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其他小说 » 马滩村语 » 第三十四章 亾(一)

第三十四章 亾(一)

    高考那年,夏天格外炎热。白南山满头大汗,独自一人,手中拿着一根竹竿,静静地站在火堆旁。

    火堆噼里啪啦地燃烧着。火中灵房的纸和浆糊,已然消失,裸露出竹制框架,旁边正燃烧着冰箱、汽车和纸人等物。这是生人对亡人的祭奠,希望到了另一个世界的时候,已故之人会变得富有,不像活着这般,狼狈不堪。

    那一年,白国伦离开了这个世界。

    此刻,比白南山更煎熬的,是旁边的那棵小树。见火势渐渐变大,白南山连忙后退几步,而那棵树却后退不了。邻火的一侧树叶已被烤焦,迅速地燃烧起来。

    白南山不愿离去,因此处离森林太近,他有些担扰。他要等火势小些才离开。

    白南山想道:“这就是死亡吗?公看起来分明像是在睡觉啊?万一没有死呢?如果他从棺材中醒来,却发现自己被埋在地下,那该怎么办?你真的离开我们了吗?你走了,其实也是一件好事。你经常醉醺醺的,经常发脾气,经常吼我婆,她错在哪呢?尤其是!你打我婆的那次,你说的那些话,让我恨你。如果我是婆的话,我就不管你了,但她没有离开你,却是一如既往。你走以后,她很伤心。放心吧!我们会让她幸福的。”

    白南山又想起葬礼期间的那场闹剧,不觉流下泪来。因为他的一句话,导致白政平和白汝平大打出手。整个葬礼,成了别人口中的笑话。

    白南山哭道:“公!对不起!你想要的地方,他们没有答应。阴阳师认为,你不适合埋在那里。我告诉过他们,你生病的时候,杵着拐杖,带我走进山林,向我指认过的地方,你曾叮嘱过,要我记住。可他们不答应。他们还换掉了你的中山装。公!对不起!公!我没考上贵师大,我让你失望了。”

    十点左右的太阳悬挂在山顶上,它在炫耀着:“热吗?”

    白南山等火势小了些,才回了家。

    坝子上,村邻乡舍正收洗着碗筷。在提调官的安排下,人们收起桌子和板凳,点数确认后,分别返还给了各家。

    顾仕珍独自一人坐在门边,托住下巴,看向众人。手帕遮住了她的半边脸。因此,看不出她的情绪。

    见白南山走上阶坎,顾仕珍开口问道:“南山!你吃饭了没?他们都收了哦!”

    白南山点了点头:“婆!我吃了的。”

    顾仕珍接着问道:“东西收拾好没?”

    白南山坐到顾仕珍的身旁,说道:“没什么可收的,就一个背包和一台相机。”

    顾仕珍起身说道:“你跟我进来,我把放相册的地方告诉你。那天!等我也走了,你又找不到。”

    闻言,白南山红着眼眶,跟了进去。

    卧室里,顾仕珍取来一把钥匙,打开木柜子,将上面的衣物抱到床上,取出两个相册,说道:“相册就放在这个柜子里,不知放久了,会不会发霉?”

    白南山将相册拿在手中,翻看了一番。那些都是林花花相机中的照片。

    白南山将相册递给顾仕珍,笑道:“没事!又不是重要的东西。”

    顾仕珍接过相册,再次放进柜子里,又从中取出一个油纸袋,递给白南山说:“这是你老祖公留下来的,也不知是那一辈人的东西。你是我的长孙。你三伯、四伯也没有儿子,而你的弟弟们又小。这就交给你,你可收好了。”

    白南山打开油纸袋,却见里面装着一个墨盘。四四方方,有大拇指那么厚,四周染着墨汁,摸起来平整而细腻。

    磨墨面,留着一处浅浅的凹陷。

    顾仕珍坐到床边,用手帕擦了擦眼睛,说道:“你公!就是一个字都认不到。不然,我们家不是这个样子。你想好了吗?真要去打工吗?不读书了?”

    白南山叹了口气,说道:“我想读书的,可是没有考好。”

    顾仕珍思索了一会,询问道:“一所学校都读不到吗?白介不都考上了?人们都说,村里出了个大学生。”

    白南山羞愧地说:“嗯!他上了二本线。”

    顾仕珍关了柜子,将其锁上,坐到床边,说道:“如果能读,管他好坏都去读书。多读书总是有好处的。只要是所学校,在那总会学到东西的。”

    白南山将墨盘收进油纸袋,埋头不语。

    顾仕珍小心翼翼地从兜里掏出一叠钱,数了五张一百元的纸币递给白南山,说道:“拿到!去厦门以后,眼睛放尖点,手脚勤快点。如果你爸心情一好,说不定就让你读书了。”

    白南山连忙后退几步,拒绝道:“你都没有钱!我不要!”

    顾仕珍将钱塞进白南山的裤兜,微微怒道:“婆要吼你了哈!你不要!婆才要难过!拿去在路上买点吃的。外面那么多人,被瞧见了不好。放心嘛!婆有钱!和你公这么多年,还是有点积蓄。”

    白南山正要将钱递还时,穆黛会却来到门边,笑道:“我就说!怎么没看到我母唉!原来在这里!”

    顾仕珍忙走向门边,笑道:“我帮南山放相册了。”

    白南山收了钱,关了灯,提着墨盘,走出屋外。

    白政平对着来客,一一感谢了一番。等众人离开后,白政平辞了顾仕珍等人,带上行李,领着白南山离开了马滩。

    两人来到贞水客运站时,贞水到厦门的车还未进站。白政平将包放在地上,点了一支烟,吸了一口后,缓缓说道:“爸爸和你四伯打架,不是因为你。先前,你说出你公要的地势时,他们坚持要听阴阳的,其实大家都是一片好心。我只是想,满足你公的心愿而已,才说‘你是你公的长孙!他会说假不成!’的话!你四伯就认为,我是在说他没有儿子。他就是那个时候不安逸我的。他呀!从小心胸就狭窄!一个跟着后家的人!分家的时候,就没有要他负责两老的!该我和你九爷负责你公的后事,你三伯和你八爷负责你婆。呵!他偏要进来插一脚。是!你九爷没什么钱,但也用不着他啊!大不了,我自己来。他!就是想分点人情钱。好!我退出来就是。我不管了啊!收的人情,我一分不要。看他们怎么搞!那天不是因为喝点酒,我要弄实在他。”

    白南山埋头听着。他不明白,白政平为什么喜欢酒后都出手?而每次被打的人都是他。在白南山记忆中,白政平能打过的,也就枝达顶、周芳、白翠翠和白南山四人。

    白政平将烟头扔在地上,吐了一口痰,继续说道:“去厦门就好好上班,我们一家人,还怕找不到钱?你看你隔壁幺爷,读过几个书?人家多有钱!好好干两年,在厂头找个媳妇,等有钱了,把房子买远点。我惹不起,还躲不起?”

    白南山哦了一声,依旧埋头不语。

    说话时,白政平觉得旁边那人有些面熟,便去聊了起来。

    午间,白政平带着白南山在附近吃了豆花饭。下午三点左右,贞水到厦门的卧铺车才缓缓进站。

    两人放了行李,穿着鞋套,上了车。

    白南山躺在靠窗的床铺上,闷闷不乐地盯着窗外。心想:“要离开了吗?我要打工了?还好!白介在福州,徐小兰在厦门,我们离得很近。可是!他们是去上大学,我是去打工。呵呵!”

    白政平瞧见白南山的愁色,视而不见,便闭眼睡去。

    白南山拿出手机,插上耳机。看到壁纸时,白南山却想起了枝悠然。他发了一会呆,随后打开播放器,界面上正好暂停着周杰伦的《开不了口》。

    白南山闭上眼睛,听了起来。

    记得,第一次听到它,还是在枝悠然的复读机里。

    白南山听了一遍后,退出了播放器。在QQ联系人里,白南山翻了一遍,也没见到枝悠然的名字,倒是存在一个陌生的账号——潇湘夜雨。

    白南山又翻了一遍,其余的联系人都是有备注,唯有这个QQ号没有备注。他突然想起了大观园里的潇湘馆,便知这是枝悠然的QQ。

    白南山打开聊天窗口,发了一条信息,写道:“悠然!我去厦门了。”

    没多久,枝悠然回复道:“家里的事情都处理好了吗?这么急?什么时候走?”

    白南山回复道:“刚离开贞水。”

    过了很久,枝悠然才发来消息:“路上慢一点。要不要复读一年?”

    白南山看了信息,放下手机。要进长嵌沟的时候,他才回复道:“不了。”

    进入长嵌沟的时候,收到了枝悠然的信息:“不急!先去上一个月的班看看吧!”

    白南山看了信息后,退出QQ,打开了播放器。

    音乐响起,那是何洁的《你一定要幸福》。

    窗外飘过的长嵌沟,在阳光下很美。满山沟里,都生长着枝若的名字。白南山悔恨地想道:“早知如此!初中毕业那会,就该去打工,去陪着枝若,那该多好。”

    长嵌沟对白南山而言,它就像是一道屏障,穿过这里,仿佛就能逃离悲愁。

    眼前依旧有山,有树林,有人家。只是,没了满坡的竹林,没了熟悉的面孔。

    来到厦门以后,白南山没有租到房子,只得和白翠翠挤着住。周芳铺了一根凉席在地板上,放了枕头和凉被,平时白南山便睡在上面。白政平不希望他住得太远,而且白翠翠正值夜班,就让他将就着住,等有房子了,再说。

    白南山坐着公交,转悠了几天,甚是无聊。同时,他怕碰到枝若和林花花,便去人才市场寻了一份工作。培训几天后,白南山被人事带到流水线上。工作的内容很简单,只是将板子固定在电视机的外壳上。忙的时候,只得站着,站久了,双腿便有些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