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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节 伤痕

    安轻松的笑容在一瞬之间消失了,她的脸色苍白。

    一旁传来女孩愤怒的叫声:

    “你这家伙——”

    当然是莱蓓,她话说到一半就被波尔和维纳制止了,应该是安早有交代。

    洛一凡没有理会她,他直视着安那水光波动的双眼,轻声道:

    “上一次你的表现就是一般,这一次居然还要更差一些。你有什么理由吗?说来给我听听。”

    安的身体摇晃了一下,她蠕动着嘴唇,一时却没能发出半点声音。洛一凡等了将近半分钟,才听她用哽咽的语气说道:

    “没有,什么都没有。”

    洛一凡眯起眼睛。他感到意外极了。本来他就对这个把没有亲缘关系的孩子认作弟弟妹妹、扛起重担照顾他们的坚强女孩颇有好感,哪怕明知是在说谎,若安解释一句“我为了照顾孩子们没有时间锻炼”,他也会宽容地原谅她。

    但是……

    洛一凡单手在腰际拍打两下,“啧”了一声,上下打量着安披着麻袍的瘦弱身形。在他审视的目光中,安的身体好像缩得更小了些。洛一凡思索良久,对孩子们说道:

    “你们先回屋里去,把门关上不要偷听偷看,我跟你们安姐姐有话要说。”

    孩子们担忧地望着安,莱蓓一皱眉头又要开口,安却先大声道:

    “听话!你们先进去!我没事的……波尔,维纳,你们把门关上,看好莱蓓。”

    孩子们还有些犹豫,但安扫过一个凌厉的眼神,他们便不情愿地动起了脚步。莱蓓也被两个男孩拖进屋里,伴随着“咔哒”一声门锁响动,院子里安静下来。

    洛一凡回身走到院角的阴影中,安也怯怯地跟了过去。一个愁眉紧皱,一个战战兢兢。狭窄的一小块区域,只有两人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你的动作不正常。”洛一凡低声说道,“上次我还没怎么注意,但这一次我觉得……不像是长期没有锻炼的生疏,像是有别的原因。捋起袖子给我看看你的胳膊……不,直接把袍子脱掉吧。”

    少女的面上泛起了一层异样的红晕,她犹豫一下,却还是听话地脱去了麻袍。

    于是,十五岁女孩的身体,就这样毫无保留地展现在洛一凡的眼前。

    所见之物让他的视线僵住了。

    与其说是“伤痕累累”,更不如称之为“支离破碎”。

    简直像整具躯体都是由伤口组成的一般,那些如蛇形扭曲的疤痕烙印在她身周,手臂上更有些还未愈合的伤口贴着暗绿色的草叶,散发着难闻气味的液体不知是草汁还是伤口流出的脓水。

    “这是你自己处理的?”

    洛一凡小心地托起安的手臂,少女疼得轻叫一声,呼吸因痛苦而变得急促。

    “你一直瞒着孩子们,是么?这些伤……是把你们抛弃的那些人造成的?你都离开他们多久了,这些伤口还没愈合?还是只要一运动就会开裂?你就一直拖着这样的身体去街面上卖艺吗?”

    “我……”安通红的双眼中噙满了泪水,“对不起,我不想让他们……”

    “姐姐可不是你这么当的,你——”

    洛一凡说不下去。

    少女从他的手中抽回手臂,羞涩地遮挡住自己一丝不挂的身体。但即便她不这么做,洛一凡也不会对这样的一具躯体产生邪念。

    只是他原本还以为少女的麻袍之下应当至少还有一件内衣才对……没想到这都已经入冬了,她还仅靠着这薄薄的一层麻布御寒。

    我只是想确认一下状况,里面没穿衣服你要早点说啊,姑娘。

    他示意安套上袍子,轻声说道:

    “去跟孩子们说一声,然后跟我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

    “一直拖到现在才送过来,你的脑袋里装的都是粪水吗?”

    女巫的秘密早已说与洛一凡知晓,故而现在只要被他打断实验,她的态度就会相当不客气。但如此毒舌地开骂倒还是头一回。

    “抱歉……”洛一凡老实地低头,却是赶紧问道,“你应该能治好她吧?”

    “命丢不了。”

    女巫丢下这么一句话,便再不理会他,自顾自转过身去鼓捣她那些瓶瓶罐罐了。

    听她这么说,洛一凡稍稍松了口气。

    虽然不敢说关系好,但女巫的水平他还是信得过的,她说没事就是一定没事。

    来的路上他询问过,安手臂上的伤口是被那个马戏团班主抛弃时遗留的。她带着孩子们一路奔波来到百花城,接着又跑去杏梅街上卖艺,伤口不断开裂,可她既没有钱也没有时间去治伤,只好凭着一点知识去花园里摘了些草叶给自己敷上,亏她命大才能撑到现在。

    她胳膊上外翻的肉已经溃烂了,若再放任伤口感染,过一段时间别说手臂,小命能不能保住都难说得很。

    “喝了这个。”

    女巫递给安一碗棕色的药汁,隔着老远洛一凡都能闻到那呛鼻的气味。

    安坐在一把木椅上,接过药碗,却是犹豫着不敢下咽。洛一凡赶紧凑过去说道:

    “她是我朋友,虽然人怪了点,但医术是一等一的。她让你做什么,你只管照做,她不会害你的。”

    我当初被人捅了个对穿她都能救活,你说她厉不厉害?

    “我说过不是朋友。”女巫冷淡的声音传来,“你很烦。”

    安勉强笑了一下,端起药汤一口饮尽,而后剧烈地咳嗽起来。洛一凡连忙帮她拍着后背舒缓,却可能碰到了伤口,又让女孩痛呼一声。

    “说了你很烦,别碍事,离远点。”

    女巫回头瞪了他一眼,洛一凡只好把药碗放在桌上,讪讪地退后几步。

    安忍不住露出了一丝笑容。

    真奇怪。她想。在我们面前那么稳重严肃的先生,却被这位姐姐压制得死死的,一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呢?听称呼不像是夫妻或情侣,但一定是极好的异性朋友吧……

    洛一凡不懂得读心术,自然也就无法去纠正安心中的错误想法。

    他观察着女巫忙碌的背影。眼下她身着一袭白袍,与他前世的那些专业的医生护士们倒真有几分相似了。

    一开始他说女巫需要一间实验室来研究药理时,劳拉的表情明显十分怀疑,但还是大度地同意了。即便在米提尔村的小屋那种脏乱的环境中,女巫也能够以自己独有的能力保证药物的清洁,但洛一凡还是劝说她稍稍做点“表面功夫”,表现得更像个正常人,否则惹得主人心生不满又有许多麻烦。

    现在看来女巫确实采纳了他的建议,这房间中的瓶瓶罐罐干净整洁,各类物品摆放得井然有序,除了药材成品的卖相依旧让人不敢恭维外,已有一个正规诊所的样子了。

    一日三次,伯爵府的仆人会给她送来饭食,并拿走上一次的空盘子。至于那些食物究竟是被她吃掉倒掉还是蒸发掉……洛一凡觉得自己还是不要探究为妙。

    身体有些发热,那些伤口的痛感却好似在药力中融化了似的。安觉得自己整个人轻飘飘的,四肢都失去了力气,耳中的声音也逐渐变得悠远飘渺起来。

    原来如此。她想。刚才给我喝的应该就是所谓的“麻药”吧?

    黑发的美人医师提着一只透明玻璃瓶和装着棉球的袋子来到她身前,用棉球沾着瓶中的液体为她擦洗伤口。不远处,同是黑发的那位年轻先生担忧地望着她的脸色。

    安不由得想起了第一次遇见他的那天,想起了他那种打量的眼神,与“师父”相似的那个眼神。

    忽然她意识到了。

    相似确是相似,但内里却是完全不同的。

    “师父”打量商品,是为了看清这些商品还有多少可供榨取的价值;而这位先生……却是打算为商品的将来负起责任。

    如果能够早点遇到他……不,现在一定也还不算晚吧……

    昔日所有受到的委屈、伤痛与苦难,如淤泥般覆在她干涸的心海上,天空却有温热的雨落了下来,雨滴驱散、融化了那些污秽的泥土,化作星星点点的水沫飞溅。

    某种无法言说的酸楚涌上了鼻尖,于是眼眶中盘转的液体,沿着鼻翼滑落唇边。

    人是相当耐操的生物。

    安这样想着。

    但如果可以的话,果然还是……想要得到更多……如此温柔的视线……

    “不要流泪,很麻烦。”美人医师冷冷地说着,顺手用棉球擦去了她的泪水。

    安想说一声对不起,却无法张开嘴唇。

    水光让视线变得模糊,那位先生的质问声在她的耳中都带上了回音。

    “她怎么哭了?麻药没起作用吗?那得多疼啊?”

    “闭上嘴,滚出去。”医师说。

    安泪眼朦胧地看着那位先生手足无措的样子,他来到安身旁柔声对她说道:

    “那我先出去了,你听这位姐姐的话,她其实人很好的。如果觉得疼的话……”

    “滚、出、去!”

    在美人姐姐饱含着怒气的声音中,那位先生灰溜溜地逃走了。

    阳光从门缝中挤了进来,在门前的地板上排出一条亮线。

    那位先生在门口焦躁地踱着步子。

    医师姐姐不再说话,一手用浸透了药液的棉球擦拭着她的伤口,一手忙着擦去她脸上的泪痕。

    安沉重的眼皮逐渐耷拉下来,这个下午的时间已然停止,世界变得好安静。

    许多年后,作为享誉大陆的“亿万大剧场”创始人之一,“亿万慈善基金会”创始人及理事长,已逾古稀的安·普林提斯女士在其回忆录的首章中如此写道——

    “那就是我,决定为了老师,以及他的梦想,奉献终身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