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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恨情仇

    朱腥自從見到何人也後,已狂奔了將近三個時辰。

    在見到何人也的剎那,所有痛苦不堪的記憶又從她腦海中浮現。

    當然,朱腥對何人也的記憶,並不全是痛苦不堪的記憶,有些也是甜蜜而溫馨的記憶。

    只是仇恨往往較能使人印象深刻,往往較能掩蓋曾經的美好。

    朱腥的思緒還很混亂,她知道自己已經殺了很多人,但她最想殺的那個人卻還沒有死。

    或許她並不是真的想要何人也死,只是她真的很想要她的女兒,何小楓能再回到自己身邊。

    對她來說,唯有殺了那個世上最有責任救她女兒,也最有能力救她女兒的何人也,才能減輕她對何小楓的愧疚。

    何人也有責任也有能力,但現實總是有太多的變數。

    而他們一家三口之間,最大的變數無疑就是公子遒。

    正如此刻公子遒已站在朱腥面前,攔下她的去路。

    公子遒冷冷地道:“你夠了。”

    他的話語宛如一道枷鎖,緊緊地纏著朱腥的身體,令朱腥再也無法移動。

    他的眼神宛如一條鎖鏈,緊緊地勒著朱腥的脖子,令朱腥幾乎無法呼吸。

    公子遒道:“你現在有兩條路,一條是恢復冷靜,另一條是現在回去找何人也,然後把他殺了。”

    朱腥望著公子遒,道:“我剛放走了他。”

    公子遒道:“你現在可以回去殺他。”

    朱腥道:“而你剛也放走了獨孤霞。”

    公子遒道:“我現在也可以回去殺他。”

    朱腥道:“你一直都很冷靜。”

    公子遒道:“但你沒有。”

    朱腥闔上眼又睜開,似已恢復冷靜。

    公子遒伸出手,道:“敖凌的東西。”

    朱腥從懷中拿出一本秘笈,上頭寫著“無影神掌”四字。

    公子遒道:“你看過了?”

    朱腥道:“是。”

    他毫不猶豫地承認,只因他知道天下沒有任何事情瞞得過公子遒。

    公子遒道:“你有什麼想法?”

    朱腥道:“晦澀難懂。”

    公子遒接過秘笈,翻了幾頁,忽隨手一拋,扔進一旁的草叢。

    朱腥吃驚道:“這……”

    公子遒道:“不用看了,這本是假的。”

    朱腥道:“什麼?敖凌拿假的欺騙我?”

    公子遒道:“不,敖凌也被騙了。”

    朱腥道:“被誰騙?”

    公子遒道:“無論是誰都無所謂,『無影神掌』已經不重要了。”

    朱腥道:“怎麼說?”

    公子遒道:“因為我已經見過獨孤霞。”

    朱腥恍然道:“獨孤霞不會『無影神掌』。”

    公子遒道:“如果他會『無影神掌』,他剛才早就使出來了。”

    朱腥道:“『無影神掌』已經失傳!”

    公子遒的心中有點可惜又有點慶幸,他渴望再次看見那一招“無影神掌”,卻也害怕再次面對那一招“無影神掌”,因為這二十年來,他唯一無法學會也無法破解的招式,就是那招“無影神掌”。

    他的執著雖然令他超越常人,甚至幾乎成就了完美,但同時卻令他產生無謂的恐懼和過分的偏激。

    他表面上已擁有一切,卻永遠無法填補那心中一角。

    他的天賦應予以他快樂,但他卻活得比誰都痛苦。

    公子遒道:“你打聽的怎麼樣?”

    朱腥思索片刻,道:“墨鴆殺了連蹤輕,卻不小心被南宮靈擒住,南宮靈利用『招魂香』將敖凌、楊薔兩人引到『幽靈墳場』,楊薔用『冰沁骨』幫助敖凌逃脫,自己卻未脫困,敖凌已吩咐白罍和黃魅去救楊薔。”

    公子遒道:“敖凌自己呢?”

    朱腥道:“他跟大小姐待在一起。”

    公子遒道:“冷幻?”

    朱腥道:“不知道。”

    公子遒道:“你沒有找到他?”

    朱腥道:“他會『千面易容幻術』。”

    公子遒道:“所以你找不到?”

    朱腥道:“他刻意不讓我們找到。”

    公子遒道:“我知道。”

    朱腥道:“他心裡一定有鬼。”

    公子遒道:“每個人的心中都有鬼。”

    朱腥道:“那你當年為什麼還要讓他加入我們?”

    公子遒道:“你不該問這麼多的。”

    他又道:“你今天能站在這裡跟我說話,正因為你向來不會問太多問題。”

    朱腥的嘴吧已經閉上──縫上。

    公子遒道:“你現在帶著我的『招魂香』去『幽靈墳場』,找到楊薔……”

    待公子遒說完,朱腥隨即轉身離去,公子遒則又突然說道:“朱腥,看好你心中的鬼,否則你的下場恐怕會跟冷幻一模一樣。”

    西湖湖心──

    湖心亭──

    敖凌的臉上沒有殺氣,只有笑容。

    再殘忍的男人跟心愛的女人待在一起,臉上一定不會有殺氣,一定只會有笑容,除非他心裡一點真情也沒有。

    幸好敖凌對公子岑還有真情──濃情。

    公子岑同樣掛著一副嫣然的笑容,然而,在這笑容底下的喜怒哀樂卻沒有任何人知曉。

    公子岑始終將她的真情隱藏得很好。

    不──或許是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的真情究竟被她藏在哪裡。

    這是幸還是不幸,同樣沒有任何人知曉。

    敖凌穿著一件花綠的直襟長袍,衣服的垂感極佳,月白祥雲紋的寬腰帶上還配著一柄金光閃閃的利劍,令他此刻看起來更加英挺,更加瀟灑。

    公子岑則穿著一件棉質的紅娟衫,但她的衣衫再紅也紅不過她那櫻桃般的小嘴,而她的嘴唇雖紅,臉頰卻沒有一絲血色,反到有些蒼白,蒼白的猶如外頭的風雪。

    這大概是入冬後最美的一場雪,也是最後一場雪了。

    公子岑望著潔白的雪花落在湖面,雪花散開的瞬間,一股不祥的預感也在她的心中緩緩散開,因為她知道這座湖心亭,根本不是她自己想來的地方。

    他不敢多想,不敢嘆氣,只敢微笑。

    “敢”是一種諷刺還是無奈,公子岑並不知曉,無論如何總是一種悲哀。

    忽然間,寒風乍起,吹皺一池湖水。

    寒風吹過敖凌的背心,同時吹起公子岑心中的不安與敖凌心中的驚駭。

    ──好冷的風。

    ──好快的劍。

    劍從背心直沒入敖凌的胸口,鮮血一流出傷口,就被冷冽的寒氣凍住,結成片片冰霜,這股寒氣──非從大雪──非從劍刃,而是從敖凌身後那人的眼睛散發出來。

    劍──只有一劍。

    人──只有一人。

    ──獨孤霞。

    南宮靈說的沒有錯,獨孤霞在看到亭中的人的剎那,已毫不猶豫地做出行動!

    他的劍停在原處,沒有刺入也沒有抽出。

    若是向前半吋就能貫穿胸膛,敖凌立刻一命嗚呼,若是向後半吋,傷口就會裂開,在這種天氣中流失這麼大量的血當然也是一命嗚呼。

    獨孤霞還不願敖凌死!

    他要敖凌就這麼一動也不動的僵持著,好好感受死前的恐懼。他不希望看到他像母親臨死前一樣,安詳的微笑著,他要他痛苦的掙扎,直到他為自己過往的所做所為感到懊悔。

    獨孤霞的深仇大恨終於如願以償?

    敖凌只發出一聲慘叫,就再也不敢開口或移動,連轉頭看看是誰暗算自己都不敢,他的性命已完全掌握在獨孤霞的手中。

    其實以敖凌的武功和敏銳度,他本不該被任何人暗算,自古以來也都只有他暗算別人,沒有別人敢暗算他,但這一回他全被算計了。

    獨孤霞並沒有留意公子岑,因為他的心神已全部注意著敖凌的一舉一動,一方面怕他突施暗算,一方面也想看看他此時此刻的反應。

    西湖美景依舊,但空氣中的殺意卻讓人無法享受這片美景。

    獨孤霞在敖凌身後冷冷地笑著,道:“你終於走到這一刻了,你應該要想到的這一刻,那一日你沒將我殺死就該想到的。”

    敖凌道:“你是……獨孤霞?”

    獨孤霞道:“我聽說人在死前,會看到自已曾害死的亡魂前來向自己招手,你看到了幾個?一百?一千?還是一萬?”

    敖凌沒有回頭也沒有理會,而是將目光投向公子岑,似是在問:“為什麼他會在這裡?為什麼他的武功尚存?為什麼沒把他帶回去給父親?為什麼?”

    公子岑不敢接觸他的目光,低著頭不發一語。

    獨孤霞又道:“敖凌,你知不知罪?”

    敖凌知道他是獨孤霞後,更決定豁出這條性命。當下冷笑道:“我知罪又如何,你是那種會饒我一命的人嗎?”

    獨孤霞冷笑道:“我當然不會。只是看你想死的乾脆點,還是讓我代替你曾殺過的所有亡魂刺你一劍。你放心,我可以讓你被刺了一百劍還死不了。”

    敖凌道:“隨便你!”

    獨孤霞道:“好!”

    獨孤霞左掌在敖凌背部第十胸椎下的“中樞穴”重重一按令他無法動彈,同時止住氣血翻湧,並撕下他身穿的花綠長袍,劍一抽出,綠布塞了進去,血竟未從傷口留出半滴,剎那間,第二劍、第三劍已跟著刺出。

    敖凌沒有慘叫,而是咬牙強忍。

    他雖是個惡人,但他臨死前還是個鐵錚錚的漢子。

    第四劍──

    獨孤霞的劍比先前更快。

    出劍的同時,他瘋狂的笑著。

    因為那股體內動物般潛藏的獸性,讓他產生了極大的快感──復仇、殺戮的快感。

    “不要殺她。”公子岑終於忍不住叫道。

    獨孤霞這時才注意到敖凌身旁的紅衣女子,他發出數聲冷笑,道:“怎麼?看你憶中郎君被殺很心痛嗎?你可知他是個多麼殘忍……”

    他話只說了一半,因為他突然意識到這清脆悅耳的音色似曾相識。

    獨孤霞道:“你是公子岑?”

    公子岑道:“我求求你,不要殺他。”

    獨孤霞遲疑片刻又狠起心腸,道:“哼!父母之仇天地難容,你雖曾三番兩次的救我性命,但這個仇我一定要報,之後你若是反悔要我的命,就再把他拿回去!”

    公子岑道:“我不要你的命,你也不要殺他。殺了他,你的母親也不會因此回來……”

    獨孤霞道:“但卻能洩我心頭之恨!”

    公子岑道:“你心頭的恨雖洩得了一時,卻解不了一世,只會讓這道傷痕刻的更深,冤冤相報,總没有结束的一日。”

    獨孤霞冷笑道:“同落於塵、同歸於燼,就是化解這場仇恨最好的方式。”

    公子岑撲簌簌的流下眼淚,道:“不……不……你不是這樣的人,明明那個才是真實的你,你為何還要回想起來。”

    獨孤霞心一橫,冷笑道:“你知道哪個才是真實的我?”

    公子岑沒有回話。

    或許這世上根本沒有人了解他,就連獨孤霞都不了解他自己。

    當然──公子岑或許也是。

    獨孤霞已刺出第五劍,同時冷笑道:“敖凌,你還有什麼話好說?”

    敖凌沒有一絲畏懼,淡淡的道:“有一句話。”

    獨孤霞道:“你說。”

    敖凌道:“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他說這話一直都沒有轉頭,而是面露凶光的盯著公子岑。

    敖凌並非傻人,他已經察覺到自己究竟被算計了什麼。

    獨孤霞怔了一下,這才隱隱發覺南宮靈似乎還有事情沒告訴自己,但他依然冷笑道:“我立下的血誓會指引我找到你,就算你躲到天涯海角也一樣。”

    敖凌已經坦然,道:“你殺吧!”

    獨孤霞的劍已在空中!

    敖凌究竟還挨的了幾劍?

    公子岑忽然衝上前,擋在獨孤霞與敖凌之間,道:“你要殺他就先殺我。”

    一雙怪異的眼眸看著獨孤霞,這雙眼眸沒有殺氣,卻會讓人不自覺的感到害怕,沒有溫柔,卻會讓人不自覺的感到溫暖。

    這是一雙隱藏著一切秘密的眼眸。

    獨孤霞細看著公子岑。

    此刻的公子岑和獨孤霞當日見到的公子岑已相差十萬八千里。

    她有一張姣好的瓜子臉,睫長眼大,皮膚白晰,容貌甚是秀麗,身材方面也是弱質纖纖,正是無數女孩渴望的完美體態,但──他終究不是何小楓。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獨孤霞再認識何小楓後,彷彿已對天下任何女人不感興趣,即便眼前就有個絕色佳人,他的表情也沒有絲毫變化。

    有些人老了就是老了,再也年輕不起來。

    獨孤霞冷笑道:“哼!你倒是個有情有義的女子,雖然我不知道你做了這麼多到底有何意圖,但你若是和敖凌一樣害人無數,我不管你救我多少次,我會連你一起殺,等我殺完他,你最好將一切從實招來。”

    公子岑道:“我說了,你就會相信嗎?”

    獨孤霞沉吟半晌,道:“你不說,我什麼都不會相信。”

    公子岑道:“好,我把所有事情都告訴你,但你要先答應我不能殺敖凌。”

    獨孤霞道:“你就這麼愛他?”

    公子岑道:“不,只是我欠他太多太多了。”

    獨孤霞沉吟半晌,道:“我可以答應不殺你,但我不能答應不殺他,無論是敖凌還是公子遒,我都一定要將他們殺的死無全屍!”

    公子岑道:“你的答應是不是一定算數?”

    獨孤霞道:“當然。”

    公子岑道:“無論是對誰的答應是不是也一定算數?”

    獨孤霞冷笑道:“你到底想說些什麼?”

    公子岑道:“你明明答應過她的。”

    這一刻,獨孤霞心中那原本漸漸平靜的水面,又泛起了無數漣漪。

    獨孤霞嘶聲道:“我答應誰?我答應什麼?”

    公子岑道:“你答應過何小楓,以後無論發生什麼事,都別用殺人的方式解決。”

    公子岑淡淡的說過這幾句話,卻令獨孤霞的身子彷彿被電流直竄而過,又繞經地面形成一個迴圈,在全身上下不停打轉,不只肢體變得麻木而僵硬,連說話都變的有些生澀。

    獨孤霞道:“你為什麼會知道?”

    公子岑平靜地說道:“因為我就是何小楓,但也不是何小楓。”

    獨孤霞手中的劍“匡噹”一聲掉落,雙眼在公子岑周身打轉了三圈,然而,他並不是獨孤霞心底深處的思念之人──何小楓。

    獨孤霞道:“你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公子岑道:“你看見的何小楓是我的易容,真正的何小楓是朱腥的女兒,也是我六歲前唯一的玩伴。”

    獨孤霞道:“你早就知道何小楓是誰?”

    公子岑道:“你認識的何小楓也好,南宮靈或何人也認識的何小楓也好,只有我知道每一個何小楓是誰。”

    獨孤霞道:“這……你……”

    他再也說不出話,因為他的心已亂成一個死結,他知道自己此刻一定要恢復冷靜,一定要解開心中的這個死結,才能解開所有關於何小楓的謎團。

    於是獨孤霞閉上了眼。

    他清楚地記得那個晚上母親深情又溫柔的道別,也記得何小楓對自己全然陌生的眼神,雖然他當下多少還是有些心痛,但他知道那畢竟是老天爺憐憫他們母子所給予的奇蹟,因此他沒有怨言,只有感謝,深深的感謝。

    經過這幾日的奔波,獨孤霞也幾乎釋懷並遺忘了這件事,所以他清楚地明白眼前的公子岑與何小楓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

    或者說是與母親截然不同的兩個人。

    獨孤霞搖了搖頭,道:“你絕對不是何小楓,因為我遇到的何小楓是我的母親,我的母親聰明、溫柔、賢慧、端莊,他絕不會跟你們這些人扯上關係。”

    公子岑不再多說,纖腰輕輕扭動著,一身紅衫緩緩脫下,露出一雙春蔥般的柔荑和玉柔花軟的手臂,修長的雙腿也在輕輕顫動,敖凌痴痴地望著,所有魂魄都已被公子岑的胴體勾了出來──公子岑竟脫得只剩貼身內衣。

    然而,獨孤霞卻一點男人的心動都沒有,甚至還闔上了眼。

    他聞到了,聞到這一股專屬何小楓的花香──不似玫瑰濃郁,也不似雛菊淡香,而是有種讓人說不出感受的感受。

    這一刻,漣漪已不再是漣漪,而是如奔流入海的長江,激起無數的浪花和泡沫。

    公子岑從貼身內衣緩緩取出一塊玉璧,輕放在獨孤霞手裡。

    獨孤霞張開眼睛,正是自己當時送何小楓的那塊彩鴦玉璧。

    獨孤霞的臉色漸漸慘白,嘴角的肌肉不規律的抽搐著。

    公子岑道:“你相信我了嗎?”

    獨孤霞道:“不可能……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公子岑轉過身,左手將頭頂上的玉釵輕輕拉開,右手撩過一縷縷的秀髮,滿頭的烏絲竟如细雨般落下,斷在肩頭兩、三釐米處,接著又脫下一層人皮面具,轉過身的剎那,獨孤霞已經癱坐在地上。

    輕盈的動作……巧麗的短髮……標緻的五官……

    這若不是何小楓,那還有誰是何小楓?

    敖凌也驚呆了,喃喃地道:“這才是你真實的樣子?”

    此後是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一點呼吸聲都沒有。

    不知過了多久,獨孤霞總算站起了身,他的臉頰已恢復血色,但嘴唇依然慘白。

    “小楓──”他只說了兩個字,語氣沒有任何起伏。

    “何小楓。”三個字,還是沒有任何起伏。

    又是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

    “你沒有任何話要說嗎?”獨孤霞突然冷冰冰的說道。

    何小楓眼波流轉,忽變的柔情似水。

    她含嬌細語的問道:“你之前所受的傷都好了嗎?還痛不痛?”

    獨孤霞的臉色從蒼白轉為紅潤,又從紅潤轉為鐵青,他怎麼也想不到何小楓竟會突然問了這麼一個問題。

    在此刻之前,獨孤霞聽到何小楓這般深情的慰問,他必會感到無比的溫暖、無比的甜蜜,但此刻他的心中只有一番寒徹。

    眼前的人不是何小楓,而是他殺父仇人的女兒──公子岑。

    “公子岑是誰?何小楓又是誰?”獨孤霞在心中瘋狂地問著。

    他的雙眼布滿血絲,頭髮也亂成了一團。

    何小楓的手向前靠近,道:“你中的劇毒……?”

    他的手似已摸到獨孤霞的臉龐,但獨孤霞也已退了一步。

    獨孤霞道:“用不著你擔心,少林五大神僧已治好了我的傷,雖不見得能活個五年、十年,但也絕不會比你們早死。”

    何小楓輕聲嘆道:“那就好……那就好……”

    獨孤霞道:“你難道真的沒有任何要解釋的?”

    何小楓的眼神變了。

    那是堅毅而果決的眼神。

    何小楓道:“你走吧。你不該來這裡的。”

    獨孤霞的心神紛亂不已,無數疑惑在腦海中翻騰,但他一句話也沒問。

    因為他看著何小楓的眼神,就知道他麼也不想說,更不想看見自己。

    獨孤霞忽然回想起與何小楓相處的點點滴滴。

    他的臉色越來越沉重,四肢越來越冰冷。

    他忽然想通了。

    獨孤霞道:“我直到此刻才發現,你才是個真正的惡魔。你將自己掩飾成一位善良、溫柔的弱女子,就只為狠狠地折磨我,榨乾我生命的每一滴血、每一滴淚。”

    他話語如刃,目光也如刃。同時射進何小楓心坎,但何小楓一個字也沒說,甚至表情一點變化也沒有。

    何小楓的眼神空洞而暗淡,充滿著無限的失落與哀傷。

    獨孤霞道:“我會遇到冷幻、白罍、黃魅其實都是你設計好的。”

    “你要他們假裝對你心懷不軌,為的就是想看我替你出手,你也算準我會在一次次奮不顧身的保護你之中愛上你,但你對我卻是一點感情也沒有,你喜歡的只有那殺人不眨眼的敖凌。”

    “你一直看著我笑話,嘲笑我這為情所苦的笨蛋。”

    “是,我就是個多情的笨蛋,我終於了解了。”

    “就連『雲龍鏢局』和『黑白雙煞』那幾個傢伙其實也是你事先找來串通好的,為的就是要我幫你奪來『鴛鴦雙璧』,好讓朱腥來找我尋仇。”

    “直到後來遇到南宮靈,你又想出了一個詭計,那就是用那場愚蠢的戲碼,讓我誤以為何小楓就是我的母親,讓何人也誤以為那個何小楓就是他的女兒!”

    獨孤霞大笑,瘋狂的笑,道:“果然是公子遒的女兒,一切都做的神不知鬼不覺,這種完美無瑕的害人計策天下也只有你們幾人想的到。”

    “你雖沒動一絲武力,卻將我與何人也兩人耍得意亂情迷、難以自拔。”

    “你真是比我想像的還要厲害一百萬倍。”

    “最卑劣、無恥的是──你此刻竟還虛情假意的裝作在乎我、掛念我,以為我會再傻傻地相信你、愛著你……真是笨蛋……我實在是個笨蛋!”

    獨孤霞以為自己全部想通了,殊不知他的推理還有太多的破綻,太多的疑點,但獨孤霞已深深地說服自己──何小楓就是這樣的人!

    獨孤霞一定要這樣說服自己,否則他根本沒辦法把何小楓當仇人看待!

    何小楓一直靜靜地聽著。

    獨孤霞再也受不了何小楓這空洞的眼神,厲聲道:“你說話啊!”

    何小楓沒有開口。

    獨孤霞又厲聲道:“你真的是這樣的人嗎?”

    何小楓還是沒有開口。

    獨孤霞沉默了。

    獨孤霞又笑了。

    沒有人知道他為何要笑。

    獨孤霞自己也不知道,但他就是笑了。

    “我只問你最後一個問題。”獨孤霞的聲音已不成人樣。

    “你到底有沒有愛過我……”

    “你到底有沒有愛過我……”

    “你到底有沒有愛過我?”

    回音在整座街道迴盪,久久無法消散。

    何小楓還是沒有回答。

    愛的對立面從來不是恨,而是冷漠。

    無比空虛的冷漠。

    獨孤霞望著何小楓的眼眸,他多想在這雙冰冷而無情的眼眸中,找到一絲溫暖或是柔情,哪怕是一瞬間的稍縱即逝也好,哪怕是藏在瞳孔深處的無盡黑暗也好,但──看透了冰冷,更是冰冷,看透了無情,更是無情,何小楓彷彿就是個沒血沒淚的屍體。

    不──何小楓不是沒血沒淚的屍體,只是她將自己的血和淚藏在她自己也找不到的心底深處。

    獨孤霞緩緩撿起掉在地上的長劍,插回劍鞘。

    要懂一個女人的心實在比要殺一個男人的命難太多了。

    因為女人的心可以讓你殺不了男人,男人的命卻不一定換的到女人的心。

    獨孤霞雖然充滿恨意,但他已經下不了手殺敖凌,當然,更下不了手殺何小楓。

    為何男人明知這麼做很笨,還是要繼續笨下去?

    獨孤霞朝窗外看了一眼。

    大雪方止,狂風猶怒,卻怎麼也吹不起在枯枝上積了三天三夜的大雪。

    獨孤霞果真沒再說任何一句話,轉過身走出『湖心亭』,只留下幾個若有似無的足印,但足印又留得了幾時?

    他走了,腳步走得很輕,卻將何小楓的心踏個粉碎。

    他以為──他滿腔的傲氣可以令他裝作毫不在意。

    但他的眼淚卻沒有這股傲氣。

    他以為──他走的時機太晚,甚至根本不該來過。

    但他不知道的是──何小楓在他轉身的剎那已經淚流滿面。

    當下的他或許只要將何小楓輕輕地摟進懷裡,她心中的千言萬語就會如流水般湧出,怎麼止也止不住。

    不知道,獨孤霞再也沒機會知道,錯過了就是錯過了。

    獨孤霞迎著逆風走在雪上,他的腳步很快、很輕盈,因為和他的心相比,他的心實在太沉重了。

    這份沉重令他幾乎無法呼吸,他實在難以接受何小楓徹頭徹尾都在欺騙他,尤其是欺騙了他的深情。

    他仰起頭,呆立許久,忽然想起當時南宮靈聽到何小楓的反應,又想起南宮靈告訴自己前往“湖心亭”時的神情,他立即意識到南宮靈應該早已知道何小楓就是公子岑。

    南宮靈欺騙了他,不知什麼原因的欺騙了他。

    獨孤霞流下淚來,接著就失聲,立刻又變成長嚎,像一匹受傷的狼,在黑夜中的曠野嗥叫,夾雜著無盡的憤怒和悲傷。

    這聲長嚎,連天地都為之膽顫,為之撕裂。

    獨孤霞已消失於這撕裂開來的黑白兩色的裂縫,失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