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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出 乱心(完)

    一、

    李贺书是个其貌不扬的老头子。

    此人六十开外的年纪,脸上的皱纹像刀刻一般。他的鼻子又高又挺,嘴唇甚薄,显示出其坚毅固执的性格。那双迷离的眼睛,看不出有一丝的情感流露。手拄两条铁拐,下边只有一对晃来晃去的裤腿。

    “李叔叔,侄儿已经把您要求的东西都带来了!”

    刘通将“心意七香车”往前一推,恰恰在对方的跟前停住。李贺书眼睛微张,见车上搁有一柄古剑、一只锦盒与一件黄袍。点头之间,又抬眼向陆锦鸳望去。

    陆锦鸳察觉到对方那深邃而又神秘的眼中,闪过一缕惊异,接着溢满忧愁,最后却是喜悦。她想到可能以后都要与这老鬼为伴,急得险些落下泪来。然旋一念及此举全为了刘通,便又抛开了最后的一丝犹豫,壮着胆子大声说道:“还有我,陆锦鸳!”

    李贺书似乎全没听见她的话,用右腋夹住铁拐,伸出那只干枯的左手,轻轻抚摸面前的几样至宝。老皮与之相擦,发出沙沙的声响。半晌,他的脸上忽然露出笑意:“好……很好!通儿,你这‘天下第一侠盗’的名头,倒非来得孟浪。”

    刘通手心不觉已攥出了汗来,沉默许久,方道:“李叔叔,现在你可以告诉我,谁是我的杀父仇人了罢?”

    李贺书并未作答,他打了个响指,却不知从哪里冒出个仆人打扮的男子来,上前推了“心意七香车”就走。刘通一呆之下,尚未发问,又听李贺书道:“贤侄莫急,明日此时,你来‘迎雪亭’,就会知道了。”

    说着,他举拐于地上一点,身子如一只大鸟,直飞上天。几个起伏,便没了踪影。

    陆锦鸳许久也没回过神来,却忽然冲对方远去的方向大声叫道:“那我——不用跟你走了么——”

    刘通奇怪地笑笑,道:“似乎是这样……”

    陆锦鸳未料还能与刘通共处一日,心里既为对方担心,又为自己庆幸。本以为,经过昨日那个最最平淡的一天之后,就要永陷他人之手。她真的担心,担心刘通是否能在其杀父仇人手中活着回来。所以早作好了自尽的准备——她已经不是第一回要自尽了。

    记得,其初为刘通劫来之时,为了她的王郎,几次想要自尽。直到现在,当这个可怜的女子发现自己已无可救药地爱上刘通之时,又要为了他而自尽。

    “我是想为了刘大哥而守身么?”

    陆锦鸳觉得自己好傻,“刘通怎会在意我这个丑陋的女子?在他心里,恐怕只容得下桂儿一人。

    “男人或许是最不理智的动物。他们为了美艳的娇娘,可以去作一切,也可以放弃一切。然而,容貌往往是最有效的伪装。剧毒的蛇,总有美丽的外在……”

    不过,一切她都认了。

    因为爱情就是奇怪,只愿付出,而不求回报。明知对方心有所属,却仍像一只飞蛾,抱着最不牢靠的希望,扑进大火之中。哪怕因此粉身碎骨,化为一缕轻烟,也要将香气献给所爱之人。

    痴情的女子好可怜……

    陆锦鸳第一次尝到了比自己丑陋更苦更涩的东西……

    这一日,又是平淡的一日。两个人在小木屋内围炉而坐,不言不语,沉浸在无声的交流之中。

    第二天一早,又下起雪来。陆锦鸳给刘通作了平生最用心的一餐。刘通尝出了那美味菜肴中的泪水。但为了报杀父之仇,他明知前面就是火坑,仍然要将陆锦鸳一把推入!

    他好恨自己!

    他恨自己,并不亚于恨他的仇人!!

    世上恐怕很少有人会像他那样地恨自己。

    两人用罢饭菜,轻衣空手,踏上最后一程。

    “迎雪亭”就在昨日会面处不远。尽管此刻漫天雪飘,模糊了视线,然刘通还是老远就望见了独坐亭中的李贺书。

    他们加快脚步,迈进亭内。那双掸雪的手,忽然为眼前的景象所止:李贺书身着金丝衮龙袍,安坐于心意七香车中,双眼平和地望着二人。

    对方忽尔淡淡一笑,将手一摊,道:“贤侄,请坐。”

    刘通不明其之用意,犹犹豫豫地坐在了石凳上。李贺书提起一旁火炉上的酒壶,在两只酒杯中满满斟上,自己先拿起一只,拱手道:“贤侄,外边天气如此酷寒,你行路辛苦,先饮杯热酒,暖暖身子罢!”说着,脖子一仰,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刘通不置可否地提起另一只杯子,顿了一顿,最后还是将酒喝下了肚去。

    李贺书将手中之杯一抛,呵呵笑道:“好!咱们开门见山,也就不说客套话了……”

    刘通心中一突,谨慎地问道:“李叔叔的意思,是打算要告诉我杀父仇人的名字了么?”

    李贺书微微一哂,正待发话,忽为陆锦鸳从旁插口道:“他……他的武功厉害吗?刘大哥打得过他吗?他……”

    李贺书哈哈大笑,笑得噎气。好久好久,其笑方止:“桂儿,你的演技果然一流!不过,没能完成义父交代的任务,倒很令我惊讶。不过,最让老夫意想不到的,是这陆家小姐居然如此丑陋?——唔,现在可以揭下你的面具啦!”

    “桂儿?!”

    刘通诧异地回头望着茫然无措的陆锦鸳,颤声问道:“锦鸳,你……你真的就是桂儿?”

    陆锦鸳一时忙乱,不知该作何解释。而那李贺书却挂了满面孔的胜券在握:“他根本不是甚么陆家七小姐,而是我的养女桂儿!通儿,老夫现在也不怕告诉你听——其实你的杀父仇人,就是我!!”

    “什么?”

    刘通为此一连串的变故弄得目瞪口呆,傻在了那儿。他始终自信地以为,这次的主角是他本人。一切的谜团,都待其层层揭开。然而,人生中有太多的意外。真正的幕后主宰,竟会是这貌不惊人的李贺书?!

    “你你……是你杀了我的父亲?可你们两人……那……那那次镖……”

    李贺书依然悠闲地躺在七香车上,眼望惊慌失措、语无伦次的刘通,一脸平静地娓娓说道:“这件事情,说来话长。当年,我与你父刘禹共创了顺德镖局。本来,咱们亲如兄弟,情同手足,感情好得没话说。但后来在一次押镖之后,无意发现了一张雇主失落的元朝皇室宝库地图。

    “那时候,我嗜赌如命,积习难返,无奈遭人算计,欠下了天大的债务。于是我就向你爹提出,要用这批宝藏去还债。可你爹他说甚么就是不允,执意要将此图归还。当时,我扯下脸皮,苦苦哀求,他都不听……那位雇主有权有势,如果巴结上他,自然获益不少。哼哼,你爹为了沽名钓誉,竟连兄弟之情也不顾了……我的心里真比刀割还要痛!

    “实在无法可想,那次押镖途中,我用宝库的秘密打动了众镖师的心,共同逼你父亲将图交出。可刘禹他脾气倔强,宁死不从,一言不和之下,大家就打了起来。你爹的武功极高,将众位镖师悉数击倒,自己也因重伤不支,当场死去。我的伤势不轻,却仍拼尽全力,挣扎着从他身上搜出了地图。然终还是因为体力不支而失足坠崖,砸断了双腿。

    “当我被人救醒之时,再摸怀中,地图竟已不翼而飞!斯时,因为生怕遭人迫害,一点儿不敢声张,只得忍气吞声地躲在了深山之中。一次偶然的机会,老夫碰到了你的师父。从他口中知道了你的事情。我怕你以后会来寻仇,想就此斩草除根,却因双腿不便,只得作罢。

    “老夫明白,你长大之后,终有一天会来找我,问我这杀父仇人是谁。所以十几年来,老夫每天的功课,就是要考虑最稳妥的答案是甚么。我明白,倘若自己随便捏造一个名字,一旦以后为你发现真相,事情反而更要糟糕。因此,那天你找上山来,我才会要求你去盗这五样东西。本来此乃借刀杀人之计,谁知你居然可以将之悉数带回……而桂儿她……”

    “她不是桂儿!”一个声音骤然响起道。

    二、

    刘通等人回头看时,但见一婷婷少女,立在雪中。她着一身素色长裙,青纱遮面,肤色如脂,仿佛与雪溶为了一体。

    “我才是桂儿,义父……”

    李贺书听了,惊得目瞪口呆。看了看她,又望望陆锦鸳,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那桂儿缓步走进亭内,掸去身上积雪,噗嗵一声,跪倒在地,说道:“桂儿有负义父所托,特来请罪。”

    “桂儿不是化名?你……你真的就叫桂儿?”

    桂儿抬头,一如既往地冲刘通深情一笑,道:“是!桂儿乃无名小卒、沧海一粟,叫什么都没有关系……”她顿了顿,又道,“刘大哥,我实是李贺书的义女。以前一直瞒着你,你不怪我么?”

    “我……”刘通一时语塞,不知该喜该忧。

    李贺书脸色不善,阴着面孔,道:“桂儿,我不是命你到姑苏陆家去杀死陆锦鸳,而后自己冒充顶替,伺机除去刘通的吗?”

    桂儿涨红了脸,支吾道:“是……是……我那时初到苏州,见了许多好吃好玩的东西,一时贪嘴,染上肠疾……就……就拉了个稀里哗啦,躺了好几天,病方小瘥,便错过了陆七小姐的成婚之日……”

    李贺书闻听,几乎晕倒。而陆锦鸳却哑声笑道:“从来没有听说过,有哪个杀手刺客因为贪吃误事的……”

    桂儿面红过耳,抬头向她一瞪,怒道:“我也是人,也是个女孩子。如何就不会贪吃?”陆锦鸳被她一骂,吓得再不敢作声。

    李贺书一脸铁青,问道:“后来呢?”

    桂儿轻声道:“后来……后来我知道刘大哥他要去‘神剑山庄’盗那‘求露宝剑’,便径直赶了过去……见到,见到他与‘天下第一名捕’严政赌斗,本来……本来是可以从旁偷袭,一剑成功的,可……可我,可我……”她说话声音越来越轻,到这里却再讲不下去了。

    “你就见色忘义,反去帮助你的敌人啦!!”陆锦鸳说着,白了刘通一眼,别转头去又生无名闷气。

    刘通见桂儿柳眉倒竖正要发作,连忙从中打圆场道:“锦鸳,你也不要去说人家。要不是……要不是她……那个,嗯,你早就没命啦!”

    “如此说来,我是该谢她呢,还是你呢?”陆锦鸳针锋相对道。

    刘通的心事尽为其一语道破,与桂儿对望一眼,都将脸羞得通红。

    这三人醋海风波,反把李贺书冷落在了一边。他重重地咳嗽一声,又将众人的注意拉了回来。

    桂儿跪在地上,续道:“义父……我……无论如何,我是决不会杀刘大哥的。只求……只求义父你能放过我们……”

    “放过你们?”李贺书嘿嘿冷笑道,“真是女大不中留!想当年你被丢弃路边,是谁将你带回,抚养长大又传授武艺的?现在可好,倒反帮着外人来算计老夫啦?好!很好!……哼哼,就算我不为难你们,可你问他,其杀父之仇,能不报么?”

    “会的!会的!”桂儿转脸对刘通说道,“刘大哥,你还记得咱们在‘神剑山庄’的约定么?”

    刘通一呆之下,立即想起,遂点头道:“记得!!”

    桂儿柔声道:“我说,倘若我助你盗来其余四样东西,你就要为我去作一件事……”

    “这……”

    “那好!”桂儿神色凛然地说道,“这件事就是——‘不许伤害我的义父’!”

    “什么?”刘通方才骤然听其重谈旧事,心里便已隐隐觉得不妥。如今桂儿既提出要自己放弃报仇,那究竟要不要答应她呢?

    刘通眉头紧锁,情义两难,正在左右摇摆之际,那李贺书突然拔出“求露宝剑”,迳直向他刺去。桂儿惊呼一声,奋而跃起,挡在了情郎身前!

    李贺书此招为虚,见桂儿以身相护,连忙画剑侧挥,只轻轻割伤女儿粉臂。他收剑嗔目,阴声喝道:“桂儿,你……你真的要帮此人?”

    桂儿泪流满面,嘶声哭道:“义父,刘大哥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他决不会食言的!!”

    李贺书嘴角微颤,仗剑喝道:“他与我仇深似海,不共戴天。虽然在盗取这四件物事之时,没有丧命。然这四件物事,如今却都是他的黄泉路引!桂儿,你再不让开,义父便要连你也一块儿杀了。就算……就算我当初没有收养你这个女儿!还不给我速速让开?!”

    桂儿闻听,浑身一颤。回头望了刘通一眼,转脸噙泪摇了摇头。

    李贺书见状,怒哼一声,手里长剑化作一道白虹,向那两人贯去。刘通此刻已回过神来,他一手拦腰抱起桂儿,一手拉住陆锦鸳,如离弦之箭,窜出亭去。

    李贺书一击未中,其剑气却将亭柱削去了一角。他大喝一声,左手拨动座下“心意七香车”的机括,居然也连人带车地跃出了亭去!

    刘通纵得老远,将那双姝放下地来,回头正见李贺书驾驭着“心意七香车”腾跃当空,挥剑砍来。他人在凌霄,呵呵狞笑道:“我手中宝剑,削铁如泥;身上黄袍,刀枪不入。刘通!汝父不仁,休怪老夫不义。他既已为我所杀,却也不能容你再活世上!受死吧!!”

    刘通将陆锦鸳一推,抽出桂儿腰际的鸳鸯剑,迎了上去。李贺书人已老迈,行动又不灵便,然这几十年来,却从未停止练剑。他的那手“退血剑法”,师承崆峒,乃是不世绝学。其招式之快,呼啸有声。阵阵剑气划空而去,飘雪四散,纷纷让开。

    刘通生平历敌无数,然其武功固然不高,可轻功却是无人能敌,从来便是打不过就逃的。今天这场硬仗,算是头一遭的生死相搏。他见对方剑招快得无与伦比,且又阴狠毒辣,招招指人要害,欲取人性命,知道今天没有输赢,只有生死,不禁打叠起精神,施展开师尊所授的“太极剑法”。

    “太极剑”由武当祖师张三丰所创,讲究的是以慢易快,以静制动,以阴柔而克刚强,恰是“退血剑法”的敌手。刘通的先师虽属武当,然其脾气古怪,长居深山,从不认做武当弟子。个中原由,向来无人得知。刘通归其门下,尽得武当绵柔武功之意,如果换作他派,以其薄浅功力,早就要死在李贺书的手中。

    李贺书的“求露宝剑”,乃春秋时铸剑之神欧冶子封炉之作,向为其后世子孙视作至宝。这次被刘通盗了来,反成了敌之凶器,要取其性命。“求露宝剑”是剑中之剑,恐当年倚天屠龙再现,也莫争其锋。刘通手中的鸳鸯双剑,自然更是不堪一击。故其不敢正面迎敌,只与对方平刃相触,既然避敌锋芒,长剑才保无伤。

    桂儿同陆锦鸳从旁观战,见两人一缓一疾,一攻一守,一利一钝,一张一弛,和着满天六出,玉龙落鳞,真美得如诗如画一般,全不似生死恶战。桂儿夹在义父与情郎之间,不知作何取舍,只得袖手旁观。

    然刘通的内力毕竟与李贺书相差太远,即使是平锋相触,也每每为对方附在剑上的内劲震得虎口酸麻。他的手一发麻,招式立乱,匆忙之间,右臂已中一剑,武器险些脱手。

    桂儿见状,再忍不住,直向那两人扑了上去……

    三、

    桂儿既感义父养育之恩,又不忍对爱人痛下杀手。所以,她虽不阻刘通将那四样东西交给李贺书,也绝不会让义父用它们伤害刘通!

    刘通的武学终究不及布局多年、把握十足的李贺书,眼见立即就要丧生对方剑下。桂儿见之,再耐不住,飞身上前,玉指轻轻搭在她萧郎持剑之手,一分劲下,鸳鸯两开,化作两件兵器。

    刘通、桂儿一人持鸳剑,一人持鸯剑,比翼共舞,同进同退,果然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佳偶。陆锦鸳此刻一心全系于她刘郎的生死,便没有因此而大发醋劲。

    桂儿一身武艺,皆拜李贺书所赐,故其对于“退血剑法”,也是了如指掌。她的功力虽然不济,却能连连破解对方凌厉的攻势,总算可让刘通略喘口气。

    “退血剑法”,攻多守少,其要诀,就在于佛家的“舍得”二字。攻手中固然会有破绽,然舍得以身为饵,诱敌大意,利令智昏,方为此剑制胜之道。

    刘通死战之余,见李贺书驾驭“心意七香车”,往来纵跃,便如猿猴般灵动,心里不得不赞叹公输家之智。

    那李贺书已然年逾六旬,几十个寒暑,遁迹山野,闭门修炼。其内力之雄,非同小可。他之所以没在刘通初来之时就下杀手,便是忌讳对方的无上轻功,不想那么早打草惊蛇,图惹麻烦。他匡骗刘通去盗那五物,只不过是要借刀杀人。就算万幸中的大幸,对方能将之全部盗回,其每一样为己所用,也足可置诸死地。

    然其机关算尽,却是怎么也没想到,义女桂儿会因此人而倒戈相向。如今以一敌二,初时看似是他吃亏,其实不然。别忘了,这“退血剑法”以攻为守,招招犀利。桂儿固然深谙李贺书的套路,李贺书更是如此。

    以其深厚的功力,对桂儿的威胁当要远远胜过对方于己。刘通见他攻向桂儿的招式渐多,不免分神保护,其之攻势自立缓。李贺书醉翁之意不在酒,他见刘通回护心切,破绽迭起,冷笑一声,尖啸着挥剑而去,直指刘通心窝!

    桂儿见状,顿悟义父心思。惊叫声中,起势斜削李贺书左臂。李贺书需以此手操纵“心意七香车”,如何可以受伤?他的剑法如神,随心所欲,方出立收,回刃荡来,咔地一声,将桂儿的鸳剑挥断。

    刘通逃过一劫,暗叫惭愧。他见李贺书此时章法散乱,知道是反攻的大好时机,长啸一声,正欲乘虚而入,扬剑砍去,忽然腹中绞痛,肠鸣不已,手里利刃一歪,只画断了李贺书的头巾。

    李贺书侧头让过,花发飞散,背上冷汗直冒,定一定神,复又攻上。刘通同只有半截宝剑的桂儿应招,比方才更觉艰难。他手晦腹部,紧咬下唇,心中暗暗忖道:“这可是怎么啦?为何腹中竟会如此疼痛?”正没理会间,猛然忆起李贺书先前的话语:“他(即指刘通)与我仇深似海,不共戴天。虽然在盗取这四件物事之时,没有丧命。然这四件物事,如今却都是他的黄泉路引!”

    此刻的李贺书,手舞“求露宝剑”,身穿“金丝衮龙袍”,背靠“心意七香车”,唯缺了那异毒“千秋万岁丹”。

    刘通心头一悸,忽然想道:“莫非……莫非他适才请我喝的酒中加了……”

    才念及此,其脑中轰然一声,成为一片空白。万念俱灰之下,几乎就要撒剑待毙!然他甫见李贺书苍老的面容,又不禁想起了地下的先父,想起了自己身负的血海深仇:“不,我决不能白死!就算真的命绝于此,也得先手刃了仇人再说!!”

    他的主意打定,大喝一声,出手招招皆为攻式,发疯似地砍向对方。

    李贺书见其拼命,倒反畏惧了三分,几手进招间,又多了数式回护。这样一来,两边的局势立变。刘通的“太极剑法”本来圆转如意,王道平和,被他这一拼命,反有了另一番气象。只是其久历江湖,终非热血莽撞之辈,几式下来,心绪渐渐稳定,又重回到了太极绵柔之意上来。

    刘通侧闪返身,跃空下刺,挥出一招太极探海式来。此景熟稔,如梦如幻,却令之猛地忆起怪师周怀海所授的那剑“风舞六出”。此式源自胡王剑法,经周怀海一生的摸索,为之配了三十五式前招。

    而这三十五式前招,蕴有天下各门各派武学的精意,其中,自然也包括了武当剑法。更巧的是,那第二十三式“武当绵”的起手,正是目今之“探海式”!

    “风舞六出”被周怀海称作“制胜之剑”,便难在无法上阵立使。因其心法与招式相克,需得三十五式前招导气引息,方可承接。

    刘通虽仍未将此招练到欲所必出的境界,可他斯时腹痛难当,求胜心切,一招“探海式”下,自然而然地依着“武当绵”的套路使了下去。那一十二种变化,虽得武当武学真意,招式上却大不相同。李贺书没防备他忽然怪招迭起,心中登时有些惊慌。刘通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心无所挂,情无所牵,手中的剑招竟是越舞越顺。到了最后,只觉体内真气乱窜,精力弥满,急不可耐地就要发泄出去,一声清啸之中,跟出了那式无双无对的“风舞六出”!

    李贺书尚为对方的怪异武功手足无措,忽然刘通一剑刺来,竟完全不属武当太极。彼剑好像在左,又似向右,缥缈无定,快得诡异,恰如此刻漫天轻飘的雪花六出,乍看之下固然美得动人心魄,然一旦沾身,又是刻骨的绝冷!!

    李贺书于一瞬之间,身被六剑,居然均为“金丝衮龙袍”所挡,反因刘通手上劲力太大,将鸯剑折断。

    刘通与李氏父女一齐落地。“金丝衮龙袍”只可为李贺书隔开当身之伤,却不能为他免去左手上的那一剑。他左手的三根指头被刘通削断,再无法操纵“心意七香车”了。桂儿见义父头发披散,神情沮丧,不禁无措起来。

    李贺书将手中“求露宝剑”一抛,闭目叹道:“我输了!是我输了……刘通,你杀了我罢!!”

    桂儿闻听,突然跪下地来,死死抱住刘通的双腿,哭道:“刘大哥,你就放过我义父吧!他当年因为一念之差,犯下大错。可他自己不但一无所获,还因此摔断双腿,却已得到了应有的惩罚!你……你答应过要为我做一件事的呀……你不要杀他!不要杀他……”

    刘通这一剑来得太过突然,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只是就算胜了此战,“千秋万岁丹”之毒已然入腹,其命不久,结果还是输了。两行热泪顺颊淌落,刘通轻抚着桂儿沾满雪花的乌发,浅笑道:“桂儿,如果我执意要杀死你的义父,你是否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

    桂儿目噙泪花,不知该当作何回答。

    刘通此时腹痛更甚,知道死之不远,不禁一股子慈悲心涌了上来,对李贺书道:“李叔叔,桂儿说得对!你为了那张藏宝地图,害死吾父,已经得到了上天的制裁。况先父本也有错,身遭横毙,命数所定。天道轮回,报应不爽。一个人的生死都攥在了老天爷的手里,既然你命不该绝,我又何苦逆天而行呢?我……我不会让桂儿为难的……”

    他说到这里,禁不住痛苦地闭上双眼,任由雪花沾面,冰透骨髓。桂儿见他捂着肚子,面色惨白,奇怪地问道:“刘大哥,你怎么啦?”

    刘通脑海之中刹时间涌现出无数的景象,却都是这些日子以来,与陆锦鸳、桂儿二人相处的快乐时光。他口中虽说天道有轮回,恶人有恶报。然一念及自己辗转四游,历尽万难,不过是欲为父报仇,到头来竟要无故客死异乡,不由怀疑苍天是否真有公理,举头三尺,神明何在?

    只是,刘通更加明白,一旦杀死李贺书后,桂儿一定不会原谅自己!

    这,才是他最不想见的结局。

    他宁愿拥有桂儿在其身死之后永铭心间的“爱”,也不要对方一辈子都解不开的“怨”。

    所以,终究只得认命。

    行善者未必就有善报,自古如此。

    既然苍天无眼,那也没有法子。刘通只是舍不得人世间的一切,舍不得桂儿,舍不得陆锦鸳。唯愿自己能够安静地离开人世,可以死得坦然,死得壮丽。而每一年的今天,会有两位红颜,凝视着风中六出,想到她们生命之中,曾有一个自己。

    一切也就够了……

    刘通于转瞬之间,想了很多很多,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多。他木讷地站在那里,却在思索着最后的遗言。

    自己该如何向两位痴心的女子说出这个残酷的事实呢?

    雪大得如雾一般,寒冷而又惊艳,温柔而又刺骨。有四个人傲对六出,等待着未知的将来。陆锦鸳咬紧牙关,突然沉声问道:“刘大哥,你可觉腹中绞痛难当?”

    刘通一愣,奇怪地望着锦鸳。嗣尔,不觉点了点头。

    陆锦鸳晦着肚子,蹲下身,龇牙咧嘴道:“原来你也痛啊!嗯,一定是早上那条鱼的问题!本来嘛,人家就觉此鱼不够新鲜……哎哟,可疼得厉害……”

    四、

    刘通傻傻地盯着陆锦鸳直看,就是不发一语。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

    陆锦鸳见他一眨不眨地瞅着自己,大羞道:“刘大哥,你干嘛这样看着人家?人家……人家会脸红的么……”

    刘通如梦初醒地回过神来,良久方哑声问道:“锦鸳,你……你你是说……今早咱们吃的那条鱼……腐坏了?”

    陆锦鸳点点头道:“一定是的!否则,你我怎会肚痛呢?”

    呜呼!这一句话,便是将刘通生生地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原来……原来是我们吃坏了肚子,而非……”

    他苦着脸直望陆锦鸳,真是哭笑不得,甘拜下风。

    一切不过是场虚惊……

    刘通喜极而泣,一时无语。

    便在此刻,那李贺书忽然大叫一声,从“心意七香车”上滚翻下来。众人大愕,见他趴在雪地之上,两眼圆睁,眦睚俱裂,满头大汗,嘴唇剧颤道:“热!好热!热死我啦……有火,有火,着火啦!!”

    “义父,你怎么了?”桂儿见状,忙飞奔而去,才抱紧他,又被推开。

    李贺书两只手于空中胡乱抓着虚无缥缈的东西,后又猛然撕开自己的衣襟袍褂,喘着粗气,大叫大喊地翻滚于雪地之上。桂儿吓得一时无措,好容易爬过去,又被对方狠狠推倒。

    刘通惊奇地痴望着这诡异的一幕,半晌,一个念头猛地跳入脑中:“难道他自己服下了‘千秋万岁丹’?”宋胜仁信中曾言,此药一旦服下,一天之后即可发作。莫非李贺书昨日曾服此药?

    李贺书在地上拼命挣扎,神情恐怖至极。他狂抓自己的身体,却从袖中滚出一只小锦盒来。盒盖翻开,里边空无一物。

    刘通拾起锦盒,仔细辨认,正是那存放“千秋万岁丹”的盒子!

    李贺书毕竟不会未卜先知!他听江湖传闻,以为这‘千秋万岁丹’乃延年益寿、增强功力的圣药。所以自己服下,想要多些胜算。

    此毒药性猛烈无比,静意欲以之谋害其师,结果被刘通撞破,落得个身败名裂、含愧而死的可悲下场。李贺书欲以此药增强功力,也已反受荼毒。业报可见,历历在目。只不知当世那些还在为了私利而耍弄阴谋之人,是否会以之为戒……

    刘通突然明白了这些事后,心中陡觉沉重异常。

    李贺书奇毒发作,神智不清,几次将桂儿推开。狂叫哀嚎了良久,口中忽有黑血汩汩涌出,两眼一翻,抽搐数下,僵卧雪中,再不动弹。

    桂儿见了,愣了半日,突然冲上去抱紧义父的尸体,唤了数声,号哭起来。她哭得凄绝,几次险些昏倒,刘通听在耳里,心中不忍。雪越下越大,怒风大啸,与桂儿的哭声融成一片。也听不清哪是风的呜咽,哪是人的哀鸣……

    刘通、陆锦鸳帮桂儿一齐,将李贺书的尸身葬在了山上。

    桂儿立起一碑,上刻“慈父李公贺书之墓”“女桂儿敬立”几个大字。

    刘通拿过剑来,却又在“女桂儿”旁,添上“婿刘通”三字。桂儿与陆锦鸳见了,都是一怔。刘通一脸凝重地说道:“桂儿,你的义父已死,从此无依无靠,无处立身……倒不如……倒不如与我……”

    桂儿内里激涛澎湃,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泪眼模糊地抬头望着他。

    刘通微微一笑,又道:“我知道你父亲新丧,要守孝三载——这不打紧,我可以等!咱们便待三年之后行婚礼,如何?”刘通自己也觉奇怪,怎么此刻竟能毫不迟疑地说出以前一直难以启齿的话来。

    桂儿低下头去,半晌方道:“刘大哥,你……你真的喜欢我么?”

    刘通蹲下身子,抓住其臂,大声说道:“是!自从在‘神剑山庄’遇见你的那天起,我就已经……我就已经,就已经离不开你了……桂儿,你这样说,莫非……莫非是怀疑我的真心……”

    “不!不不……”桂儿忙道,“不是的……我……我……”

    她犹豫再三,终于还是鼓起勇气,猛地揭下那张时刻不离的面纱。呈现在刘通眼前的,是一张清秀绝俗的脸。可就在这俊俏的脸上,竟有一条触目惊心的刀疤!那刀疤划过朱唇,豁出一个缺口,嘴角上翘,勾画出一种不笑而笑的神情。也正是这种神情,令桂儿的脸变得极其诡异可怖!!

    刘通见了,禁不住浑身一战。桂儿将他那诧异的表情看在眼里,重又蒙上面纱。仿佛一切都在其意料中似的,漠然一笑,道:“你都看见了?这条刀疤,是一次不慎为仇家砍出来的……我……我的容貌如此吓人,你还会要我么?还会喜欢我么?”

    刘通仰天长笑,一把将其抱住,流下了泪道:“傻瓜!大傻瓜!你把你刘大哥当成什么人了?我怎会因为你的相貌,而嫌弃你呢?我对你的情意,此生不渝。刘通一片痴心,日月可鉴!!”

    “刘大哥!”

    刘通的那几句话,在桂儿耳中便比天宫仙乐还要动听。她情不自禁地将头靠在对方肩上,只觉四周的飘雪,仿佛也已为其温情融化了。

    他们拥抱许久,这才慢慢放开对方。刘通想到陆锦鸳还在现场,不禁羞得满面通红,正欲向她解释,可回头四顾,一片苍茫,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尾声

    陆锦鸳黯然地走下山去。

    她一路跌跌撞撞,失魂落魄,心里苦闷难当。毕竟刘通还是与桂儿走在了一起,见到他俩卿卿我我的样子,谁还能待得下去?

    陆锦鸳停住脚步,将身子靠在一株树上,傻傻地眼望天上雪花飘下,融入大地。良久,忽然长吁口气,自己对自己说道:“我为什么要痛苦?我为什么要伤心?刘大哥喜欢的是桂儿,而不是我。他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算什么?我不过是个蛮横无理、丑陋粗俗的疯丫头,我……我怎么配得上他?我怎么配得上他?”

    雪在眼前越来是越模糊,陆锦鸳嘴角忽然有些东西流入,又咸又苦。

    那是眼泪!

    为什么要痛苦?为什么要伤心?

    为什么要痛苦?为什么要伤心?

    为什么要痛苦?!为什么要伤心?!!!

    ……

    为什么要落泪?

    她越想控制自己,就越控制不了自己。失意之苦,再抑不住,便似决堤的洪水,滚滚流出。陆锦鸳心中大痛,不禁张口向天狂呼。北风刮得好大,将她的声音完全淹没在呼啸之中。

    陆锦鸳边哭边跑,尽情叫喊。她知道那股子郁闷是一定要发泄一通的。

    蓦然间,其脚下一绊,整个人忽地扑在了厚厚的雪上。雪刺得脸生疼,反令陆锦鸳的头脑又清醒了过来。她慢慢坐起,从怀中摸出刘通在京城给她的那张回苏州的地图,微微笑道:“我并不孤独,在姑苏,不是还有未拜堂的王郎………………只是……只是我和刘大哥处了这许多日子,王家还会要我么?会要我么……”

    她爬起身来,拖着步子缓缓往前行去。

    “算了,就这样吧……一切都过去了……就这样吧……”

    前面枯树之下,浮现出两个人影。陆锦鸳抬头细看,那人影渐渐清晰起来,居然是刘通和桂儿!

    陆锦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手捏着地图,愣在了当间儿。刘通牵拉桂儿玉手,红着脸问道:“锦鸳,你要回苏州么?”

    陆锦鸳拭去眼泪,强笑道:“是啊!”

    刘通点了点头,支吾了半日,忽道:“唔,是……是这样……我觉得和桂儿两人一起生活,日子会太过寂寞……更何况……更何况我已吃惯了你做的菜,那以后……以后可要怎么办呢?”

    陆锦鸳一呆之下,立即明白了他话中的隐意,不禁脱口问道:“你不怕再吃坏肚子么?”

    刘通嘿嘿傻笑道:“我不怕!!”

    陆锦鸳的泪又滚落,被风一吹,化作六出,舞在左右。她将手中地图望空一抛,拔足径向刘通奔去……

    《风舞六出》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