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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1) 妈妈的恨

    天若有情天亦老

    月如无恨月常圆。

    未敢岁月同天齐,

    相携晨昏两不弃。

    1989年大年三十。

    临近傍晚时分,乌山峰顶,天际腾起一道道暗流,暗流推动着一层层浓黑厚重的乌云快速堆积,将整个苍穹片刻之间笼罩阴暗之中,山间凛冽的寒风呼啸卷面,不停地肆虐着整片苍茫大地,也把乌山里百年大树千年古藤都揪得狂摆乱舞,顷刻天地间枯叶横扫,尘土飞扬,飞沙走石。

    卜英子顶着刺骨寒风,孑然站在绝壁中的山洞口,抚摸着即将生产的肚子,呆呆瞧着山下的村庄,将泪水隐没在眼眶里。

    家就在不远处的山下,家中还有个瘦弱的母亲。卜英子仿佛能看见母亲正倚门而望,苦苦地在等她回家。

    卜英子知道,她应该立马回家,不能让妈妈替她担心,更不能因为她的失踪让母亲伤心。

    可是,她身不由己,她也迫不得已。

    她是未嫁待产的,她胎儿的存在是政策不容,世俗不容,世人不容。她挺着一个大肚子,她无法回去面对母亲跟乡亲。

    从躲进川壁山洞那一刻,她才算过上了这辈子最宁静的生活。

    卜英子是多么懊悔她身上发生过的一切,她后悔被人迷惑,后悔在男人甜言蜜语里送出了她的清白。她笑自己好傻好傻,这世间,她付出了最纯真的心,最后换来了最深伤害,她恨极了欺骗她的男人。

    和男人苟且她大了肚子,知情的乡亲不知道在她背后吐了多少唾沫星子,好在她要强要面子的母亲还不知道。

    一向高傲的卜英子为了避免流言蜚语伤害家人,背人躲进了杳无人迹与世隔绝的川壁石洞里,过起非人的独居生活。她不想把难堪带给家人,不愿把自己沦落为别人口中的笑柄。

    她宁在山中与野兽作伴,与风雪同住,耻辱的胎儿一日不去,她一日不回家。

    山洞所处山壁,比较隐秘,即便是缺少柴火的年代,也鲜少有人来。

    通向山洞的原路要从最高峰走到右下居中,虽然有小路可以勉强行走,一路却都是荆棘。这些荆棘冬天掉完叶子,光秃秃的枝长着尖刺,不小心碰着便能伤人衣物及裸露的皮肤。

    好一些荆棘已经让卜英子砍了,划在一边,山道依旧又陡又不好走。洞下是一条山涧溪流,居中有一个清澈见底的水潭,也是卜英子每日吊绳打水赖以生存的生活饮水源。

    山峰四周空绝,居高临下。大年夜全国举家欢庆的日子,隔着多少山梁,卜英子也能听到山下爆竹烟花传来的阵阵炸响。

    她知道一场爆竹声响,就是一家人欢笑声起,每家每户都习惯将祝福托付在烟火里,当火花冲入长空尖锐地嘶鸣,炸裂,火花落地,便是了了一年的圆满,期待来年的开始。而这入耳的每一声响,对着渴望回家的孤独人卜英子来说,却是一种煎熬与折磨,煎熬着她的心,蚀磨着她的魂。

    风云不断变幻,隔绝了山下各村庄中发出所有声音,压抑的气氛围着整个山头,那么的高那么广的乌山,但在这般天色下也显得那般渺小无力,那般地弱小低迷。

    是要下雪了,寒冷的狂风扫走了山间万物,曾经的鸟儿虫儿,走兽人迹,此刻都没有一丝丝遗留,随风散尽,不知去了何处。

    雪花从天空飘落下来,冰冰地掉在卜英子鼻尖上,脸上,有一些痒痒地,她没有去掸,任由调皮的雪在鼻尖雪落雪化。

    伫立很久,卜英子有些累了,才裹了裹身上大衣,无奈地转身回山洞。

    空旷山野石洞里,阴冷寂寞,风寒料峭,卜英子坐在厚厚的稻草上,抱起一床薄旧的棉被护住全身,刚才站得太久,整个身子让风吹冷,已经让她四肢麻木瑟瑟地发起抖来。

    肚子隐隐有了痛感,即将生孩子的恐惧让卜英子一下子害怕起来,山洞里无声无人,让卜英子倍觉无助和凄凉。

    一切也都怪她自己蠢,她轻信了一个人模狗样的男人,还算是一个为人师表的男人。

    最后悔的是不该不自爱,贪图一时欢愉留下孽根。

    本来,预产期在腊月十二,不知道为什么,延期到大年三十这孩子都不打算出来。打乱了她原本要掩人耳目而做的一切计划。

    卜英子进山洞后两个多月,没给母亲传过一点消息。她知道母亲会挂念,母亲会伤心,母亲会落泪,会为她失踪担心而饱受煎熬,若不是这个胎儿绊着她,她要立刻飞奔回家陪母亲承欢膝下。

    父亲去世时,卜英子还不到三岁,上面还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

    集体制吃着集体饭的时候,一点公分母亲养不了一个挨着一个的孩子,为了养大她,让哥哥姐姐挨了不少饿,母亲独独喂饱了她。

    后来那些年搞单革,公社分产到户,英子家分到了不少田和地,英子娘自己开始种茶叶,种白术,种烟叶,只要能挣钱的农作物层出不穷倒弄。不仅如此,英子娘还把田里水稻麦苗换季耕种,让山无闲田,家有余粮。才改善了一家温饱,展现了英子娘超越男人的挣钱思维。

    由于母亲太过勤劳,在野外常年累月劳作,过度消耗了体力,五十多岁竟比七八十岁的老媪还显苍老。

    但是几年时间,英子娘也有了点积蓄,为英子从小体弱的哥哥卜英汉娶了一房媳妇,虽然貌不咋地,可手脚利索勤快,最主要英汉满意。

    两个姐姐出嫁也有几年,各都有了一个儿子。

    长大后的卜英子看着母亲干活如驴一般,一天到晚都不知道劳累歇息,每天不停上山下田,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天的中饭都是英子送到田埂地头,母亲是过了午才吃的。

    卜英子痛恨过母亲一样的日子,她替母亲累,她心疼母亲。她发誓她这辈子绝不过那样的日子,她不能这样不分白天黑夜地干一辈子,她要过自己的生活。

    在信息缺乏的年代,卜英子不会规划未来,也没蓝图可借鉴,她也不知道什么样的日子才是她愿意过的。

    一个深山窝窝的姑娘,想寻找出路,那是很难的。

    她除了村子里大会堂有台黑白电视机演的那些动人故事算是透露信息外,就只有每天看着一座座梗在眼前的山梁。除了这些,她都不知道山外的山外人现在过的日子是不是都一样的。

    一天,村里空降了一个省城来的男老师,他姓冷,是代课的。

    冷老师眉眼俊郎,谈吐儒雅,一举一动都有不凡的气质。

    作为老师,国语发音要标准,书写的字体要美观,知识要蕴厚,但这代课冷老师的教学功底竟远比正式老师要扎实得多。

    学生们敬服,老师们佩服,一时间村子里的人都纷纷传说起来。

    最后,传说将冷老师玄乎起来,说整个乡里镇里以及县里,没有一个男人能比得上冷老师,他的翩翩风度,温文贵气,高雅不俗之态都是与生俱来,他就是抬抬手举举足,连周围空气中都能散发出一丝丝好闻的清香。

    女人们说那香气沁心入肺,荡气回肠。

    男人们说那是公狐狸放的迷人香,迷糊女人心智,绝不是个好东西。

    尽管男人们贬低妒忌,女人们还是一如既往的美化冷老师。

    儒雅俊美的冷老师就如天空中最璀璨的一颗星,格外让村里少妇姑娘们的喜爱。口口相传,惹得见过的没见过的都天天想一睹这位冷老师的风采。

    冷老师特别爱干净,一天河边洗几次,姑娘们不好进学校内找冷老师搭讪,就算等在外边“偶遇”一回,都能让人开心一整天。

    这位冷老师姓冷,性子可一点都不冷,跟每个搭讪的人都是和颜悦色,款款细语。磁性动听的声音,字正腔圆标准的国语发音,加上气度优雅,那儿那儿都散发出迷人的魅力。让一帮只会说家乡方言的姑娘心动,一村子不会国语的妇人陶醉。

    卜英子是学校烧饭帮工,每每看到这位冷老师莫名地心生亲近,不由自主被他吸引。

    也许异性相吸,冷老师很懂得卜英子的心,有意无意对英子灌输着不一样的理念,尤其说一些外面不一样的见识,人文,地理,经济,都是卜英子所不知道的,卜英子特爱听,冷老师也跟她特爱聊。

    每当卜英子听得一愣一愣的时候,总恨不得马上卷一包衣服去省城闯闯,她认定闯出去绝对比这样起早摸黑在饭堂干活强,也绝对好过饭堂里累死累活不得休息,回家还要替母亲搭把手干农活强。

    没有付诸行动的时候,冷老师说的话无疑是卜英子指路明灯,哪怕就听到一句,她都非常舒心,非常地开心。

    当知道冷老师被菜刀切破了手指不能洗衣服,卜英子正好有借口包了他所有衣物替他洗。他不喜欢吃饭堂蒸菜,卜英子天天替他开小灶,冷老师的开水每天都是她打好了送过去。惹得其他许多老师取笑,取笑她是冷老师的贤内助。

    当然,卜英子听着害羞,还是满心欢喜的,对冷老师越加贴心照顾也更为仔细。

    冷老师慢慢体会出卜英子那份细腻情感,卜英子虽是农村姑娘,可是皮肤很白,长眉如黛,双眸似星,不需言语,羞目能传心意,红唇未含笑,霞光已四射,许多城里姑娘还没有这份炫目的姿色。

    冷老师不是食古不化的老夫子,也不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他也是滚滚红尘浪漫青年,如此悦目美人他哪能不动心思?

    冷老师有意无意和卜英子一起时尽显浪漫,卖弄风骚,拿着古书仰头吟诗长啸,显诗仙李白的风流。拿着吉他歌唱情意绵绵,模拟一代歌王风韵,眉眼中流露出的温柔足让世间一切女人化为水。

    卜英子对冷老师迷恋入骨,在她眼里,除了冷老师是男人,不知道还有其他什么人是男的。相思寸寸,只愿每天陪伴左右,一刻不离。

    他们一起下河一起上山采野花,爬上乌山野炊。

    他们发现了乌山一个很大很深的山洞。

    在洞内,两人浓情深处情不自已,冷老师长吻卸了卜英子衣裤,把爱归为一处。

    乌山洞里春风一度,卜英子迷惘中由姑娘化成了女人。

    从此,山洞取名“爱屋”,爱屋成了卜英子和冷老师两人深情蜜巢。

    甜甜蜜蜜的日子不长,卜英子便发现自己身体上的变化,恶心呕吐,手足无力,经期不至。

    她两个姐姐早嫁了,这些信息在姐姐们怀孕期间也听多了,她猛然清醒地发现,恶梦出现在她身上,她有了!

    谁都明白,她还没结婚,这胎儿生与不生都要结婚证,即便想办结婚,此时的她也要面临重重罚款。她不知道冷老师怎么想?母亲又怎么想?何况钱她没有!结婚证也没有!突如其来的事情让她不寒而栗!

    她彷徨起来,她很担心,她后悔之前没有把她和冷老师之间的事早早告诉母亲,现在如果跟母亲坦白,母亲一定不会接受的。她了解母亲是个古板的人,平时也最看不起行为不检的人,如果此时跟母亲说了,母亲一定会打她骂她,给她难堪。倔强自爱的母亲,骂人要么不开口,开口三天三夜也不罢休。

    她也担心冷老师不要她,更担心冷老师父母不同意,毕竟农村人跟城里人距离相差太大。

    当她把这些担心告诉冷老师,并希望冷老师去向母亲当面提亲时,冷老师先是一愣,沉默了一下,随后吻了一下卜英子脸颊,温柔地宽慰:“英子,这一切不要担心,你的担心是多余的。这孩子罚与不罚我们是要定的,虽然你还年轻,才二十一岁,可我不小了,都三十四啦!你妈那里我会去说,但是我怎么说得让我想想,毕竟是我们先错了,在你妈面前我也不好意思求饶,先缓缓好吗?”

    冷老师的话让卜英子心一抽疼,抓住他手臂焦急又慌乱地说道:“不能缓,不能缓!我肚子是拖不住的,你就先去见我妈妈,然后找时机向我妈说说,妈妈要为难我们,不管打也好骂也罢,咱们都忍一忍。只要她出了气,同意我们结婚就好了。”

    冷老师不置可否,抱着卜英子的手抖了一下,微微皱眉:“我难道这么差,都配不上一个农家姑娘,你妈妈还敢出手打我骂我?”

    卜英子年轻天真,看不出冷老师面上的异样,她解释说:“我妈也许很高兴成全我们,打我们骂我们只是我的猜测,不一定真的会打。只要你跟我妈去说,说不定我妈妈见了你喜欢得不得了,只会我舍不得骂你,到那时,我还要求着你为我说好话呢!”

    “哼!”冷老师不以为英子母亲会那么好说话,他乡下住了一段时间,知道要强农村女人最难缠,事情变化也让他觉得有点棘手,他挠挠头说:“提亲这事我想找我的爸爸妈妈,我去请他们来,这样在你妈妈面前一站,显得正式也诚心。再说了,我父母提亲对大家都好,你有面子你妈也有面子。省得咱们两个小辈去说,搞不好还会气坏你妈妈。你妈妈平时那么好强要面子,说不好话万一动手打你,那可怎么办?你现在有咱们的宝宝,可不能不小心着点!”

    卜英子忧虑地问:“要你的爸爸妈妈来,他们会来吗?他们不会嫌弃我这个农村户口的乡下媳妇吗?”

    冷老师咧咧嘴:“我坚持要娶你,他们敢不来吗?再说我已经按照他们意愿结婚过了,还想要我听他们的吗?”

    卜英子如同遭了雷劈,魂飞魄散,失声结结巴巴:“你,你已经结婚了?那你干吗还找,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