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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草蛇灰线(下)

    夜里十一点,十里洋场褪去了斑斓的外衣,摘下了浮华的面具,昏黄的夜灯下,一条条喧嚣的马路又回归阴森的冷寂。

    一辆黑色庞蒂克汽车停在了公共租界斜桥路缇娜舞厅的门外。陈淮书和谢振堂还未走下车,舞厅的经理裴金石便已然迎至车前。

    裴金石强忍着哈欠,不时的拿手帕擦去眼角因了困意淌出的眼泪,领着陈淮书与谢振堂进了舞厅,一路去到楼上的经理室。

    尽管这一日下来,裴金石因了此事已是烦心得很,但面上却不得不表现出关心,甚至还要装出一副宛然是感同深受的忧心忡忡。只因从这里失踪的不是别人,而是谢弘霖的小儿子。

    谢弘霖不仅财雄势大,过去在沪上的帮派中也是排得上字辈的,后来虽是金盆洗手,但与不少“老头子”的交情尚在。纵然是缇娜歌舞厅的幕后老板见了谢弘霖,也少不得要看他几分脸色。故而这样的人,裴金石不敢怠慢。

    据裴金石此前提及的线索,11月21日晚,谢承庭最后在这里的时间是八点半,他在八点半离开时,身边带了一个女人。而那个女人并不是缇娜舞厅的舞女。

    在裴金石的描述中,昨夜、也就是11月21日,谢承庭带走的女人在缇娜舞厅曾与一个日本人相谈甚欢。

    这个日本人叫加藤英一,是一家日资运输公司驻上海的副经理。但据谢振堂说,这家公司与谢家并没有生意上的往来,谢家与这个加藤也没有打过交道。

    陈淮书在听完这些线索之后,从茶几上端起咖啡,一面打着哈欠,一面走去窗前,低头望着楼下寂寥的街道,“表面上看,这个女人出现在舞厅,遇见谢承庭,似乎都是巧合。可这看似的巧合里边却有不少疑点。”

    谢振堂不免问了句,“比如呢?”

    “谢承庭和那个女人刚离开舞厅,紧接着就支走了保镖。”陈淮书说,“如果保镖没有说谎,那谢承庭和这个女人就一定不是初识,相反、他与这个女人很熟,并且他的保镖清楚这个女人和谢承庭关系斐然。”

    谢振堂此前确是忽略了这一点,如果谢承庭和那个女人是初次见面,他没有理由在查清她的底细之前贸然与之单独相处,他的保镖就算被支开,也该暗中跟着,确保谢承庭的安全。除非他的保镖确信那个女人对谢承庭没有危险,怕跟上去反倒要叫谢承庭一通教训。

    陈淮书又接着说道:“现在看来,保镖隐瞒的事情还不少。要么他和那个女人是同伙,要么就是此中还牵涉了其他事,说不定是谢承庭私下里在做什么,所以保镖才有所隐瞒,怕万一说多了露馅。不过在我看来,前者的可能性不大。”

    谢振堂若有所思的说道:“那依你看,谢承庭的失踪会是因为什么?”

    陈淮书没有回答,又问了句,“目前为止没有人放消息来勒索赎金吗?”

    “没有。”谢振堂说,“若是绑票勒索,这事倒是好解决,不过是舍财免灾。”

    陈淮书动了动眉毛,“谢承庭既不是自己失踪,又不是遭人绑票勒索,那多半是凶多吉少了。”

    谢振堂问道:“这话怎么说?”

    “除此之外,剩下的目的似乎就只是寻仇。”陈淮书一只手伸进西裤的口袋里摸了摸,只摸出一只打火机来。

    谢振堂见了,旋即从外套的口袋里拿出一支牛皮雪茄筒,循着方才他那话的意思疑问道:“若果然是为了寻仇,这未免有些画蛇添足。”

    “如果他们寻仇的目标不是谢承庭呢?只是恰好谢承庭可以利用。”陈淮书说,“学长不妨想一想,谢承庭遭人绑票,这样的消息若是传出去,对谢家会有什么影响?”

    谢振堂仔细思忖道:“难免引来诸多猜测。眼下沪上时局动荡,人人自危,生怕万一受人牵连祸及自身,只怕在清楚绑匪身份之前,那些人都会要想方设法回避与谢家的往来。”

    “没错。”陈淮书见着谢振堂递过来的那支雪茄,却没有接,而是收起了打火机,“亨牌雪茄?想来是养了不少年数,不是我这种身份的人抽的。”

    “你过去与我可不是这么见外。”谢振堂拿着雪茄的手依然伸在他面前。

    “今时不同往日,如今学长还是富家少爷,可我已然是在巡捕房里混口饭吃的小人物。”陈淮书说着,又解释道,“学长也不必误会,我只是觉着,享乐不该超出能力所及,否则必定受制于人。”

    谢振堂附和一笑,“你从前可不是这般谨慎。”

    “我父亲那个人处事可谓是慎之又慎,但即便如此,不也是落得个至今下落不明?”

    “话不能这么说。”谢振堂说,“沦陷前夕,陈伯父将名下所有船只以半价运费转运机件物资,经苏州河往返沪上与镇江,很是令人敬佩。”

    陈淮书没有接话,他并非果真在闲谈旧事,从方才取出打火机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是在试探谢振堂。

    在陈淮书看来,谢振堂对于谢承庭的生死并不上心。否则、在得知谢承庭或有性命之忧时,也不会有多余的心思闲话。不过这也并非是他怀疑谢振堂就有嫌疑,毕竟谢振堂与谢承庭并非一母同胞,他们之间谈不上亲情。

    陈淮书如此试探的真正目的是想弄明白,谢振堂在这件事中是否也有干系。而此刻看来,谢振堂应是没有做过什么遭人寻仇的事,因而此刻,他才没有因为猜测谢承庭是遭人寻仇而联想到自己,居安思危,而是这般泰然自若。

    陈淮书从窗台上拿起空了的咖啡杯,转身走去茶几前,侧身弯下腰,将咖啡杯摆在茶几上的托盘中,刻意发出清亮的响声。

    已是昏昏欲睡的舞厅经理裴金石不免一惊,缓过神来,问了句,“时间也不早了,不如我让人准备些夜宵来。”

    “不必麻烦了。”陈淮书在沙发上坐下来,“裴先生,你说的那个加藤英一是缇娜舞厅的常客吗?”

    裴金石回答:“算是常客,一个礼拜大概会有两三个晚上来这里。”

    “他每回都是一个人来吗?”

    “多数时候是在这里约了朋友。”

    陈淮书又问:“谢承庭也是这里的常客?”

    “是的,谢少爷是我们的贵宾客人。”

    陈淮书说道:“说句冒昧的话,裴先生不要介意。”

    “没关系,你只管说。”

    “如今沪上大大小小的舞厅有四十余家,在这些舞厅中,缇娜舞厅今时勉强位居中上。”陈淮书说话间,一根手指轻敲着脑门,微皱起眉头,“以谢承庭的习惯,百乐门、仙乐斯这样的舞厅似乎才应是他的首选,可他却成了缇娜舞厅的常客,想来此地是有什么特别的引人之处?”

    裴金石迟疑了片刻,说道:“谢少爷和我们这里的几个舞女很是投契。”

    “原来是这样。”陈淮书一脸恍然大悟,又蓦地问道,“哪几个?”

    裴金石答:“露露、金丽……”

    陈淮书忽然打断他的话,又问:“昨晚和谢承庭一道离开的是露露还是金丽?”

    裴金石一愣,但即刻听出了他这话里的圈套,故作为难的一连笑了几声,“我刚才已经说过了,和谢少爷一道离开的不是我们这里的舞女。如果陈先生不信的话,缇娜歌舞厅但凡发了陪舞证的舞女都有登记,明日可以一一查证。”

    陈淮书也笑了笑,“不必了,开个玩笑。”他旋即又问道,“你刚才说的那几个舞女当中,谁与谢承庭格外亲密?”

    “这个……”裴金石为难的看了一眼窗台旁始终默不作声的谢振堂,为难的勉强一副笑脸。

    “不方便说也没关系。总之,这里是有舞女与谢承庭的关系不同寻常就对了,所以他才会时常光顾这里。可他竟毫不避讳的与其他女人从这里一道离开……”陈淮书费解的说,“这就有些奇怪了。以谢承庭这种情场上浪荡多年的人,哪能会这么没脑子?这不是要引得他在这里的相好与他不痛快吗?”

    谢振堂附和着一句,“这么说来倒也确是,承庭在情场上也是‘老法师’了,应付女人的确不至于这般生涩。”

    谢振堂已然看出,裴金石或有隐瞒。但他也并不认为裴金石会与谢承庭的失踪有多少关系,他猜测裴金石多半是担心缇娜舞厅会因此事受到影响,所以一心想要撇清缇娜舞厅与此事之间的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