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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3.零落、的探索

    ###“黄昏时分那绚丽而光芒四射的夕阳、仿佛透过闪耀着无数缕余晖的玻璃窗、从好奇的天际睁大了眼睛出神地看、我们从容无声地吃晚饭,把那大蜡烛般令人陶醉的反光、尽情地洒在朴素的桌布与哗叽的窗帘上。”

    #一

    非议是在所难免的。

    谁能想到,他昨日还在里昂城暗无天日的贫民窟中苟且偷生,如今却跟着一个农家姑娘,离开这座充满了泥泞与金钱的城市,以夫妻、甚至是恋人的身份来到城郊的小村落中。

    女人没有父母,有人说,她的父母早已离世,也有人说,她的父母为了方便进城找工作而将她遗留在村子里,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总之,她是个孤儿,和男人一样。

    当日她准备去城里买些『肥土』——听说铺在田里能增加收成,却在来往城门时两次看到男人在画画。兴许是在黑漆漆一片的城市里走了一遭,却忽然看见一抹朦胧斑斓的河畔画,她一下子就对这位手持画笔的魔术师充满兴趣。而这兴趣,又很快蜕变为莫名的爱意。

    “哇,这是什么呀?”

    除了房东,已经很久没有人主动找他说过话。为此,男人楞了半晌才反应过来。

    “啊,罗纳河。”

    “那这叫什么啊?”女人指着画布,又指了指他手上的画笔。

    “呃,画画?”

    不是很能听懂她在问什么,男人也不是很习惯开口谈论这些事情。

    “你每天都会来画吗?”

    “差不多吧。”

    “那我可以每天都来看吗?”

    “……随便你吧。”

    ——就这样持续了几天。“你能和我一起回村子吗?”“好吧。”无牵无挂的男人立即就答应了她仿佛临时起意的请求。

    可非议并非针对两人突如其来的恋情。甚至可以说,自从发现女人每天在完成劳作后,就迫不及待地往里昂呈的方向跑去,大家便差不多已心知肚明了。只是一直以来,难以承受耕作之劳的单薄身板,于田野里吃力气饭的人们而言几乎已成为禁忌,——近乎到了谈之色变的地步。恐怕唯一能够在他们心里与之相提并论的,就只剩下靠女人吃饭了。

    所以,无力耕作又一心埋头画画的男人,自然而然地就成为了村里人整日揶揄和挖苦的对象。但女人对他的迷恋却超乎寻常,即便他常常哭丧着脸,女人那崇拜的目光也不曾衰弱分毫。他和他们都为这惊人的执着而震撼了。

    “她是个有毅力的姑娘,在生活里吃苦耐劳,在爱情里矢志不渝,我们还是尊重她吧。”

    一些心慈的妇人这样说道,她们的丈夫也跟着附和:

    “是啊,我们还是尊重他们吧。”

    另一些妇人和她们的丈夫却不为所动,只管将一切归咎于那个陌生的男人。尽管她们的语调又总像是在谈论某个亲人,大概是远房亲戚:

    “她啊,的确是个可怜的傻姑娘。那男人只施了些魔术便让她神魂颠倒,让她甘愿做牛做马!”

    “若是我那般瘦弱,也得做些手工活才好,至少不能再拖累对方了。”

    他们在这方面的争论简直无休无止。可渐渐地,仿佛是在一瞬之间,男人的一整个身心也都被女人身上的某种魔力给吸引住。那或天真或愚钝的白话,使他全然忘却过去;充斥着好奇的紫罗兰色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好像要将他的心点燃才肯罢休似的。大概还有别的什么?总之,当男人发现自己真的爱上女人时,也终于开始理解旁人非议的原因。

    今早,窗外忽然传来了雨落大地的声音,起身查看却不然。只是房檐的冰雪开始融化了。

    #五

    他望着废墟。仿佛已经一个世纪没有来过这里一般陌生。他站在桥头,里昂就坐落在河对岸的另一端。工业时代的城市,就是座繁荣的废墟。

    与离开时不同,如今的男人更加整洁,从容。仅凭这衣着举止,哪怕是他走起路来跌跌撞撞,旁人也不敢对他有丝毫小觑。他久久伫立着。微笑着。是他胜利了。

    “先生,主人有请您。”

    是的,自从去年他卖出了第一幅画,忽然间就名气大噪了。即便是城市中的百万富翁,也不是轻易能够见他一面的。因为尽管今时已不同往日,但他这些年与女人的相处已经使他明白,城郊乡村的那间白房子才是他此生最美妙的归属。同时,也让他明白,自己的画只能卖给懂自己,或者至少懂画的人。

    今日求画的这位富人俨然属于后者。传闻中,他收集了许多大师的作品,且多诸画派皆颇有独到的见解。为此他才愿意不辞艰辛亲临拜访。当然,富人所开出的价格也是不菲的。

    昨日一场大雨后,城市披上了一层崭新的黑。

    路过他曾经最熟悉的贫民窟,这里倒并未改变分毫:从街道到屋檐,到处都铺着一层炭黑,无论多大多猛的雨都无法将其冲洗干净;空气中厚重的沥青味混合着刺鼻的废气也已在这里扎根许久,像是一个盘踞在空气中的恶魔桀骜地宣布,它永远都不会消散。

    他缓慢踱步穿过这条曾经的家园。微笑着。即以一个战胜者姿态,品尝着若干年前就早已荒废的噩梦。男人的梦中不曾有过这条街上的其他人,房东也很遗憾地不在此处。所以直到他穿过漆黑的街道,走入内城,也根本没有哪怕正眼瞧过一遍道路两旁、那一群像是一根根炭柱的人们……以及他们手里拿着的东西。

    至于贫民窟之后的场景,则是他过去从未见过或想象过的。但男人在他那过去的噩梦中太过于陶醉,以至于还没有来得及一窥富人区的繁华与奢靡,就已经步入了富人宫殿般的房子。

    “久仰先生大名,今日终于有幸见面了。”

    一进门富人就快步走来扶起男人,周围一众仆人也都随着他们的主人,向这个瘸子投来包含尊敬的目光。这倒让男人很是意外。身披古代壁纸的大客厅。舒适的沙发。醉人的灯影。周围摆放着无从估价的精美瓷器。

    可还没当他寻找到这股异样的感觉的由来,富人就将他扶到了顶层宽畅明亮的接待室中。清脆的指针转动声。幽魂般的香薰。宏伟的落地窗。带着白银镶饰的吊灯。

    “您看啊……”

    光辉灿烂的银器皿。大概醇香的红酒。窗外宛若仙境的园林。

    “嗯嗯。”

    他们开始了滔滔不绝的交谈。起初男人总能应答如流,他那远超常人的艺术直觉,以及惊为天人的艺术天赋,甚至常常引得富人赞不绝口。可过了十几分钟,他却渐渐察觉哪里有些不对劲。且随着交谈的时间越来越长,这不知所指的直觉也就越发令他感到恶心。男人只得说道:

    “抱歉,我想我现在可能需要先休息一小会儿。”

    “好的好的。”

    富人连声答应,紧接着,一群仆人就扑了上前来。开窗通风的,立即就遭到富人训斥,重新关上了窗后,又马不停蹄地转头奔向壁炉,添加柴火。端茶倒水的,上点心的,为他送来披风的,甚至还有两位卑微地蹲下,为他按摩双腿。

    啊!按摩双腿?那双畸形的双腿?他明白了。富人佯装的崇拜眼神,精心安排的侍奉与款待,以及更重要的——那些人为何在朝夕之间,就改变了对自己画作态度的原因。

    隐居乡间的瘸子画家,——他们的崇拜竟源自男人身体的羸弱。他们那孔武有力的臂膀,坚定不移的步伐,配上那颗简单愚蠢的头脑,使他们竟瞻仰甚至羡慕起他这副病怏怏的身子骨来。仿佛在他们眼里,只要一个走路都困难的人或是说话都困难的人,不论世俗地拿起画笔或是捧起书本,那所谓画家或文人的气场便自他体内诞生。唯有作者肉体的虚弱、或心理的扭曲,才能体现画作的价值。至于贫困中的挣扎,则更是他们津津乐道的唯美演绎。他们渴慕这病态的气场,并将之视为可遇而不可求的珍宝。

    “如果可以的话,我们来日再谈吧。”

    他若无其事,然而语气却是认真的。他很感激自己——始终都没有产生过为了荣华富贵或上流社会而抛弃女人的想法。如果这种的想法曾出现过,哪怕只是一秒,他也无颜再苟活于这个世界。

    “啊?”富人一副错愕的样子,话却说得很流畅,“先生既然身子不适,那我也就不勉……”

    话还没说完,两人却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窗外。

    “前进!前进!”

    屋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不远处更是铺天盖地的口号声。

    “是警察,主人。”一个仆人站在窗口大声禀告道,他还从未见过这等恢弘的架势,“噢不,是军队!”

    “是一群工人!”另一个仆人则惊恐地眺望道,“他们拿着镰刀和锤子,还有锄头和斧子!”

    富人的脸色顿时煞白,对于工人们的不满情绪,他也是有所耳闻的。但他万万没想到,这些舔着脸来城里要饭的家伙,竟然真的敢将矛头指向他们自己生活的基础。

    “放我们过去!”人群似乎被拦下,但愤怒的高喊却越传越远,越传越响。

    “回去!都给我回去!”另一边为首的军官亦不甘示弱地大声示威道。

    “前进!前进!冲向敌人的炮口,穿过枪林弹雨,奔赴胜利!”

    “兄弟们,冲过去!”

    不知是谁率先高声号召,黑压压的人群便不顾顶在胸口的枪杆,开始大步向前进发。

    砰!砰砰!

    军队开枪了,四溅的鲜血顷刻间助燃了工人们的怒火,他们呼喊着向市中心进军。挥舞着农具或木棍,石块或拳头,——这些曾经他们赖以为生的工具,如今将替工人们讨回公道。

    激烈的斗争很快传到工人区。天呐,男人扶着窗户,目瞪口呆地望着对准枪口冲锋的人群,——还有远方,宛如黑水一般源源不断涌入内城门的人群。他们沸腾了,带着热浪而不可阻挡。政府军是绝拦不住这样的滚烫的人群的,男人坚信。

    富人慌不择路地开始打包着财物,看样子是准备趁城市内的主要街道都还有政府军把手,先带着几个忠心的仆人离开里昂。他悄悄看了男人一眼,似乎是在犹豫要不要带上这个无用的装饰品,但很快就别过脑袋。他要离开了。

    男人却并不慌张,他自信工人们不会采取过激的手段。他了解他们,就像女人一样,愚者,相较于他们阴险狡诈的对手,他们还是太单纯善良了,甚至迟早会因为天真幼稚的愿望和行动而失败。

    早上,工人们把路上的石头和灯柱刨起来,把货车推翻,运来木板和桌柜,筑起一处处街垒。他们夺走敌人的武器,在大街小巷中无畏地战斗。妇女和儿童也自发前来支援他们,前者照料伤员,后者则凭借灵巧的身姿穿越于诸街道之间,运送粮食弹药,侦察敌情,甚至有些直接端起枪来。工人队伍越来越庞大,在与政府军激烈的巷战中逐渐占据上风。

    下午,工人们的怒火烧遍了大街小巷,已经反噬到富商政要最后的堡垒——市政厅。他们越战越勇,在每一个街垒都竖起一面大旗,随风飘扬的还有他们嘹亮的口号——『工人不能生活,毋宁战斗而死!』

    晚上,工人的队伍还在不断壮大,孤傲的里昂城则在战火中度过了将来必定永载史册的一夜……

    男人始终在富人的家中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尽管他自问不属于交战双方的任何一方,但他仍然希望工人们能帮助他惩处虚伪的富商和贪婪的政客们。为此,男人甚至招呼他们进来,并允诺只要不毁坏掉屋内陈列的画作就可以在这里自由休息,妇女们也可以在除了顶层之外任意地方救助伤员。

    大约还是见到男人一副衰弱不看的模样,却依旧收藏并珍惜着如此丰富的画作。工人们对他也相当尊敬,并保证不会打扰到他。

    “如果您允许,我们还可以为您送些食物之类的。”他们是这样说道。

    令男人意外的是,尽管举止相似,但他却并没有对这些工人感到厌恶。或许是因为尽管他们不懂画作,但至少是真心地尊重他、尊重艺术的缘故。他不曾关注过他们,也不知这份猜测是否属实。总之他接受了他们的好意。

    到了翌日清晨,哪怕再没有眼力见的人也能看出,政府军的完败已不过时间问题。男人还是静静观望着双方的斗争,不知为何,他越看越觉得熟悉。就这样又过去几天,起义的工人们已经完全占据了整个里昂城。他们建立起工人委员会,并迅速恢复社会秩序。制定了一系列有利于保障工人权利的政策,宣布自己的政治主张。还有人前来询问他的意见或看法,甚至还向选举他加入政府。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于是乎,男人也顺势预见了他们的失败。

    毕竟,并不是所有受到加入战后新政府邀请的人,都会像他一样坚决推辞的。男人为此感到深刻惋惜。而就在这刹那间,他突然就看到了曾经的自己:以为只是过了些时日,就天真地以为那些狡猾的蠢货改变了。那位富人渴慕残缺,却绝不会打断自己的双腿。健康的生命,高高在上的地位,以及那享之不尽的财富,对他们而言一样重要。世间诸人即是他们达到目的的唯一手段。至于脸皮,这东西留着又能有什么用?

    不知为何,男人就由此笃定:惨痛的代价绝不足以使他们主动放弃自己的地位与财富,而是只会让他们更加珍惜那些华丽的羽毛。所以,如果工人们在占据优势的时候不彻底摧毁他们,反而给了他们可乘之机,那么等到敌人的外援兵临城下,彼时被摧毁的,就是眼下天真的工人们。

    果不其然,大约一个星期后,当六万余训练有素的帝国军队占领里昂近郊,那些重新受邀加入政府的旧秩序渣滓们立即就躲了起来。因为他们知道,大军压境之下,工人们已无暇再去寻找几只无关紧要的小虫子。他们只需要等到伟大的反击战结束,就可以重新掌控里昂城,还有那群不知好歹的工人。当然,这次需要再多部署一些部队和大炮。

    世界也的确并非总是充满奇迹。尽管工人们顽强地抵抗反动军队的攻击,的确是英勇的抵抗。只可惜,在训练有素,目标明确的炮火面前,顽强和英勇的木棍也不过是螳臂当车而已。

    但直到反动军队闯入了『他的房子』,并询问富人的下落时,他才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

    “如您所见,我只是一名画家,是受到此屋原主人的邀请才前来拜访。叛乱开始后,因行动不便而无法离开只得就近躲在顶层,坐视本屋陷落。所幸,那些刁民并没有为难我一个残疾人。”他是这样解释的。而那位军官看他也的确是一副连锄头都举不起来的样子,略微鞠躬后便匆匆离开了。

    ——阿波罗妮。

    #六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等到男人一瘸一拐地回到近郊的村庄,作为附近工人们的主要集合点,这里早就被付之一炬。除了残留的灰烬与野火,就只剩下横七竖八、姿势夸张的尸体。

    他们的白房子——毫无例外,也沾上了血渍。女人抱着他们的小缪斯,早已没了任何气息。她睁开的双眼,毫无生命的光泽,甚至还来不及显露出绝望的悲伤,只是些简单的惊恐和难以置信。正如她怀中的小缪斯,只是如死亡一般地睡去了。

    男人早就预料到了,可他却没束手无策。即便他一直待在家中,也不过是和她们一同死去而已。

    啊……

    可是话说回来,自己如今活着,又还有什么意义呢?尽管无论事在怎样的社会中,艺术一类的东西总是能生存下去的,而自己的绘画事业正蒸蒸日上,更是……

    啧。

    懒得想了。

    男人如今的感受,就像是与过去的联系被一柄钝刀斩断了。啊,是啊,都被斩断了。如今又想回想起来,他在心里支持那些工人,其实也就是在支持曾经的自己吧?一个人,一个真正的人,又怎么能放任曾经的自己不顾呢?如果抛弃了曾经的自己,那现在的自己又算个什么东西呢?

    当过去已经被寒冷的军刀劈得鲜血淋漓,残缺不堪的自己,现在又是什么?没有过去的假面和空壳?想必内心一定是愤怒的吧?

    假面舞会中,光暗的交替遮住了过去和未来,世界也一定是愤怒的吧……

    “你啊,愤怒吧,来吧,愤怒才是。”

    一个悠远的声音从四周响起。他以为只是幻听。

    “你啊,愤怒吧!来吧,愤怒才是!”

    他停止了思考,只是在空等一个问题的答案:一个画家的心上,还能否再添新伤。

    一股暖流骤然由心间涌向双腿,男人忽然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异样。

    “愤怒吧!来吧,愤怒才是!”

    试着活动脚趾,——小腿的肌肉从未如此有力过。

    “死亡是过去的终结,来吧!”

    死亡是过去的终结……

    “真是个固执的家伙啊。”

    固执的家伙……

    “那么,来打个赌吧。”

    打赌……

    “有一种能令你妻女复活的方法,就在你们的世界里。”

    “复……活?”

    “就是起死回生。”

    “怎么可能……”

    “难道你就觉得,你的双腿就有可能治好了吗?”

    “……”

    “作为证明的第一步,我会给予你永生,以便你能够有充足的时间去寻找。”

    “那……还有什么好赌的呢?”

    “赌你能不能坚持下去,找到复活她们的方法。”

    “好啊。”没有理由坚持不下去吧。他甚至不需要考虑赌注。

    “那么,开始吧,从此刻起。”

    于是男人下床,稳稳地站在地面上。

    他拔光了花圃中的铃兰花,并将妻女的尸体埋葬在了里面,而后转身离开。

    ——这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