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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君子爱财 取财失道

    百千年来,解忧当或许是第一次同时接待如此之多的客人,乃至于当内座椅用完都不止,还得去街坊家中借用了七八把才堪堪够用,至于茶盏之事,莫说茶杯,就连滚水都供不上,也就罢了了。

    萧静生与李修成此时已将圆桌撤去,换成了一张长有丈许的长条木桌,二人并排坐于桌后,桌上立字据用的笔墨纸砚、印章等物摆放整齐。

    看着厅内拥拥挤挤的坐着的十数个皓首老叟,饶是博览群书,平日里也是在银钱里打滚,算得上是玲珑剔透,萧李二人此时却根本不知从何起头。

    尤其是萧静生内心更起波澜,这十数位商旅能得知去年之事,那至今又有多少人得知详情,且去年老叟言之凿凿只为能圆贡祭之愿,不会透露半分,怎又能引起今日这般波澜。

    细观这些商旅老叟穿着打扮,似是来自四海诸国皆有之,尾大已不掉,又是何其麻烦之事。而那祭酒是否还有其未曾探察之深意,否则为何这些人都以当物之名谋换酒之实,又或许他们所求更进一步,已非暗中替换祭酒这般简单了。

    “当真骑虎难下了,”萧静生内心不由得暗自想着,却一时之间根本想不到如何收场才是,但心中自然是想着,若对方提往年之事,自己打死不认,又有何惧。

    气氛略显僵硬,又察觉李修成此时怕毫无开口之意,萧静生有些无奈,于是咳嗽一声之后道:“虽说咱们这解忧当在湘水城也是块千百年的牌子,如此之多的人同时当物,闻所未闻,真真是承蒙各位看得起,各位既然不想分先后,那不妨把宝物都呈在这木桌上便是了。”

    话音刚落,人群顿时一拥而上,一件件或大或小的古拙之物竟是摆了一桌子,小的不过巴掌大玉佩而已,而最大之物则是一个仿若成人男子头颅大小的一个仿佛玉质的香炉。

    萧静生仔细打量了一下那位轻飘飘将香炉放置在木桌上的老叟,心中也是一阵讶异。那些老叟进来之时,虽是摩肩擦踵,但眼看着都似乎是身无长物,这香炉倒是何时带进来的。

    不过些许事情也未过多放在心上,许是身形遮掩,所以未曾看到,等那些商旅返身落座,萧静生第一个便细细打量起那个最大的香炉来。

    “这位便是解忧当的朝奉萧大家吧?老朽名唤柳沐青,此物乃是祖传之物,应当能值点钱的,”见萧静生首先打量的是自己的香炉,那柳姓老叟当即又起身返回了桌前,朝着萧静生作礼道。

    微一打量这柳姓老头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萧静生点了点头,也不多言,低头伸手将这香炉捧起,哪知些许用力差点捧将不起,复再用力却又感觉这香炉仿若又轻了些许,才堪堪将其双手捧起。

    这香炉造型古拙,圆形炉身,覆有一盖,三足鼎立倒是平稳。浑身篆刻着一些不知具体意味的文字,正面则用了硕大的一块区域雕刻着一颗柳树的形象。虽是阴刻,但是雕工的确不错,仔细看来那柳树枝条肆意挥动,仿若置身风雨之中一般。再看底部,这香炉肚腹上刻有一印,也不知是祖氏铭文还是何物。

    再仔细看来,原本应该是宛若凝脂的通透白玉质地,或是经年累月的烧香祭祀,多年之后已是浑身黄褐、鼻翼煽动,轻嗅之下,也不知是焚的何种香烛,整个香炉泛着一股清新的仿若雨后柳木的清香。

    “这位柳老先生,此香炉确实年代久远,柳老先生欲作价多少?”萧静生略微皱眉,这香炉价值不菲,想来是真个的来者不善了。

    这半会光景,李修成已是略微将整桌物件打量了一个遍,家学如此,自然不会看走眼,这一桌物什若夸张点讲,论价值,怕是把整个李家买下来都绰绰有余。

    侧脸打量了一下萧静生,自然心中明了自己这总角好友当下之为难,遇事不避事,当即也接过话头:“诸位老先生,此等宝物,若是老先生抵当太多,我解忧当怕是银钱不够了。”

    沉吟片刻,那柳姓老叟当即回道:“此物值当两千钱,当期三日,三日后老朽自当来赎回。至于息金就按照行规来便是,想来解忧当店大牌大,不至于欺我这小老儿不是。”

    听到那老叟如此回话,萧李二人面面相觑,那话仿佛针刺般,直戳人心。

    “柳老先生,在其他当铺怕是巴不得贵物贱当,”李修成拱了拱手,直视这柳姓老叟双目道:“但我解忧当在湘水城传承千百年,祖上沿袭至今惟有实诚一道。祖上立的规矩,不得坑蒙拐骗,我们作为晚辈还是当遵守的。且您这物件,若是当作两千,传出去了,怕是要坏了我解忧当的招牌了。”

    “莫要如此言重了,这当铺营生,本就是你情我愿之事,此物再贵重,手中短缺银钱,自然是将之当了,以补燃眉之急,”柳姓老叟双手拢入袖间,大刺刺的站在原地,却将下巴抬起,又意有所指的说道:“且他人当得,老朽又为何当不得了?”

    眉头微微一皱,萧静生自然是听得懂这夹枪带棒的话语,但心意已定,自然是面不改色的继续说道:“店开东西街,接送南北客,若柳老先生真要如此,我们立下字据便是,白纸黑字,落字无悔。”

    一边说着,萧静生侧头朝李修成示意,让他提笔立字据。

    “且慢,老朽要有一事相求,”柳姓老叟见萧静生应下此事,又将笑意挂在脸上,见李修成正欲磨墨,赶忙说道:“若三日后,老朽失约,则此物就归了你们,但萧大朝奉得为老朽做一件不足挂齿的小事。”

    “老先生说笑了,先不说老先生所求何事,小子忝为解忧当朝奉,在店内只管辩物之职,若先生真有事相求,也需问过我们李大掌柜才是,”萧静生心中咯噔,却依旧微笑如常的说道:“观先生仪表,非一方富豪,亦是名望士绅,先生若真有事为难,我二人又有何德何能为先生解忧啊。”

    “如若先生当真在湘水城遇到难事,晚生建议老先生不如去官署报官来的快一些,”李修成一边研墨,一边跟着说道。

    “二位莫非是真要老朽将话说穿,将窗户纸捅破不成?”老叟双目微闭,面沉如水,似是有些动怒,“凡俗之事,莫非珠光宝气、金银铜臭,常言道,有钱能使鬼推磨,若是典当之物不够分量,老朽自可再加上一些的。”

    “老先生严重了,解忧当乃是当铺,非是酒肆那种江湖豪侠流连所在,先生所求之事,怕晚生真是爱莫能助,”萧静生也是不恼,依旧搪塞着。

    “呵呵,好一番伶牙俐齿,那此物,你等二人可曾认得?”

    说话间,这柳姓老叟竟是又从怀中掏出一物来,他将此物置于掌心,将其托在萧李二人之前。

    萧静生定睛一看,心中顿时一阵慌乱,若是没有看错,此物不是去年那老叟拿来典当之物?

    “这...”李修成却是大惊失色。去年将事办妥之后,为了平账,他甚至没等过了三日,便乘船去了近二百里外的临城将那扳指作三万钱卖了,怎的那扳指又出现在了此处,莫非并不是原物,只是相似?。

    “诶,柳老弟行事唐突了,还望二位莫怪。”

    二人正惊疑间,却有另一老叟起身向前,朝着二人作揖道,“想解忧当在这偌大的湘水城亦是首屈一指的,每日贵客盈门,二位何不爽利将我等之事解决了,莫要妨碍其他贵客登门才是啊。”

    “咳,这位老先生如何称呼?”见此人说话之后,那柳姓老叟却是收掌作揖,转头回了座,萧静生也是转移了视线看向这位老叟。细细打量,这老叟穿着富贵,身形富态,脸颊却是少肉,显得些许狭长,一把银白山羊胡倒是打理得颇为板正。

    “李掌柜,萧朝奉,老朽姓杨,本不是商贾之流,忝为一村教书先生,二位若是不嫌我痴长年岁,大可称我为杨夫子,我们十数人打扮各异,只是为了掩人耳目,省的事显蹊跷,给二位遗留后患。且我们所携之物皆可如老胡一般,”杨夫子微微停顿,众商贾打扮的老叟亦是点头,“就是去年至此的老儿一般,他当作几钱,我等也当作几钱,所图之事,无非也就是能够在酒祭之时,能够用上自己的一坛子酒水而已,其他,别无所求。甚至可应诺下来,往后再无他人会以此事来烦扰二位。”

    仿若利剑当面,也容不得萧静生再迷糊拖沓,当即说到:“若各位来意皆是如此,萧某虽不才,但亦知不可占位谋利,往年之事为晚辈一时糊涂,已是犯了大错,方有今日之果。常言道,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本已行差踏错,怎还能重蹈覆辙?”

    “萧大朝奉,未免也太过心急了,”杨夫子再拱手,“当铺的营生,本就是为天下人解近忧,萧大朝奉不以银钱为目的,却愿助人以全心愿,此等善举,又怎能说是行差踏错之举呢。”

    “古语有云,行直坐矩,此间事的对错,晚辈心中自是明了的,昨日之错无可纠,今日之错不可铸,杨夫子作为夫子,定也是不愿见人一错再错吧,”萧静生起身回礼。

    “萧大朝奉,老朽现有几问,不知二位可愿听?”杨老夫子也不着恼,老神在在的继续说道。

    “长者有言,自当洗耳恭听,”萧李二人齐声回道。

    “道左有兵将,设卡截路,见银钱而夺之,见美色而掠之,循青苍律,犯兵将者夷三族,若二位在路上遇见,当是如何?”

    “树下有野狼,其怏怏也,肚腹间却有幼子喘息,二位救还是不救?”

    “有卖身瘦马欲冲楼而逃,仆厮追赶,二位拦还是不拦?”

    三问环环而出,竟是片刻不喘息,语毕,杨老夫子拱手一礼。

    “我等读书百卷,若真是遭逢此等种种,自然是循心行事,”李修成答道。

    “好一个循心行事,若天下苍生皆如二位性情,怕是乾坤朗朗,宙宇清明,”杨老夫子开怀大笑,“我等所求之事,二位自当是明了的,一不谋财,二不害命,只是得成夙愿罢了。于人于己皆是一桩美事,二位何故推脱呢。”

    “若是说到不可借由祭祀之事谋取私利之祖训,好请萧大朝奉明了。我等前来解忧当,只为了当物,可未曾花费半毫请朝奉为我等办事。且我等前来所当之物,皆是家传宝物,价值不菲,若真有何歹心,将其拿去贿赂贡酒之人,当是畅通无阻,为何求到大朝奉之处,只是不想于那等利欲熏心之人为伍。我等千里而来,其心之诚,天地可鉴。还望朝奉能成全一二。”

    “杨夫子,晚生有二三事相询,还请夫子为晚生解惑,”萧静生已是清楚这杨姓夫子应当是这一群老叟领头做主之人,当下恭敬再拱手说道。

    “萧朝奉大可问得,老朽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右手拂过山羊胡,杨夫子点头回道。

    “这湘水祭,本只是我青苍国湘水城一城之事,只是后来逐渐传遍青苍,成了青苍每年一度省会。若各位是青苍国人,为显诚心,寻路子替换祭酒,晚生尚能理解,可诸位所作所为有几处,乃是晚生百思不得其解之事。”

    “诸位入城之后,按青苍律,异国商旅需入住专营客舍,且不同国之商旅当入住不同客舍,各位十数人,竟入住了十数个不同的客舍,可见通关身牒上属国并不相同。可那通关身牒无论各国皆有严防伪造的手段,各位又是如何得逞,此为其一。”

    “其二,这祭酒乃是向传闻中的人仙祭酒,可这祭祀虽是源远流长,但其实城中连座人仙庙都没有,往年所有祭酒无论贵贱都是倒入了滚滚湘水中,若说人仙显灵,这等鬼神之事,在湘水城城记中半点笔墨都无。这等空耗银钱却分毫未得之事,各位又为何要大费周章呢。”

    “最后一问,则是若此次我二人替各位换上一换,那各位又如何保证下次再不会有人以此事登门拜访呢?去年留下那绿玉扳指,我二人可未曾想过今年会有如此多人登门,去年那人可也是赌咒做了保证的。”

    想来心中就恨极,这世间妖鬼仙魔之事,本就只是人云亦云,猪油蒙了心才信那老儿赌咒,心中烦闷,萧静生话音更是重了,甚至将此事说出刺向对方。

    话音方落,这室空气仿佛都内顿时为之一窒,那十来个老叟竟是齐齐站了起来朝着萧李二人躬身一拜,倒是让二人措手不及。萧静生赶忙回礼,李修成更是着急起身,连凳子都带翻在地。

    “我等二人皆为晚辈,当不得此礼,还是莫要折煞我俩了,”萧静生一再回礼说到,而李修成则是回身扶凳。

    众人纷纷重又落座,杨夫子却依旧站立堂中,他神色索然,深叹一口气,复又徐徐道:“本该如此,这一礼,是替去年前来的李道...李道林李老先生所拜,他确实不该将此事透露于我等,只是他已遭难离世数月了,所以还望两位能够担待着些。”

    闻言,萧李二人更是心中讶然,更是四目相接,不知如何接话,李修成心中更是想到,这莫非是赌咒落了实不成。

    杨夫子拱了拱手继续道:“二位也无需多猜,李老先生罹难,自然与祭酒之事无关。不瞒二位,我等祖上也是出自湘水城,只是早年间祖上皆有际遇,离了湘水城而已。当时离开湘水城之时,我等祖上因担心人离乡贱,遭外人所欺,所以当时结伴而行,更盟约相互扶持。虽后来各奔前程,但都约定,每年湘水祭之时,应当择地相聚,若是逢百年之祭,更要返归故土,以观湘水大祭,以示青苍血脉。”

    “延续此事,到老朽已是十多代人了,老朽等人垂垂老矣,家中晚辈许多也不视青苍为故土,不耐此约,更是闲言甚多,到下一个百年大祭,怕是后继无人了,此次前来,只是为了善始善终,全了祖上之约罢了。赤诚游子之心,还望二位能行个方便,不甚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