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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年迈的北风消散之前(1171)

    崭新的黎明到来,但它来时给阿多尼斯的感觉却并不轻巧。这并非是由于他面临衰老之时会对时间流逝的恐惧,而是由于对漫长的重复的日子的毫无尽头感到绝望。他和他的父亲不同,在他因父亲对年迈的恐惧而选择品尝缓慢而长久的寿命之后,他发觉自己早早地叩响了自己内心的大门,而门的后面只有他自己一个人,门里门外却道路无限延伸,永无止境。

    他回想起很多事情,尤其是自己离家时的情景有一次浮现。

    很多个世纪以前,在一个狂风呼啸的日子,大片大片的落叶被卷起,被带着往某个方向飞起。九月份,寒冷通过潮湿的呜咽的海浪来访。

    阿多尼斯坐在一家酒馆内,现在人并不多。

    他是来和父亲告别的,他想要离开,前往其他国家。他和他的父亲原本受维克时一家贵族的雇佣,前前后后干了三年,阿多尼斯在这位贵族的土地上耕作,喂养牲畜,并逐渐从一个十五岁长大到十八岁。在这个过程中阿多尼斯慢慢地意识到自己真正想要的并不是在这里安稳平凡地度过一生,他想像他的伟大祖辈一样奔于四海,在世界各国之间来回闯荡。

    他记得他的父亲曾经给他讲过他们的祖上过去是爱莱耶薇的贵族,拥有大片大片肥沃的,辽阔的土地,身居社会上层,掌握大笔财富,玩乐于那些神秘的娱乐活动.....这一直持续到一件罪恶的事情在恩底拔发生并将他们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祖辈的荣光一次次在阿多尼斯的梦境中浮现,当他醒来之后,他会怅然若失地迷惘地在床上发呆。

    那不过是一个虚无的梦,已经失去的东西。阿多尼斯初次意识到这点是在神父的儿子嘲讽他时,而这个幻想真正地破碎则要到他离开他的父亲之后,要在他来到一处无人的空旷的荒芜平原并走到自己祖上宏伟建筑的断臂残骸之中时。

    整个酒馆光线昏暗,但里面的气味并不算难闻,现在这里也并不喧嚷。阿多尼斯要了一杯特色啤酒,坐在能够看到门口的一处位置,一边想着事情一边看着门口。他第一次萌生出离开的想法是因为一位旅人,他经过这里是因为要短暂休憩。他给阿多尼斯讲了许多自己的见闻,那些光怪陆离,令人感慨的事物与奇闻。

    爱莱耶薇的至西边,厄弗利亚的尽头;大陆中央巨大的古湖;东方由蜘蛛丝和高耸入云的山峰组成的险地.......那太让阿多尼斯向往了。或者说是它们的出现给阿多尼斯的迷惘找到了一个发泄口,他那时才明白了自己剩下的光阴应该如何度过。

    尽管自己已经得到了雇拥主的信任,管家的好感,其他人的友谊,但阿多尼斯仍然想要离开,对他而言,这片充满灾难的一成不变的土地并没有任何令自己眷恋的地方。风吗?落日吗?麦子吗?鸟吗?猫吗?这些东西重复出现着,并且在他往后的人生里也将继续出现下去,没有尽头。

    阿多尼斯本想叫上父亲,但在开口前突然意识到他太老了。

    过去的无数个时刻他都向他透露出这一点,在他那越来越衰老的躯体之中存在的只有希冀安稳度过余生的渴望,只有和一个伴侣暗度晚年的愿望,他在他的懦弱里,在他毫不掩饰的抽泣中,让阿多尼斯明白他已经老了,阿多尼斯从一开始就没见过他的青年时期,而现在,他已经到了一个恐惧任何有变化的未来的残忍阶段。

    至少他的影响代替着他。阿多尼斯自己安慰道,并且默默选定一个日子,离开这个地方。

    阿多尼斯思绪纷杂之间,父亲从门口进来,阿多尼斯看到后回过神,忙抬起手挥动让对方看见。

    父亲看看他,朝他走过来。从阿多尼斯的视角看,他的父亲就像是披光而行一般。

    然而,当他隐没在黑暗之中的面孔出现在阿多尼斯眼前时他再一次无意识地注意到父亲的衰老,那死亡的征兆通过他孩子的不明不白的预感再次出现在世。

    阿多尼斯看着自己的父亲缓缓坐下来,先跟服务员要了一杯酒水。

    他没有说话。阿多尼斯见他没有开口自己也没有说话。阿多尼斯从未想象过自己的父亲会用他年轻时代的坚毅来面对自己鼓励自己,事实上他也确实没有,然而尽管阿多尼斯并不抱希望但还是从对方的脸上看到只有一种被击垮的悲哀。他是愁苦着脸来面对自己即将要远行的儿子的。

    阿多尼斯知道了自己的父亲不开口是因为他并不知道哪一句是能给自己孩子满意的一句,或者说,他根本从未设想过这一情况,阿多尼斯离开的情况。这一天总会来,他知道,但他害怕这一天,连具体会是哪天也不敢知道。

    等来酒水,阿多尼斯才开口,告诉他自己今天就要离开。

    这不过是重复他已经知道的东西,然而阿多尼斯竟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直接就此告别?亦或,说些自己也感到难为情的话?阿多尼斯不知道如何是好,因为他在看到父亲的那一刻就陷入了之前那种阴魂不散般的迷茫。

    我还如何告诉你我现在就要离开?阿多尼斯不会知道自己应该这么做,他发现自己就像是他们两人刚刚来到这里谋生时那样只能茫然四顾。

    阿多尼斯目光移上父亲因喝酒而涨红的面颊和微微张开的嘴唇。他是准备鼓起勇气吗?他会说什么?要他像自己年轻时那样闯荡吗?去恢复祖上荣光?或是挽留?

    不,他没有开口,他甚至没有看向阿多尼斯。他的影子明明已经触及了自己的儿子,但他却没有触及,这并非是他不爱着自己的儿子,而是因为他避开一切令自己痛苦的未来,他什么也不选。

    阿多尼斯恍然意识到父亲不会开口了,只要他还在这里,他就永远永远不会开口。只要他不离开,这就将一直持续下去。

    很多年以后,阿多尼斯已经不再记得自己当初的选择,记不清当时的阳光和尘埃,混杂酒精的空气是什么样,记不清当时他的父亲如何回过头来看他最后一眼直到他下一刻消失,他已经不再记得了,只是依稀保存着沉默的印象。

    现在他也苍老不堪了,他并未后悔,但他总是回想起那个早晨,怀疑这一切应该如何做才正确。

    他历经沧桑,却还是不明白当初应该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