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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难辨忠奸

    钟满端着一碟鱼吃得津津有味,一旁侍立的张然看着满几鱼骨暗自摇头。

    “你怎么不吃?”钟满问张然。

    “小的服侍大人用完膳后再吃不迟。”张然恭敬地回答道。

    “今时不同往日,不必拘束,来,快吃吧!”钟满硬拉张然坐下,一推张然面前的食碟。

    船行数日,仍未见陆地。因仅存的干粮不多,罗费开始派苍头下海捕鱼,并在船上施行食物定量配额供应。钟满因官职最高,此顿分到了一条鱼最肥美的鱼身部分,而张然面前则只有半个鱼头。

    由于船上资源紧缺,这鱼只是粗粗做熟,也未佐以调料。钟满自幼成长于琉璃贫苦渔村,生鱼都常吃,因此不太排斥眼前的食物。而大夏使团中人大多来自国都靖安附近的内陆地区,不甚喜食鱼虾。

    张然看看眼鼻子前半生不熟的鱼头,一股腥气直冲脑门,强忍住想呕的冲动,回道:“小人……小人昨夜失眠,辗转半宿,今日精神委顿,食欲不振……吃不下……”

    钟满看出了张然对这鱼头的嫌弃,笑笑,道:“如此请自便,只是此乃上天赐予我等果腹之物,莫要浪费。”说罢便伸手取来张然面前食碟,想过会留给海妖吃。

    舱外一阵嘈杂。

    “滚开!去喊你们管苍来!”传来一个粗鲁的声音。

    钟满擦擦手上的鱼汁,示意张然开门看看。

    都僚胡健带着几名水兵正骂骂咧咧从门前走过,几名船工在前方却不敢用手阻拦,只得一边好言相劝一边往后倒退。

    “什么事?”罗费正光着上身在船首的木台上与几名苍头一道将捕来的鱼用线穿起,准备晒干制作成干粮,闻声从木台上跳下,走了过来。见到是胡健,施礼道,“都僚找在下何事?”

    胡健鼻子里冷哼一声,也不还礼,问道:“罗费,我问你,还有几日能靠岸?”

    说起来都僚和管苍在船上应属平级,胡健如此讲话罗费却也不介意,望着海平面思索片刻,这才不慌不忙地答道:“照此航向,风向不变的话,再有三五天,应能看见陆地。”

    “三天还是五天?”胡健咄咄逼人。

    “至多五日。”

    胡健冷笑道:“五日前你便拿此话诓我等,五日过后又五日,如此敷衍,究竟是何居心!”

    胡健如此无礼,罗费身后的苍头们不禁面露忿忿之色。

    罗费沉声道:“胡都僚以为我有何居心?”

    胡健眯着眼睛打量着罗费说:“听闻你曾在东南潮尾、西岬间跑过海船,那一带教化未开、民匪一家,你是从海外哪处跑来的海盗也未可知。这几日又只给我们吃些臭鱼烂虾,定是想趁我等饿得提不起刀枪,挟了这船回你的贼窝去!”

    听闻此言,跟随胡健的水兵们一阵交头接耳,连部分苍头和船工们也露出了犹疑的神色。

    罗费不怒反笑,“我若是海盗派来的卧底,索性绑一条富得流油的商船了事,何苦舍易求难招惹你们这些兵老爷!”

    此话在情在理,周遭的水兵、苍头、船工们稍稍释然,只有胡健仍是冷笑不语。

    罗费转身跃上木台,赤裸着黝黑健壮的上身,胸前和肩头贲起的肌肉沐浴着阳光和海风,抱拳朗声道:“我罗费来自西岬罗家村,世代靠海吃海,从未出过作奸犯科的歹人。在下自幼登船,行船近三十年经历风浪无数。八年前我曾随族兄出海,从西岬向西南航行十日,到过一个叫佰丽的国家,海岸自北向南六百余里。眼下我等在大夏之南,已向西航行了五日,请诸位听我一言,五日内必见陆地!”

    “可是史料中记载的飞流跃谷,巨木穿云的佰丽?”钟满插嘴问道。

    “正是!”罗费双眼一亮,回答道。

    “大人,书中当真有关于此地的记载?”一名水兵小心翼翼地问钟满。

    “不错!”钟满肯定地回答道,“本官曾在天禄阁翻到过一卷古书,言:离崖之左,御鲸三日遂至南溟佰丽,飞流跃谷,巨木穿云,麒麟扑凤,日月同天。据史料记载,佰丽国山川树木与中土迥异,物华天宝,多有奇珍异兽。”

    此时一位年纪较长的苍头也点头附和道:“小的与管苍同乡,年轻时也曾听家父提及过海外佰丽国,确如两位大人所言。”

    钟满又转头劝胡健道:“都僚不必多虑,大夏用人素来严苛,想上得官船当差必有乡里德高望重之人作保,还须县衙查访后画押。海路漫漫,我等同船共济,还需彼此推心置腹,方能渡此难关。”

    胡健拱拱手,不发一言,沉着脸带领手下走开了。

    钟满是船上少有的读书人,又贵为宣东使,得他引经据典印证了佰丽国的存在,众人数天来压抑的情绪一扫而空。“物华天宝,多有奇珍异兽”这句话更是让不少年轻人跃跃欲试,心中对未知大陆充满了憧憬。钟满又与罗费闲聊了两句,便回舱了。

    “大人,古书中确曾提到过佰丽国?”张然跟随钟满的时日稍长,关上舱门后忍不住问他。

    钟满还未回答,门外罗费求见。

    见到罗费后,钟满使张然关好门,又请罗费落座,方问道:“你曾听闻过‘飞流跃谷,巨木穿云’这句话?”

    罗费一愣,随即双目放光,喜道:“我正想请问大人是否真有史料对佰丽进行过记载,看来确有其事!”

    钟满摇摇头,“我看过的那卷书中确有这段话,可讲的并不是佰丽,而是南海乱屏国。我将古人之言稍加了篡改。”

    罗费露出失望的神色。

    钟满道:“那也不打紧,反正你到过佰丽国,虽然此番航线不同,但方向正确的话,总该不差。”

    罗费稍显尴尬地挠挠头,“不敢欺瞒大人,小的确曾听人讲起过佰丽国及其大致方位,却也未曾身临其境,方才在甲板上只是事急从权。”

    二人相视无语。

    良久,钟满挤出个笑脸道:“事已至此,唯有将错就错。照此行去,就算到不了佰丽,能到乱屏也好!”就差跟罗费挑明:已有海妖告诉我西南面确有陆地,你定要坚持自己的判断,切莫改变航向!

    也只有如此,罗费起身告辞。

    钟满送罗费至舱口,余光看见胡健的身影在走道拐角处一闪而没。果然,送走罗费后不久胡健便来叩门。

    闲扯两句后,胡健四下张望一番,压低声音问钟满:“宣东使莫怪,下官职责所在,不得不谨慎些。方才罗费来找大人所为何事?”

    “不过是问问近日起居饮食,片刻便告辞了。”钟满不露声色地答道。

    “大人以为此人如何?”

    “都僚有话但说无妨。”

    “不瞒大人,下官祖传一术,乃相面之法……”

    “你会相面?”钟满不禁失笑。

    “正是。”胡健一本正经地说道,“我观罗费此人,初看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然细观则鼻直却无肉,嘴阔却唇薄,双耳及肩,实乃大奸似忠之人也。”

    钟满看看胡健的三角眼和塌鼻梁,再想想罗费那张国字脸,怎么都觉得胡健才像奸佞之徒,不以为然地说道:“相面之学渊源流传,自有其精妙之处。然相貌受之于父母,系先天所定,后天之学识、经历、交友皆可成就人之品格节操。且大夏幅员万里,子民何止以百万计,不同地域之人长相又异,若仅以相法断人,难免管中窥豹。”

    胡健毫不在意,道:“大人所言甚是。后天之际遇确可影响人之品格节操,而后天之际遇亦可改变人之容貌。如一人养尊处优,为人豪爽,笑口常开,则额头平坦,眉宇舒展,下颌宽阔。但如若此人实则暗地里做些杀人越货的勾当,必夜难入寐,邪气客于肝胆,阴阳不和,人则面黑鼻瘦,舌黄唇干,双目聚光不能长久,眼神偶有闪烁。故从面相上确可断得人之秉性及大致际遇。下官不才,祖上手艺只学到些皮毛,让大人见笑了!”

    没想到胡健竟说出一番道理,钟满倒来了兴趣,船上久坐无事,便顺口问道:“胡兄可为我相面否?”

    胡健也不推辞,告了声罪,仔细打量起钟满的面容。

    钟满在大夏国都靖安时也在街边找人看过相,略了解些那所谓“麻衣神相”的话术把戏,但与市井间的相师边看边旁敲侧击不同,胡健是只看不问,一双三角眼阴沉沉地在钟满脸上扫来扫去,只看得钟满心里发毛。

    细细打量完,略作沉吟,胡健开口道:“大人故国琉璃,与我夏人面容虽大致相仿,但因语言习俗不同,或仍存些许差别,下官斗胆胡言两句,如有冒犯之处还望大人海涵。”得到钟满首肯后,这才说道:“大人自幼家境贫寒,但志存高远,心性坚韧,又体恤家中年幼手足,或是因此才远渡重洋来到我朝。”

    钟满哑然失笑道:“这些都不算什么密事,场面上的话不讲也罢,此间无外人,胡兄不必多虑,请说点常人不知晓的。”

    胡健不慌不忙端起茶杯饮了一口,续道:“大人家中有一弟一妹,弟稍长,但双亲不全,由令堂抚养长大,六七岁时曾失足落水,从此对水产生惧意,故虽生长在渔村,却在随团遣夏前从未出过海。十一年前,大人在赴我朝的海路上曾害过一场大病,几近丧命,幸有贵人相助才得渡此劫。看来大人命中与水犯冲,此番出海又遇一劫。”

    胡健还未说完,钟满就已目瞪口呆。六岁落水这件事,自己在大夏从未与人提起,就连家乡许多邻居都不知此事。他是如何知道?

    见到钟满惊异的表情,胡健自知言中,便适时收住了话头,不再开口。

    半晌,钟满叹道:“相面之学果然高深莫测,不想胡兄竟精通此道,真是失敬了!”

    胡健忙谦逊道:“下官不过是粗通些皮毛而已,侥幸说中些旧事,大人过誉了!”脸上却隐有得色。

    “未请教令尊?”钟满知相师中门派众多,其中名头最盛的是麻衣一派,但与胡健方才所用的相面之法大相径庭,故旁敲侧击地问道。

    胡健明白钟满心思,回道:“家父胡荻,乃靖安卫城青津县县令。”顿了顿又道:“下官祖传相法所属门派名为九转,与旁的门派不同,我派不开山收徒,只一脉单传,虽也入世,却严禁以相法谋生。下官祖上三代都是读书人,到我却从小只爱舞刀弄棍,若不是我那兄长早夭,家父也断不会将此法传授与我。”

    钟满心道原来如此,照此推来九转相法传人同时在世难超三人,难怪从未在书中见过关于此门派的记载。

    “大人万不可轻信罗费此人。”胡健兜兜转转把话又绕了回来,“此人除面相可疑外,我观其言行并不似表面上那么光明磊落,定有不可告人之密,对众人有所隐瞒!”

    钟满心道那还用你说,你进门之前我便知晓了,我这房里也有不可告人之密你可知晓?嘴上道:“人无完人,有些难入他人之耳的隐私也在情理之中。你我皆不擅操舟,现众人同乘一船,万不可因猜忌而生了嫌隙。”又心生好奇,问:“胡兄数日来未曾找机会为罗费相上一面,以解心中疑虑?”

    胡健怪嘴一咧,“惭愧!只怪下官学艺不精,须得在近处细细观察他人容貌,又不可说话分神,如此一盏茶工夫方能断出个大概。且本派门规有言,须得他人亲口应承方能为其相面,下官之前暗自揣摩那罗费面相,已属违规。”

    钟满心想如此便好,嘴上只叹可惜。

    反是胡健劝道:“好在我方才观大人面相,知大人运势正旺,此番海上一劫该是有惊无险,下官紧随大人左右,应也能沾些光。”

    又坐了会,便起身告辞。

    待胡健离去,钟满独坐榻上细细将罗、胡二人前后之言行回忆了一番。虽已亲身领教胡健观人相面之法,却始终难以相信那日曾在桅杆落海之际救下自己一命的罗费是奸人。反倒是经过今日的交谈,自己对胡健的印象有所改观:此人善于观察,心思缜密,不似平日里表现出来的那一介莽夫的模样。全船近百人,出海时从未想过有一一了解之必要,经此遭遇,前路吉凶未知,归国遥遥无期,时日一长,人心难测,众人里谁忠?谁奸?

    “罗费仪表堂堂,应差不到哪去。这胡健长得丑死了,一看便不是好人,我不喜欢!”

    海妖不知从何处钻上了榻,从身后搂住钟满的脖子,趴在他肩头。

    “岂能仅凭相貌识人。”钟满莞尔。虽不知这海妖活了多少年,其心智却如小儿一般。回头看海妖赤身裸体的样子,道:“你虽是妖,却已化为人形。可否找件衣服穿上,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你又成天一丝不挂,成何体统?”

    海妖眨眨眼,“我随时要在这屋内东躲西藏,穿上衣服不甚方便。你说的成何体统是什么意思?”

    钟满故意拉长脸道:“你看,屋里就你我二人,你又光着身子,我也并非圣人,一来二去出了什么事如何是好?”

    “能出什么事?”海妖懵懂地问。

    “自然是搂搂抱抱男欢女爱之事!”钟满说。

    哪知海妖闻言跃跃欲试,“那是什么滋味?我想试试!”

    钟满不禁头大,方才只是苦中作乐一时说笑罢了,想到海妖鱼尾兽身那副模样哪里真下得去手。只得岔开话题道:“你有名字么?横竖咱们都要再相处几日,我总不能一直唤你‘海妖’。”

    “我没名字。”海妖露出落寞的神情,“自有神识起,我已在这汪洋大海中独自过了三百年,终日与鱼虾为伴,要名字何用。”

    钟满暗自乍舌,原来这海妖至少已有三百岁,且闻其言竟大有可能是天地间孤品,不禁又好奇心大起,问道:“你既已成妖三百年,定会不少妖术,哦不,法术吧?”

    哪知海妖摇头道:“我知你在想什么。我无聊时曾偷偷潜入船上和渔村,偶有说书先生讲神怪故事,只听得我想笑。人称我为妖,其实妖也是世间生灵,只不过存在方式与人不同。人呱呱坠地便有父母照料,长大后更有师父传道授业,妖则是天生地养,本领全靠自己修炼。法术嘛,我也摸索出些,只不过到目前为止都只是些雕虫小技,但近二十年我隐隐觉得似到了个紧要关口,说不定哪天就有突破。”

    原来还是只小妖。钟满拍拍海妖肩头鼓励道:“愿你我都早日到岸,修成正果!咦?有了!自今日起我便叫你阿果如何?”

    “阿果。”海妖喃喃念了两遍,一把抱住钟满欢呼道:“我就叫阿果啦!我有名字啦!”

    吓得钟满赶忙捂住海妖的嘴,生怕舱外有人路过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