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女频频道 » 梦至繁华落尽 » 梦落离歌(上)

梦落离歌(上)

    流言之森,乌云密布,明明半柱香前还郁郁葱葱的森林此刻却只剩枯枝残叶,众仙扭打一团,直至暴雨倾泻而下,瞬间将众仙都变成了落汤鸡,他们终于从这场闹剧中顺利解脱出来,归乘云而至,在仙罩外看着众仙狼狈模样,怒道:“你们是泼皮无赖么,哪里还有神仙的样子!”

    “登葆山南巫一族的幻梦之术,本尊早有耳闻,一直想亲自见识一番,可如今见识到了,却只觉得无趣。”巫即所造幻境内,归缓缓起身开口道:“难道你真的以为,一个仙山神君,会识不破你的小伎俩吗?”

    养息殿内,归仍坐于其间悠然打坐,身旁宝剑并未出鞘。

    “原来你也造了幻境来迷惑我,大意了!”幻境内,巫即一袭红衣,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撑在地上,胸口在不断渗血,她喘着粗气,艰难地说道:“有无相乘,虚实相生,哼哼,妙啊!”

    归闻言脸色骤变,急忙起身自养息殿南窗向正殿望去,彼时众仙早已乱作一团,在法罩里斗来斗去,不顾死活。

    洛绮记得,自己初见离陌时,他自林间晨曦与薄雾中走来,身后蓬勃的绿映在他眼中,满是仓皇与悲凉,他望着她,轻轻地问:“洛绮?你的名字真好听。”

    “你的名字呢?”

    “离。。。。。。”当念出这个字时,他若有所思地望向远方,彼时巨鲲自海面跃起,激起的巨浪在阳光照射下似万千星云般耀眼异常。

    “这是你的名字吗?”洛绮看着面前陷入沉思的陌生少年,略带迟疑地问道。

    “不,”他摇了摇头,道:“这是我出生伊始便久挥不去的名字。”

    “那他一定对你很重要了?”

    “我不知道,因为我连名字都没有。”

    “没有名字?”洛绮有些诧异,是他忘记了,还是。。。。。。

    “我很喜欢你的名字。”洛绮听罢抬起沉思的眼,清透的眸对上他悲哀的眼,心中徐徐升起一抹酸涩之情,沉默半晌,她突然道:“你若不嫌弃,我给你取个名字可好?”

    一语激起少年眼波万重巨浪,他眼中溢出的欣喜和嘴角抑不住的微笑告诉她,他和她一样,是渴望陪伴与温暖的人。

    “离陌,这二字如何?”洛绮歪头看着低声重复,眼似蒙雾般的少年,解释道:“‘离’是青草茂盛的样子,希望你可以像这山间林木般自由生长,不受苦难侵扰,‘陌’是乡间小路之意,人们只愿赋诗海棠,吟诵牡丹,鲜少有人在意陌上野花盛开,娇艳多彩,正如这广袤天地中微若尘埃的你我,在无人在意的角落绽放光彩。”

    少年闻言不再困惑,眼中弥散的烟雾渐渐消失,洛绮以为自己遇到了知己,可后来发生的一切却远超她的想象。

    “诸位,今日这法罩,谁都可以解开,但不该由我们来解开,而是应当由设局者解开,你说对不对啊?绿衣,黎光,还有睫羽。”

    众仙闻言,皆诧异地望向四周,只见绿衣,黎光,还有,早已死去的睫羽,都站在离他们十丈远的地方。

    “或许,我不应该这么叫,应该叫洛绮,离陌,还有无缘。”归瞧着他们,眼中恨意渐浓。

    自那以后,洛绮有了一位叫离陌的朋友,离陌的到来似乎也带走了离陌的背运,之前一向对石约山众仙乱象不管不顾的归竟然亲自到场,将望月宫赐给她住,她得以摆脱睫羽紫衣的构陷栽赃,得了清静之所,众仙亦再也不敢对她说三道四。

    可,渐渐地,众仙子发觉,归记性似乎不大好,晚上下过的命令往往第二日白天就会忘记,这样反常的举动一直持续到三百年前的石约宫宴上,宴会结束之际,归突然将一枚东王公赠送的聚灵珠赐给黎光,这一幕,不禁让众神想起三千年前的石约宫宴。

    三千年前,也是这样一场热闹的宫宴,圣端坐于万彩金雕衔玉宝座之上,将一枚鸿蒙之初便诞生的聚灵珠赐给若离,大殿一侧,无数双嫉妒的眼正紧盯着大殿中央鹅黄的身影,彼时的若离不知道,他们中的一个人,将会令她万劫不复。

    洛绮看着眼前场景,眼里却是从未有过的惊恐,因为就在方才,自己在望月宫遇到了归,然而,负责宫宴的黎光却说:“归从未离开过宴席。”

    一瞬间,像是两条一直断开的线突然联结,洛绮终于明白了,归记性差的真相。。。。。。

    三人变回原本模样,但紫衣看清离陌脸后,却惊讶地捂住了嘴:“你,你怎么,怎么和,和。。。。。。”

    “和仙君长得一模一样对吧!”身旁的彩蝶说道。

    这二人都曾为闭关的归送过丹药,归闭关之前,会将胡须全部刮干净,二人就是在那时无意间瞥到了归隐藏在胡须下的苍老容貌的,面前这个叫离陌的,除了样貌年轻英俊,眉眼骨相都与归别无二致。

    “你不是会使藤蔓吗?歘歘两下先让咱逃命再说啊!”无缘压低声音说道。

    “闭嘴吧你!”洛绮一脸难堪。

    “洛绮,你真是我的好徒儿啊,下山一趟,竟学会蒙骗师长了!”归强压怒气,转而看向众仙,长呼一口气,接着继续道:“本君执掌石约三千年,靠得是手眼通天的能力和早已摒弃的杂念,过去,师父曾言,谁有能力摒弃自身杂念,谁便可以继承他石约之主的地位,师兄皆退缩,唯有本君,孤身于分灵洞修炼百年,日日忍受血肉分离之痛,这才硬生生将过去一切尽数斩断,成了石约之主,你才修炼千年,法术都未习全,便敢与本君作对,把法罩解开!”

    无缘吓得失了神,洛绮却立在原地,无动于衷。

    “怎么,为师命令不动你了吗?解开!”

    洛绮不甘心地看向离陌,离陌有些失魂落魄,但还是微微点了点头。洛绮见他点头,瞬间泄了气,慢吞吞举起左手,捻了三山指手诀。

    归继续道:“杂念包括情欲,容貌,不谙世事的荒唐想法,以及,不通人情世故的愚钝之心!”说罢抬手一指,道:“这个离陌就是本君分离出的杂念!”

    幻境内,巫即自巨鲲腹中破肚而出,就在方才,归离去之际,掀起滔天巨浪,将自己卷入大海,巨鲲自海洋深处冲出,将自己吞入腹中,若非靠着手中这柄变大的短剑,如今怕是早已随着众巫登上九天了,只是可怜了登葆山下的神兽,世代受南巫奉养,好不容易快要苏醒,主人却下落不明了。

    “我看到的,到底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巫即自言自语,显然她对于刚才的挫败耿耿于怀,幻境犹如梦境,一切皆源于现实,却又超于现实,故事或许可以被改写,但情感却犹如浸入骨髓的毒,任凭归如何遮掩,也会有被察觉的时候。

    巫即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此刻早已虚弱不已,出了幻境没走几步,便一头栽倒在密林里,恍惚间,她看到有人朝着这边走来。。。。。。

    施法结束,洛绮却突然抬头看向毫无动静的金罩,慢慢瞪大了双眼。她手诀未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道:“还有一层法罩,是谁设的?”

    一直未说话的离陌却突然抬起头,缓缓道:“此乃囚仙阵,除了历代石约仙君,无人能解。”

    “那神君快帮我们解开啊,请神君帮我们解开!”众仙皆跪下恳求道。

    “你们求他有什么用,他可解----不-----开!”离陌抬头看着归,二人一番眼神对峙,最终还是归先别开了眼,他使出浑身解数,妄图依靠蛮力破开金罩,可任凭四周地动山摇,金罩却依旧丝毫未损。

    “彼汾沮洳,言采其莫。

    彼其之子,美无度,殊异乎公路。

    彼汾一方,言采其桑。

    彼其之子,美如英,殊异乎公行。

    彼汾一曲,言采其葍。

    彼其之子,美如玉,殊异乎公族。”离陌缓缓吟诵起这首诗,他诞生之初,记忆便只有这首诗和一个“离”字,本以为会随着岁月更替尽数淡忘,可石约山上三千年,归不许他亲近旁人,亦不许旁人察觉他的存在,自己就这样孤零零地在山里游荡了三千年,唯有在寂静的深夜,他才能肆意地奔跑,陪伴他的,不再是那一首诗,一个字,还有了满天繁星和一轮同他一般孤独的月,再后来,自己终于遇到了此生挚爱,一个漂亮的,如月般孤独的仙子。

    归曾提醒过他数次:“你只是我分化出的最肮脏的一部分。”这句话犹如深渊,而他曾一度在这深渊中不断下坠,如果不是洛绮,在自己将假扮归一事全盘托出后依旧不离不弃,那么,自己或许永远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站出来。

    洛绮说:“别人怎么可能比你更了解你自己呢?若因为别人一句话就郁郁寡欢,那岂不是如同木偶般任人掌控了?”是啊,归说他不是自己,那自己也肯定不是他,既然是两个个体,那他又怎能知道自己是善还是恶呢?

    “你的师父,不是本就未传过你囚仙阵吗?”离陌步步紧逼,归起身匆忙整理衣衫,故作镇定道:“你生来卑劣,本该受世人唾弃,本君怜你无处可去,许你在这山中寻一片逍遥之所,你却跑去人前卖弄,做了这样一个局,该当何罪!”

    离陌闻言却笑出了声:“卑劣,哈哈哈,你便是这样评价你的过去的?”

    “情欲让人沉沦,俊美的容貌只会带来灾祸,荒唐的想法犹如猴子捞月般不切实际,不通人情世故的灵魂终将被繁杂的世界绞得粉碎!”

    离陌听罢,竟嘲笑道:“这便是原因。”

    “什么原因?”

    “你害死师尊的原因。”

    三千年前宫宴结束,待众仙散去,圣看到归立于一侧,开口道:“你不是在分灵洞修炼吗?”

    “对啊,师父,您看,我已经抛弃我繁杂不堪的过往,重生了!”归拖着虚弱的身体,激动地伏在地上,向幼时受了委屈一般再一次将头靠在师父盘坐的膝盖上,这百年的血肉分离之痛,百年的孤寂困苦之难,都在瞬间化作溢出眼眶的泪,他期望师父能似从前那般,心疼他,安慰他,鼓励他。

    可迎接他的,只有圣无奈的叹息,他看着归,只是摇头垂泪,半晌,突然颤抖着开口道:“傻孩子,你走错路了。”

    归闻言表情一滞,带着不解与恼怒,抬头问道:“师父是觉得我未消除杂念吗?”

    “哎!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什么意思?”归逐渐愤怒,瞪着一双猩红的眼质问道:“你是觉得,比起我百年的孤独修炼,若云在这山间的浑浑噩噩才能配得上石约之主吗?”

    “你在这山上修炼万年,就只是为了石约之主吗?”圣诧异地看着面前归来的弟子,不觉得亲切,只觉得陌生。

    “只有无上的权力和地位才能换来众仙的仰望,师父,事到如今,我便也不瞒着你了,每次同你参加西王母的瑶池盛宴,我都感到万分不适,你说你不与那群看人下菜的仙同流合污,所以才被众神排挤在外,可弟子却觉得,只有愚蠢和懦弱之人,才会守住所谓的清廉不放,身为神仙,位列仙班,怎能将自己排除在外,应当费尽心机挤上去才对啊?守护人间也不过就是说说而已啊!”

    “孽障!”圣抬手给了他一巴掌,归却不怒反笑,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一心为了石约山的未来,苦心修炼,到头来迎接自己的却是一巴掌,好在自己如今已排除杂念,于是他起身,轻蔑地低头看向师父,这百年,何止自己变了,师父更是变了,变得懦弱,变得虚伪。

    圣悔恨地闭上了双眼,都怪自己,不该提出“抛弃杂念者便是石约之主”这句话,如今同门互伤,昔日恋人也反目成仇,若连爱都舍弃了,那自己这可怜的徒弟还剩下什么了呢?

    “奥~,我明白了,”归突然阴阳怪气道:“你给她聚灵珠,就是想让她当石约之主,对不对!”

    聚灵珠乃历代石约之主所持之物,历来便只传给获得石约之主认可的继承者。

    “对!”圣看着面前发狂的弟子,怒吼道。

    “果然,哼哼,那便由不得我要做些什么了。”归垂眸看向腰间重获新生的紫玉焕灵宝剑,突然眼中寒光一闪,再看宝剑,已然出窍。

    吸收分灵洞万千灵华的紫玉焕灵宝剑悬在圣头顶,只待主人一声令下,便可取他性命。

    归长叹一口气,似是在替师父惋惜:“师父,徒弟永远都不会忘记你的,你看,你送我的剑,它拥有了无上的力量,这点您马上就会知道了。从今往后,我便是石约山之主,往后可承袭我位置的仙,必须像如今的我一般,经受消除杂念的血肉之痛,方可得我认可。”

    宝剑落下,圣化作一道白光瞬间消逝,归转身擦了擦满脸泪水,面无表情道:“走吧,若离还等着和师父一起上路呢,我那么爱她,又怎能不送她一程?也该是我送阿离一程才对。”

    玉墨宫粉色的纱帐内,黎光仙子缓缓起身,她揉着惺忪睡眼,踉踉跄跄往窗边走去,只见窗外众仙云集,他们愤恨着喊着口号:“杀弑圣归神,还朗朗乾坤!”

    住在隔壁的绿衣也探出头来,二人看着窗外乱象,皆困惑道:“我不就是睡了个觉吗?”

    望月宫内,镂金红木柜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不多时便自柜中走出一位狼狈仙子,那仙子正是被洛绮困在柜中整整一夜的睫羽,她满肚子火不知道该怎么发泄,只好在望月宫内又砸又摔,待听到正殿传来众仙抗议之声,这才探头向外张望,彼时的石约山早已乱成一锅粥,愤怒的众仙不再接受归的命令,他们在石约山四处游行,路过望月宫时,睫羽自宫中走出,加入到抗议队伍中,也不管抗议什么,只是跟着众仙摆出一副愤怒样子,高声喊着那句:“杀弑圣归神,还朗朗乾坤!”

    宫塔之上,归绝望地立在塔边,他的身后,是死去的圣。

    “师父,你说,我是不是做了一件很不好的事。”

    “还记得,你幼时读过的《逍遥游》吗?鲲化作鹏鸟,才可扶摇而上,至九万里高空,水汇积成海,才能有负载大船的力量,冥灵大椿,之所以能够长寿,不也正是等待百年,积蓄百年力量,才能开花结果吗?若鹏鸟听了寒蝉与灰雀的话,只将树枝作为此生追寻的目标,又怎能长出千里脊背呢?若冥灵大椿如朝菌蟪蛄般生长,又怎能久存于世呢?你本是翱翔天际的鹏鸟,却被灰雀寒蝉一般的神仙动摇了目标,与他们争权夺利,你本可以是负载大船的海,却抛弃日积月累汇成的江,你本可以是长寿的冥灵大椿,却急不可待地想要看到自己早日开花结果,我又怎放心将石约之境交予你。”

    “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三千年来,我总用这句话来教育众仙,原来,真正不懂的一直都是我。。。。。。”

    “若非让你亲眼所见,你又怎能明白为师一番良苦用心。”

    “师父。。。。。。”归跪倒在地,看向远方广阔的鲲之海,绝望地哭喊道:“可是,可是我亲手害死了阿离。。。。。。阿离,她,再也回不来了。。。。。。”

    回忆如同决堤洪水,埋藏心底的爱意终于在此刻迸发出来,归低头颤抖着,大滴大滴的眼泪落在地上,自己曾经承诺过,要守护她,保护她,最后却亲手了解了她。

    他本以为她有聚灵珠护体,就算被紫玉焕灵宝剑刺死,灵魂也会被聚灵珠迅速收集,千年后重新化为人形,到那时,她一定会看到,石约山在他的治理下,地位崇高。所以,当若离逐渐消散后,他找不到聚灵珠之时,还气愤地以为是若离藏起来了,他怎么会知道,若离在三千年前的宫宴之上,当众收下聚灵珠,却在宴会结束之时,又还给了圣。正因为自己杀死圣时,聚灵珠在圣身上,所以圣才会活下来,而她,却死在了三千年前的那一晚。

    原来,她从不想与自己争什么。

    远方海面突然波涛汹涌,海底似乎出现了什么异动,圣一只手拍了拍归的肩,示意他抬头。

    归抬头之际,海面突然冲出一只巨大的鹏鸟,它沾湿的羽翼在晨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有力的羽翼拍打着海面,激起三千里波涛,它奋起而飞,直冲向九万里高空,整个石约山都被眼前这壮美撼动。

    圣看向鹏鸟离去的方向,骄傲地说道:“我们若离朝着她向往的九万里高空飞走了,她要去追寻她的逍遥了!”

    “大人,现在你明白了吗?”大椿繁茂的树枝间,蓝蝶对着坐在树枝上的王县令说。

    王县令听罢,朝蓝蝶行了个礼,道:“多谢上仙赐教。”

    蓝蝶听罢点了点头,接着振翅飞起。王县令见状急了,慌忙朝着蓝蝶飞离的方向跑去,却忘记了自己此刻身处细小的树杈,只走了两步就摔了下去,跌落之际瞧见自己硕大的肉身正睡在大椿树下,吓得闭上了眼,再一睁眼,哪里还有什么大椿树,石约山,只有孤灯一盏,书案一张而已。

    “原来,圣才是真正的石约之主。”几日后,无缘与洛绮边下山边说。一切尘埃落定,圣用尽聚灵珠之力部下囚仙阵,之后在宫塔之上魂飞魄散,归带着遗憾与悔恨自我了结,众仙亦下山离去,曾经热闹的石约山,顷刻间变得寂静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