生涯留在他脸上的是掩饰不住的刚毅气质。

    带队锦衣卫清了清嗓子,展开手中圣旨,拉长声音道:“请曾铣曾总督听旨——”

    曾铣跪地听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陕西西北三边总督曾铣,妄议复套,轻起战端,折损军民土地;且掩败不报,克扣军晌,收受贿赂,著即刻缉拿其入京问罪。”带队锦衣卫宣读圣旨道。

    跪在地上的曾铣闻旨后脸上现出惊讶之色,但他很快恢复常色,说了声“曾铣领旨”,便起身接过圣旨,交给侍立在旁的一名亲兵。

    这时,那名进帐禀报的亲兵突然跨前两步,一指带队锦衣卫道:“你们污陷好人!你们不能带走我们的总督!”说完他按住腰间佩刀。

    离这名亲兵较近的几名锦衣卫见此刷地拔出腰刀,这名亲兵随即也拔刀在手。

    对峙片刻,营内多名亲兵从四面跑来。见状,其余锦衣卫全都拔出腰刀,警惕地环顾四周。

    围拢过来的亲兵越来越多,挡在了曾铣与众锦衣卫中间,持刀逼向众锦衣卫。十几名锦衣卫在众多亲兵的压迫下步步后退,个个面色紧张,现场气氛剑拔弩张,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曾铣冲着众亲兵身后大喊道:“弟兄们!千万不可冲动!万万不可!你们这样是陷我曾铣于不忠不义之地,反是害了我呀!我在这里给大家跪下了,请大家不要为难各位锦衣卫,他们也是奉旨办差。”

    言罢,曾铣朝亲兵方向跪倒在地。

    众亲兵纷纷转身来看,见曾总督跪伏于地,也一个个朝着曾总督跪了下来。

    “众位弟兄都知道,我曾铣一向行事坦荡,从未做过对不起朝廷的事。我入京后只要向当今圣上陈说清楚,圣上定会明辨是非,还我清白!请大家不要阻我入京,我曾铣定会安然归来,大家勿要担心!”曾铣继续说道。

    说完话他起身走到跪在前排的几个亲兵面前,一边扶起他们一边故作轻松地说:“大家快快请起!我曾铣不会有事的。我会早早归来,与弟兄们一起多斩杀几个入侵的鞑靼人的脑袋,把酒言欢……”

    亲兵们不情愿地纷纷站起身来。

    曾铣穿过众亲兵,来到带队锦衣卫面前道:“囚车一定就停在大营门口吧……我回帐带两件御寒衣物,现在就随你们走……”

    说到这儿,曾铣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心事。带队锦衣卫见此低声道:“曾总督,接替你的将领已候在驿站,请曾总督勿要担心军中事务,放心随我入京就是。”

    曾铣转身回帐,很快带好了两件御寒衣物出来,一边随众锦衣卫向营门外走一边对闻讯赶来的参将李珍交待着军中事务。大批亲兵跟随曾铣也来到营门外,任曾铣几次劝回仍无一人散去。

    待曾铣走进囚车,囚车起动,众亲兵再次跪了一地;有的甚至以头触地,低声哭泣起来。

    在一片“总督一路走好”“总督早日归来”的呼喊声中,囚车渐渐行远。

    2、既是亲军副统领又兼着军中骑射教头的回族青年将领王良在曾总督被锦衣卫带走那天,一大早就带领一队骑卒到野外巡哨,侦查鞑靼人的动向,直到天完全黑下来才返回大营。听说曾总督被锦衣卫奉旨带走,他心中隐隐感到了一丝不祥。

    曾总督部下的五千亲军,是守卫西北边疆的明军中最精锐的力量,个个英勇善战,每逢战事,总是冲杀在最紧要的关口,是鞑靼人最为忌惮的一支明军中坚,而刚刚年满二十二岁的王良是这支虎贲军中武艺最出色的将领之一。

    来自沧州王家村的王良出身武术世家,他的父亲王向是当地一名数一数二的拳师。王良不到十岁就开始随父习武,到了十四五岁,小王良便苦求父亲能让自己随邻村一位早年曾在明军中做了多年武术教头的叫马宝义的老武师学些刀枪本领。王向领着小王良拜见过马宝义后,马宝义见王良的拳脚攻夫已相当了得,又天资过人,便收下了王良做徒。王良跟了师傅学艺才知道,师傅在明军中做的是教授马上实战本领的骑射教头,而马上实战本领主要就两样:射箭及击技,也就是如何一击毙敌的本领。经过数年跟着师傅起早贪黑的苦练,王良已尽得师傅本领,不但长枪与刀剑击技练得炉火纯青,而且射得一手好箭,无论天上的飞鸟,还是地上的走兽,每射必中,百无一失。

    王良的家乡,是回汉混居之地。父亲王向曾多次教导王良,咱们回人,尽管有自己的宗教信仰,但我们与汉人生活在同一片土地,早已与他们融为一体,与他们共担命运。同为回人的师傅也是这样看法。师徒二人最为崇拜的英雄是岳飞,师傅常常向王良讲述岳飞带领岳家军收复山河失地的精彩故事,给小小年纪的王良留下深刻印象。

    十九岁那年春天,在父母的一再催促下,王良与邻村一位小他两岁的姑娘结婚成了家。当年秋天,朝廷到当地募兵,早已志在疆场的王良对父亲说,家中有哥哥照料二老,西北边地连年烽火不断,我这身本领要用于保境安民,报效朝廷,方不负平生所学。父亲王向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说,只是说你已成年,你喜欢的事就去做好了,他其实心中早已清楚儿子的志向所在。母亲尽管从感情上不舍,但儿大不由娘,她也只是默默为儿子准备好出远门的行囊,洒泪送儿子奔赴西北边关。

    王良入伍只一个多月,数万鞑靼铁骑就又一次侵入西北边地。在一次与鞑靼骑兵的遭遇战中,王良弓箭与长枪并用,一人就击杀了七八名骁勇善战的鞑靼骑兵,轰动了明军上下。时任陕西西北三边总督的曾铣听说后当即将王良调入督府亲军中,并任其为亲军骑射教头。但志在冲杀于疆场的他对曾铣提出一个请求,希望让他在逢遇战事时能同普通士兵一样冲锋陷阵,得到曾铣允准。只过了两年多时间,年纪轻轻的王良已多次立下赫赫战功,声名远扬。有一次,当时已升任军中哨官的他带领二十几名部属外出巡哨,恰遇一队百十人的鞑靼骑卒,双方对峙之际,王良接连射出数箭,箭箭不落空,几名鞑靼骑卒应声落马,顿时震慑住了鞑靼人,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手从容离去。几次下来,王良在鞑靼人中声名大噪,他们对这位在战场上手持一杆长枪往来如入无人之境、且射术精湛的他几乎到了闻名色变的程度,并送了这个令他们敬畏的对手一个草原上的最高誉称:“射雕将!”

    将一切都看在眼里的曾铣力排众议,在王良刚过二十一岁时就将其擢升为督府亲军副统领。擢升其职时曾有人提出王良是否有些过于年轻,但曾铣说汉时霍去病在二十一岁时就已成为三军统帅,封狼居胥,名满华夏,今时封王良做一个亲军副统领有何不可?顿令提出异议者哑口无言。

    王良从军不到半年,家中捎来书信,说王良妻子在分娩时不幸因难产死去,孩子也腹死胎中。王良尽管心中难受,但他也只是给父母和岳父母分别回了一封书信,说眼下边塞战事正紧,自己一时无法抽身回去,还请几位老人谅宥。他最终也没回去一趟。

    总督曾铣比王良整整大了二十七岁。对这位文进士出身、谋略过人又一身胆气、忠心为国的三军统帅,作为部下的王良与其他人一样,打心底钦佩并爱戴他,这是王良跟随曾铣两年多油然而生的深深情感。自曾铣上任西北三边总督以来,以往纵横千里任意蹂躏西北边地的鞑靼人再也讨不到什么便宜,几次进犯都损失惨重,西北边防的多年颓势大为好转,而这皆赖于身为三军统帅的曾铣筹划得当,御敌有方,这怎不令王良等一众部属由衷敬重他!

    王良进入督府亲军当年,十万鞑靼铁骑在首领俺答的率领下大举犯境。曾铣当时身边可调动的明军只有不足万人,实力相差悬殊。曾铣火速派参将李珍率包括王良在内的八百精锐亲军,每人只带了五天干粮,轻骑出击,直捣鞑靼人在河套地区的老巢。得知老家被袭消息,俺答再也无心作战和掳掠,仓皇回撤。明军乘机在后追杀,大获全胜,以极小的代价挫败了俺答的这次入侵。

    还有一次,恰逢大年三十,傍晚时分,军营内已备好了酒肉饭菜,三军将士欢天喜地准备过一个好年;但这时曾铣突然下令身边的千余亲兵整鞍备马,随他出营。眼见摆上桌的美酒和热腾腾的丰盛菜肴无法安享,见他们的主帅大年三十了还要不顾大家的欢快心情率他们外出执行军务,王良与众兄弟都觉得曾铣有些不近人情;但军令如山,他们也只能满心不情愿地跟随曾铣出了大营。刚出大营不久,迎面正遇一支三四百人的鞑靼骑卒,明军分两路包抄上去,一阵猛冲猛杀,鞑靼骑卒死伤大半,余下的拚命远遁而去,明军大胜而归,回营后摆在桌上的饭菜还热乎着呢。酒桌上,曾铣对众将士说,我方才见营地上空飞来一群乌鸦,天色将晚,这必是有敌情惊扰了山林中的它们。若我们只顾了过年而遭到敌军的突然袭击,到那时不但过不好年还将损失惨重,我们现在可以开怀畅饮了!这一年,大家的除夕夜过得格外欢快喜庆。

    有一次,王良率一小队人马外出巡哨,恰遇气温骤降,风雪大作。王良回营后高烧不退,身为三军统帅的曾铣竟整夜不离王良左右,亲手为他熬制姜汤,直到王良高烧完全退去才放心离去。在年轻的王良眼里,曾铣既是一个治军严谨、赏罚分明的好上司,又是一个对部属感情笃深的如慈父般的人。

    曾总督无任何先兆被带走,这令王良一时心中无措。接替曾铣职务的是兵部尚书王以旗。因西北防务是当时明廷最重要的军务,故西北三边总督被称为天下第一总督,西北三边总督也往往在朝内的军事中枢机关中担任着重要职务,像曾铣被抓前就同时在兵部担任兵部侍郎一职。这位从京城带领两千亲军卫队上任的新任总督,到任后即将曾铣的五千虎贲军分散调离自己身边,并将曾铣的几位亲信将领降职或调离使用,像王良就只保留了军中骑射教头的职务。新总督上任伊始就严令西北各地明军要固守城池,遇到鞑靼人来犯一律不得出击,他其实是采取了守城避敌的新策略。对这位上任后就一直龟缩在总督府所在地西安城内的新上司,王良与一众明军将士尽管心中不服,但也无可奈何。

    在百般焦灼的等待中,时间已过去了一个多月,在这期间,多年追随曾铣的参将李珍也被莫名逮入京内,搞得西北各处明军人心惶惶。日夜担扰曾铣安危的王良思虑再三,以家人病重为借口,请求回乡探望,获得允准。他骑快马日夜兼程,只用了不到半月时间就赶到了都城北京。入城后,王良找关系多方打探,用临行前众亲军弟兄为他凑的银两买通了狱中牢头,终于在诏狱的死囚牢里见到了日夜牵挂的曾铣。

    只分别俩月,带着沉重脚镣的曾铣此时已憔悴得差点让王良没有认出来,他披头散发,脸庞黑黄而消瘦无比,颧骨高耸。见到王良,曾铣眼睛一亮,说了句“你怎么来了”,表情复杂,似乎百感交集。而此时的王良,也不由得鼻子一酸,隔着监槛紧紧握住曾铣从囚室里伸出的枯干双手,说了句“总督您……受苦了……”,随即双膝跪地,已泣不成声。

    过了一会儿,王良抹了把泪说:“总督,您走后,兄弟们都日夜牵挂您的安危,让我代表他们来探望您……我是暗下买通了牢头偷偷进来的。”

    曾铣惨然一笑,说道:“未料我临死之时,竟能与王将军见上一面……我自被逮入京,即被关入诏狱。在诏狱里我几次上书皇上,诉说冤情,但都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不但如此,老贼严嵩为扳倒首辅夏言,竟污陷我与夏首辅内外勾结,意欲谋反,令我百口难辩!如今圣旨已下,夏首辅已被治罪收监,而将我判为斩刑……明天就是我的行刑之日,你我今日见面,恐是最后一面……”

    听到这儿,王良更加悲愤难抑,说了句“总督……”,声音哽咽着不知说什么好。

    这时一牢头走来说道:“王将军,我是冒着风险放你进来的,我也是敬你与曾总督都是保卫我大明江山的功臣,这才准你探监。你与曾总督有什么话快些说,说完后赶紧离开,否则也许我也会惹上什么麻烦。”

    “好的张牢头,我与王将军马上就说完话,你稍等片刻。”曾铣替王良回话道。

    张牢头离去后,曾铣低声说了句“王将军,今后有什么疑难之事你就去找国子监司业赵贞吉问询,切记!”,便又继续道:“事到如今,我曾铣已是在劫难逃,但我临去尚有一事放心不下,欲托付给王将军。曾铣家中,有二子尚且年幼。严嵩老贼,在我死后必会加害于他们,望王将军能在我死后,看顾我的家小一二,使他们能免遭残害,如此我就可放心去了……”

    王良此时,肝胆欲裂,声泪俱下道:“总督,你什么都别说了……两位公子,从今以后就是我王良的同胞兄弟!只要我王良有口气在,我就决不会让他们受半点委屈!……他们的命就是我的命……”

    “另外王将军,我明日赴刑,你万万不可亲去现场!更不能冲动之下铤而走险!行刑现场,必有重兵把守,一切冒险举动都只会白白搭上性命。你只要能保护好我的家小,让我曾家能在这世上留下一丝血脉,则我心愿已足,死而无憾了……”曾铣又叮嘱道。

    张牢头这时走来说道:“两位的话说得差不多了吧,王将军还是快快离开的好,免得你我都被牵连问罪,那可麻烦大了!”

    “王将军,我别无它言。你去吧,多多保重!”曾铣紧紧握住王良的手这时顿然松开。

    王良一双泪目直视曾铣,悲声立誓道:“总督……您放心好了……我王良从今日起,只为诺言而活!……天地为证,决不食言!……”

    王良以头触地,跪别曾铣,在张牢头再次催促下依依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