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有一个寿终正寝的梦想
繁水河北岸是风息泽和不来山。数百年前，这里也是薮泽之处，百年后，这里除了一条河，竟然也慢慢生出几处村落来。
息途小院往后走一刻的时间还有一个稍显富丽的院子，荀渡曾经坐着轮椅在风息泽散心的时候路过那家院子，门上面有牌匾，叫梅园。
只是里面虽然花草丛生，里外却并无人侍候，倒像是专门给不来山的山灵准备的屋子。
自从荀渡回来后，本应该住在息途小院的徐潇然主动把屋子让出来给荀渡住，他日夜在屋子里研究有关徐潇然体内的毒素，还从院子深处的那座小楼里拿了基本没见过的医书研读，这种养伤看书的日子好不自在。
竹门外震动不止，摇晃不止的风铃向这间屋子的主人发出了有外来者入侵的通告。荀渡虽不是这座院子的主人，但来去自如丝毫不像一个客人。
他缓缓推着自己的轮椅，手臂上的伤因为还未愈合时不时有撕痛感，他呲着牙看清了来人。
“我说这院子怎么多年来无人涉足，原来是下了禁制。”
离开逍遥王别苑的沈重赶到太阳落山的时候来到风息泽，荀渡没有抬眼，开门之后推着轮椅往回走:“是你让潇然救我的？”
沈重一边关门一边转身跟着荀渡往里走，发了笑：“这话怎么说？”
荀渡停了手，沉暮将他的脸浓浓盖住：“我不想继续了。”
沈重步伐轻快，吊儿郎当的快走几步坐在徐潇然经常坐的小石凳上，桌前还有她已经读了十几遍的《杂医论》。
“听闻你伤的重，好些了么？”
“我想走。”荀渡底气越来越弱。
俊俏的面庞清然一笑，挑逗道：“这话说得像小媳妇似的。”
荀渡没有言语，沈重知道他性子坳，躲也躲不过，充满戒备直面道：“我又没让你杀她，委屈什么？”
“她很好。”荀渡眼里竟闪烁出粼光，“她不应该被你们一而再再而三的猜忌。”
“当初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徐潇然在坊间的名声不算多好，也不算多坏，但因为她飘忽迷离的身份，所以闲言碎语远比那些真实的东西影响更大。比如她赖在锦易门不学无术，比如她貌丑无比泼辣狠劲，再比如她心智不全痴傻如安南忱。
十五岁的荀渡从小衣食无忧的在荀家长大，对于外界的流言听之信之，所以当初答应沈重的时候很痛快。
沈重放下些戒备，兀地笑了。
“看来是成朋友了？刎颈之交？胶漆之交？还是...凤友鸾交？”
“不是！都不是！”荀渡慌张的打断沈重一步接一步的侵略，要不是坐在轮椅上他能跳出几十丈高，尤其是最后四个字，太荒唐了，惹得他面红耳赤，羞臊万分，沈重反而得意的大笑起来，听着荀渡苍白的解释，“她只是太可怜了。”
“谁不可怜？普天之下，凭什么你托生到荀家继承英名，有人却连家都难以归。”
“她不一样！”荀渡慌张起来连语速也变快了，“她不一样。”他又重复了一遍，只不过这次稍微平静了些，“别人会带着恨，睚眦必报，心甘情愿的把自己也送进地狱，她不会，她太纯洁了。”
没有入世就被卖到妓院的岳诗诗何尝不是因为纯洁误入歧途，沈重怔住了。
“她像站在高处的神，不恨不是因为她没有恨，而是圣洁大于乌烟。”荀渡想到徐潇然那张处变不惊的脸忽然笑了，“就像她理性大于感性。不是因为她没感情，是她明白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
“你很了解她？”沈重冒出一句。
“学医人首先要医心。”荀渡苦笑，“我原先很执着她是一个需要医心的人，心里有病的人才最没救，可现在我觉得，最需要的人，是你。”
“多大仇啊小荀少爷，这么咒我？”
荀渡没理会他的胡言乱语，冷哼一声：“在川江你肯帮我是为了利益吗？”
“让我给你送她的消息是交易吗？”荀渡摇头，眼神很坚定，“都不是，可你为什么这么说，因为你在骗自己。你在这暗无天日谎言满身的棽都待久了，怕自己同流合污，却又不得不同流合污，所以只能装出一副不识好人心的纨绔，可这方面，窃以为你还不如宁如棠。”
“她就没怀疑过你？还让你待在她师父的院子？”
“这便是她的不同。”荀渡扬起下巴，“她知道，可还是留下了我。”
沈重见荀渡着了魔一样护着徐潇然，想着应该是套不出什么话了，不知不觉转了话锋：“绑你的人是你舅舅吗？这么快就找到你了？”
“你放心，我走的时候收拾的干净，他不会找到你头上。”
沈重脸上露出委屈的表情，比窦娥还要冤上几分的样子：“冤啊小荀少爷，你怎能如此想我？我是真担心你。”
沈重知道荀渡执拗，没想到他这么油盐不进，只得收敛了自己的浪荡模样，端正姿态正色说：“伊始我也只叫你跟在她身边观察，若要不妥，这安察院都指挥使的身份杀之审之岂不方便？说我多疑，渡儿少爷，你对她的身份就不疑吗？”
荀渡被沈重说的有些心虚，连坚毅的眼神都有些动摇，其实他刚开始答应他不正是因为对此也存疑么，荀渡现出片刻少年人的莽撞，后反驳道：“我只是好奇，你呢？接近她是为了什么？让深宫院墙中多一个可怜人？”
听轩辕明月和他抱怨过宋书的事情后，荀渡意识到这件事和沈重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沈重嘲笑道：“就她的模样？你也太瞧得起她了。”
说完这句话沈重不禁回想起那人的样貌来，除了那双特别的丹凤眼，确实没什么圈点之处。
两个人的争论声从未间断，本该寂静的夜晚被他们火热朝天的气势热闹了一半，因为荀老太爷的原因，荀渡已经极力克制怒火中烧的欲望，徐潇然越是不问，对他越是关照，他就越是想和徐潇然一吐为快，可他不能这么做，川江，还掌握在他的手里呢。
沈荀两家交情匪浅，沈重刚刚吓唬荀渡那些某某之交，除了最后一个，其他反而都适于形容这两家的关系，当沈重派人寻求合作时，他爷爷义无反顾的把他家小独孙贡献出来，可惜那只是老一辈的恩情，到荀渡这里，只是多个人脉的样子，沈重和荀渡并无交情。
因为从小宠爱他的荀老太爷和沈重谈好的条件，荀渡不得已帮沈重留在徐潇然身边。
可他是个大夫。生来就是怀着慈悲心的。
他知道沈重的身份，知道徐潇然的身份，更知道南安现在的局势。徐潇然在元和沈重这些人眼里就是随时端到南安百姓前的一个挡箭牌，现在她不会死，是因为还有利用的余地。可如果徐潇然不听他们的话，他们就会变着法的让她答应让她走进她永远出不来的牢笼。
她已经够可怜了。
荀渡再一次想。
沈重觉得他可能重伤未愈性情乖僻并非不能理解，他自认为讲道理的功夫不输任何人，可偏偏在世代神医面前低下了头，放下指挥使的身段苦口婆心一个时辰，未见丝毫起色，荀渡是一个固执的人，可他不是。更重要的是，计算时辰马闱三日的第一日也该结束了，他再逗留只怕接下来遇到的情形会比现在还要尴尬十倍，吃了几盏冷茶也就作罢。
沿着风息泽而下，便是繁水河边，他心中万千思绪复盘着荀渡说的话，即使拌嘴吵闹，他也还是注意并且将荀渡那句“她只是太可怜了”反复在心中盘问。作为上官无铭的徒弟，十年间学无所成自是可怜，处处被人低看一等，来了棽都，又因为和宁家交往过密被人嚼和宁如棠的口舌。
可荀渡再呆，再医者仁心，总归不会因为几句流言蜚语就同情的护犊子，从大夫的视角看，难不成徐潇然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
冷静下来的沈重回过味来，察觉脚下似乎有利器又被迅速收回，那声音急促而轻柔，没有丝毫冒犯：“不好意思，借过一下。”
那人慢吞吞的绕开他，他眼中一亮：“徐萧然？”
弯腰找路的徐潇然听到熟悉的声音顿时直起身，脑中不断搜索着这个声音的主人叫什么，不出意外的失败了......
她躬身行礼，总之先行礼肯定没错。
“徐姑娘深夜如何来繁水河？”
徐潇然声音中透露着忘记名字的尴尬，她不光忘记名字，连此人曾经何时出现也通通忘记，手里握着被她当做拐杖的将尽刀，有些慌乱：“我住这边，天黑，迷路了。”
月光如影随形照着两个人的面颊，月色中的朦胧将沈重的面庞映的格外诱人。
沈重面朝息途小院：“住哪儿？我送你。”
手里拄着将尽刀的徐潇然虽然想不起对面是何人，但也不敢让沈重停留：“多谢好意，不必麻烦了。”
“送姑娘怎么会是麻烦。”
沈重低头看到徐潇然手里的刀，失笑道：“这是器云榜排名第八的神器吗？上官无铭建造出来后一直未现世，我还是第一次见呢。如此新发于硎，样式也奇特，果然是个宝贝。”
徐潇然有些心虚，生怕沈重看出什么，迷茫的抬头望向四周，依靠繁水河的所在断定位置：“天黑了方向感也不好，大概是那边吧，劳驾。”说着修长的手指还指向北边。
沈重不知道徐潇然为何改口，露出标准的勾魂笑，可惜天黑什么也看不清，更何况，他面前还是一个半瞎子。
“郊外地辟，一个女孩子怎么独住在这儿？”
“清净。”徐潇然和当初下宁如棠家的密室一样，不敢拿将尽刀太做拐杖，只是趁沈重不注意探探路。
“西北地僻，鲜有人烟，姑娘是习惯了，性子未必好静。”
徐潇然步伐小心，自信除了知道内情的人不会有人怀疑她的视力，只可惜世上的人总是自以为是，风息泽如此空旷，就算漠衣再宽大河边的石头与刀鞘的敲击也不是静音模式，遮不住声音。沈重观察一段时间后，想起了初雪那晚的摔倒和今日马球赛上她失手的接球。
她......看不见吗？
他白日见她的时候还是正常的样子，偏偏茫茫夜色之中露出了鲜有的不自在。
初雪和此时都已二更天有余，月光微弱，灯火稀疏，却也不至于步步小心，球赛天气暗了一阵，似夏日雷轰，有半夜的样子也只是半刻，偏偏是她摔倒的半刻......
难道这就是荀渡隐瞒的事情吗？
沈重从怀中摸索出从宁如棠那里骗的一副琉璃眼镜递给徐潇然，镜框边上镶满了粉红色异木棉样式的花边：“南海鱼妖的小玩意儿，姑娘眼若秋水，这副琉璃镜在我这儿放了许久找不到宿主，今日看来，是为姑娘准备的。”
他的话总是甜里带蜜，每当别人以为这份蜜意独一无二，蓦然回首，同一番意思不同的说辞在他那里却能哄好几个姑娘。
徐潇然没有接，两人却心照不宣的停下了脚步，她刚想开口问，就被沈重夺去了话头：“其实是棠不理让我给你的。”
“？”
徐潇然还是没有说话，沈重莫名被她的眼神看的虚心，其实那个眼神根本看不清他的样貌。
“他害羞，托我转交给你的。”
徐潇然迷蒙的双眼里充满戒备，她从来不相信宁如棠这辈子会和害羞两个字沾边，自然不肯相信对面人的话。而正是因为沈重提起棠不理，她才隐约想起来男子的身份。
名字肯定是记不住的，脸现在也看不清，但有一点她记得特别清楚。
安察院。
这个身份意味着不管沈重说什么做什么，本身就带有防心的徐潇然只会再加满戒备，不过现在只是怀疑的状态，所以她并没有表现出太多不喜。
“他知道我会拒绝所以让你交给我？”
“我本来没想答应他。”沈重看着徐潇然的双眸，越看越难以移眼，如同被摄住了心魄，“但，是给姑娘的，沈某乐意代劳。”
在徐潇然听来，这话沈重答和没答都一样，根本听不出来沈重暗藏的秋波，喜欢耍嘴皮子功夫的沈重接连在荀渡和徐潇然这里失手。
就在他以为徐潇然会离开的时候，下一刻便听到了银铃声。
徐潇然接过琉璃镜，用手小心摸索一番，架在高挺的鼻梁上，模糊的眼前顿时清晰无比，竟是比白日还要视野清晰，却在看清这个模糊的世界时却又更迷茫了。
她向来不会放松的警备心在视线清晰的那一刻提到了顶端。
但她什么都没有说。
“这琉璃镜他买了几副，只是款式不一，萌萌戴了一阵说是眼晕，怕是不习惯鱼妖的把戏，徐姑娘觉得如何？”
徐潇然讷讷说道：“我还好......听很多人叫他棠不理...是为什么？”
虽然她也这么叫宁如棠，可是是宁如棠让她这么叫，她也觉得顺口才如此，听见沈重也这么叫他，不禁好奇起来。
沈重哑然，脚步向息途小院迈进：“因为他讨人嫌......其实是因为城南有家馍店叫狗不理，这厮又不爱做人事，棽都世家子不喜欢他，就把他和狗相提并论。”
徐潇然将脑袋一侧：“那你为什么也这么叫他？”
“打趣而已。”沈重不知道为什么，感觉有点无聊，周遭的温度在冰天雪地之中再度下滑，这种无语的感觉他从来没有体会过。在棽都混惯了的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见物什都能兀自风流一段惹得那没有生命的东西倾倒。
可这回，他真是头一次领略到什么叫无话可说。
“你知道和你一队手准不错的孩子是谁吗？”沈重再次尝试打开新话题。
徐潇然收起将尽刀，却没有放入定风波内，只是让它从单纯的拐杖变成了武器，提到那人的名字，她下意识心虚的打个寒颤问：“什么？”
“刘洋的儿子。”沈重正色说，语气都沉重了些许，“刘鸿历。”
“哦。”徐潇然暗自松了口气。
徐潇然过于平淡的反应让沈重觉得她似乎早已知晓，毕竟他知道刘鸿历刚回棽都，徐潇然进棽都的日子也不久，以为他们之间不会认识，问道：“你知道？”
徐潇然少倾才反应过来沈重刚刚嘴里带过的那个名字。
刘洋。
她迟疑的点头：“嗯。”
“什么时候？”
“刚刚。”
“......”
沈重迟疑片刻，再次鼓起交流的勇气：“他与你交好，未必真心实意。”
徐潇然不解，刘鸿历确实夸过她，可也骂过她，什么时候和她有交好的意思？
她沉思了片刻，开口道：“你提醒我，是真心实意吗？”
他觉得她什么都看透了，又什么都不知道。
有那么一瞬间，沈重以为他的心思被看穿了。直到看见少女朦胧之间的犹笑未笑，才悄悄松了一口气，听着那来自黑暗却仿佛三万盏清风的话语：“万千家灯火上乘者佛经，终究逃不过人心二字。解决问题很简单，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沈重止住了脚步，虽然认识徐潇然时间不长，可她完全不像是能说出杀伐果断之话的人，而她言语间的过分冷静让沈重觉得她喜怒不形于色到了极点，甚至下一秒杀了自己她都不会眨一下眼。
“可你猜为什么无人敢亵渎神明？”不等沈重回答，徐潇然已经开了口，“因为敬畏。”
“你喜欢别人敬畏你？”沈重不免觉得好笑，像是听见几岁孩子不切实际的鸿鹄大梦。
徐潇然出人意料的摇头：“不，这样的世界，我不喜欢。”
沈重没有想到，徐潇然竟然只是叙述了一个真实而不被她喜欢的现实世界。
“我不是个爱遮掩的人，你每日想这么多，多累啊。”沈重模样不比徐潇然年长，他却用一副长者的口吻在告诫她，“为这个伤神不值得。你说要杀人，是要杀我吗？”
徐潇然轻轻摇头。
“我不想来棽都的。我只有一个梦想。”
梦想？
沈重越来越跟不上徐潇然奇特的脑回路，不是再聊刘鸿历的事情吗？怎么忽然扯到了梦想？
即便如此，沈重还是摆出聆听的姿态，温润如君子：“愿听祥闻。”
息途小院的灯火越来越清晰，沈重刚一靠近那熟悉的震动与风铃再次摇晃起来，徐潇然定风波划过竹门上方的风铃，里面掉落出一个银色的镂空小球，落在地上一个方形图案，上面布满了沈重看不懂的夜郎符文。少倾，震动和风铃声都停下了。
“我有一个寿终正寝的梦想。”
沈重听着这无比荒唐的话语，随后慢慢涌上心头一阵酸意。
今日他在纪聘找宁如萌的时候路过宁家帐子去找宋书的时候，他已经隐约猜到了什么。满眼出来的荒唐感觉萦绕沈重心怀久久没有散去。徐潇然清然一笑，和刚刚失神的样子完全不同，躬身对沈重表达了送她回息途小院的谢意，而沈重很明白，她是想让元和和他移开焦聚在她身上的视线，是要划清关系。
晚风将两三点星辰化作诗篇，映入变化中间。
息途小院往后走一刻的时间还有一个稍显富丽的院子，荀渡曾经坐着轮椅在风息泽散心的时候路过那家院子，门上面有牌匾，叫梅园。
只是里面虽然花草丛生，里外却并无人侍候，倒像是专门给不来山的山灵准备的屋子。
自从荀渡回来后，本应该住在息途小院的徐潇然主动把屋子让出来给荀渡住，他日夜在屋子里研究有关徐潇然体内的毒素，还从院子深处的那座小楼里拿了基本没见过的医书研读，这种养伤看书的日子好不自在。
竹门外震动不止，摇晃不止的风铃向这间屋子的主人发出了有外来者入侵的通告。荀渡虽不是这座院子的主人，但来去自如丝毫不像一个客人。
他缓缓推着自己的轮椅，手臂上的伤因为还未愈合时不时有撕痛感，他呲着牙看清了来人。
“我说这院子怎么多年来无人涉足，原来是下了禁制。”
离开逍遥王别苑的沈重赶到太阳落山的时候来到风息泽，荀渡没有抬眼，开门之后推着轮椅往回走:“是你让潇然救我的？”
沈重一边关门一边转身跟着荀渡往里走，发了笑：“这话怎么说？”
荀渡停了手，沉暮将他的脸浓浓盖住：“我不想继续了。”
沈重步伐轻快，吊儿郎当的快走几步坐在徐潇然经常坐的小石凳上，桌前还有她已经读了十几遍的《杂医论》。
“听闻你伤的重，好些了么？”
“我想走。”荀渡底气越来越弱。
俊俏的面庞清然一笑，挑逗道：“这话说得像小媳妇似的。”
荀渡没有言语，沈重知道他性子坳，躲也躲不过，充满戒备直面道：“我又没让你杀她，委屈什么？”
“她很好。”荀渡眼里竟闪烁出粼光，“她不应该被你们一而再再而三的猜忌。”
“当初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徐潇然在坊间的名声不算多好，也不算多坏，但因为她飘忽迷离的身份，所以闲言碎语远比那些真实的东西影响更大。比如她赖在锦易门不学无术，比如她貌丑无比泼辣狠劲，再比如她心智不全痴傻如安南忱。
十五岁的荀渡从小衣食无忧的在荀家长大，对于外界的流言听之信之，所以当初答应沈重的时候很痛快。
沈重放下些戒备，兀地笑了。
“看来是成朋友了？刎颈之交？胶漆之交？还是...凤友鸾交？”
“不是！都不是！”荀渡慌张的打断沈重一步接一步的侵略，要不是坐在轮椅上他能跳出几十丈高，尤其是最后四个字，太荒唐了，惹得他面红耳赤，羞臊万分，沈重反而得意的大笑起来，听着荀渡苍白的解释，“她只是太可怜了。”
“谁不可怜？普天之下，凭什么你托生到荀家继承英名，有人却连家都难以归。”
“她不一样！”荀渡慌张起来连语速也变快了，“她不一样。”他又重复了一遍，只不过这次稍微平静了些，“别人会带着恨，睚眦必报，心甘情愿的把自己也送进地狱，她不会，她太纯洁了。”
没有入世就被卖到妓院的岳诗诗何尝不是因为纯洁误入歧途，沈重怔住了。
“她像站在高处的神，不恨不是因为她没有恨，而是圣洁大于乌烟。”荀渡想到徐潇然那张处变不惊的脸忽然笑了，“就像她理性大于感性。不是因为她没感情，是她明白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
“你很了解她？”沈重冒出一句。
“学医人首先要医心。”荀渡苦笑，“我原先很执着她是一个需要医心的人，心里有病的人才最没救，可现在我觉得，最需要的人，是你。”
“多大仇啊小荀少爷，这么咒我？”
荀渡没理会他的胡言乱语，冷哼一声：“在川江你肯帮我是为了利益吗？”
“让我给你送她的消息是交易吗？”荀渡摇头，眼神很坚定，“都不是，可你为什么这么说，因为你在骗自己。你在这暗无天日谎言满身的棽都待久了，怕自己同流合污，却又不得不同流合污，所以只能装出一副不识好人心的纨绔，可这方面，窃以为你还不如宁如棠。”
“她就没怀疑过你？还让你待在她师父的院子？”
“这便是她的不同。”荀渡扬起下巴，“她知道，可还是留下了我。”
沈重见荀渡着了魔一样护着徐潇然，想着应该是套不出什么话了，不知不觉转了话锋：“绑你的人是你舅舅吗？这么快就找到你了？”
“你放心，我走的时候收拾的干净，他不会找到你头上。”
沈重脸上露出委屈的表情，比窦娥还要冤上几分的样子：“冤啊小荀少爷，你怎能如此想我？我是真担心你。”
沈重知道荀渡执拗，没想到他这么油盐不进，只得收敛了自己的浪荡模样，端正姿态正色说：“伊始我也只叫你跟在她身边观察，若要不妥，这安察院都指挥使的身份杀之审之岂不方便？说我多疑，渡儿少爷，你对她的身份就不疑吗？”
荀渡被沈重说的有些心虚，连坚毅的眼神都有些动摇，其实他刚开始答应他不正是因为对此也存疑么，荀渡现出片刻少年人的莽撞，后反驳道：“我只是好奇，你呢？接近她是为了什么？让深宫院墙中多一个可怜人？”
听轩辕明月和他抱怨过宋书的事情后，荀渡意识到这件事和沈重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沈重嘲笑道：“就她的模样？你也太瞧得起她了。”
说完这句话沈重不禁回想起那人的样貌来，除了那双特别的丹凤眼，确实没什么圈点之处。
两个人的争论声从未间断，本该寂静的夜晚被他们火热朝天的气势热闹了一半，因为荀老太爷的原因，荀渡已经极力克制怒火中烧的欲望，徐潇然越是不问，对他越是关照，他就越是想和徐潇然一吐为快，可他不能这么做，川江，还掌握在他的手里呢。
沈荀两家交情匪浅，沈重刚刚吓唬荀渡那些某某之交，除了最后一个，其他反而都适于形容这两家的关系，当沈重派人寻求合作时，他爷爷义无反顾的把他家小独孙贡献出来，可惜那只是老一辈的恩情，到荀渡这里，只是多个人脉的样子，沈重和荀渡并无交情。
因为从小宠爱他的荀老太爷和沈重谈好的条件，荀渡不得已帮沈重留在徐潇然身边。
可他是个大夫。生来就是怀着慈悲心的。
他知道沈重的身份，知道徐潇然的身份，更知道南安现在的局势。徐潇然在元和沈重这些人眼里就是随时端到南安百姓前的一个挡箭牌，现在她不会死，是因为还有利用的余地。可如果徐潇然不听他们的话，他们就会变着法的让她答应让她走进她永远出不来的牢笼。
她已经够可怜了。
荀渡再一次想。
沈重觉得他可能重伤未愈性情乖僻并非不能理解，他自认为讲道理的功夫不输任何人，可偏偏在世代神医面前低下了头，放下指挥使的身段苦口婆心一个时辰，未见丝毫起色，荀渡是一个固执的人，可他不是。更重要的是，计算时辰马闱三日的第一日也该结束了，他再逗留只怕接下来遇到的情形会比现在还要尴尬十倍，吃了几盏冷茶也就作罢。
沿着风息泽而下，便是繁水河边，他心中万千思绪复盘着荀渡说的话，即使拌嘴吵闹，他也还是注意并且将荀渡那句“她只是太可怜了”反复在心中盘问。作为上官无铭的徒弟，十年间学无所成自是可怜，处处被人低看一等，来了棽都，又因为和宁家交往过密被人嚼和宁如棠的口舌。
可荀渡再呆，再医者仁心，总归不会因为几句流言蜚语就同情的护犊子，从大夫的视角看，难不成徐潇然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
冷静下来的沈重回过味来，察觉脚下似乎有利器又被迅速收回，那声音急促而轻柔，没有丝毫冒犯：“不好意思，借过一下。”
那人慢吞吞的绕开他，他眼中一亮：“徐萧然？”
弯腰找路的徐潇然听到熟悉的声音顿时直起身，脑中不断搜索着这个声音的主人叫什么，不出意外的失败了......
她躬身行礼，总之先行礼肯定没错。
“徐姑娘深夜如何来繁水河？”
徐潇然声音中透露着忘记名字的尴尬，她不光忘记名字，连此人曾经何时出现也通通忘记，手里握着被她当做拐杖的将尽刀，有些慌乱：“我住这边，天黑，迷路了。”
月光如影随形照着两个人的面颊，月色中的朦胧将沈重的面庞映的格外诱人。
沈重面朝息途小院：“住哪儿？我送你。”
手里拄着将尽刀的徐潇然虽然想不起对面是何人，但也不敢让沈重停留：“多谢好意，不必麻烦了。”
“送姑娘怎么会是麻烦。”
沈重低头看到徐潇然手里的刀，失笑道：“这是器云榜排名第八的神器吗？上官无铭建造出来后一直未现世，我还是第一次见呢。如此新发于硎，样式也奇特，果然是个宝贝。”
徐潇然有些心虚，生怕沈重看出什么，迷茫的抬头望向四周，依靠繁水河的所在断定位置：“天黑了方向感也不好，大概是那边吧，劳驾。”说着修长的手指还指向北边。
沈重不知道徐潇然为何改口，露出标准的勾魂笑，可惜天黑什么也看不清，更何况，他面前还是一个半瞎子。
“郊外地辟，一个女孩子怎么独住在这儿？”
“清净。”徐潇然和当初下宁如棠家的密室一样，不敢拿将尽刀太做拐杖，只是趁沈重不注意探探路。
“西北地僻，鲜有人烟，姑娘是习惯了，性子未必好静。”
徐潇然步伐小心，自信除了知道内情的人不会有人怀疑她的视力，只可惜世上的人总是自以为是，风息泽如此空旷，就算漠衣再宽大河边的石头与刀鞘的敲击也不是静音模式，遮不住声音。沈重观察一段时间后，想起了初雪那晚的摔倒和今日马球赛上她失手的接球。
她......看不见吗？
他白日见她的时候还是正常的样子，偏偏茫茫夜色之中露出了鲜有的不自在。
初雪和此时都已二更天有余，月光微弱，灯火稀疏，却也不至于步步小心，球赛天气暗了一阵，似夏日雷轰，有半夜的样子也只是半刻，偏偏是她摔倒的半刻......
难道这就是荀渡隐瞒的事情吗？
沈重从怀中摸索出从宁如棠那里骗的一副琉璃眼镜递给徐潇然，镜框边上镶满了粉红色异木棉样式的花边：“南海鱼妖的小玩意儿，姑娘眼若秋水，这副琉璃镜在我这儿放了许久找不到宿主，今日看来，是为姑娘准备的。”
他的话总是甜里带蜜，每当别人以为这份蜜意独一无二，蓦然回首，同一番意思不同的说辞在他那里却能哄好几个姑娘。
徐潇然没有接，两人却心照不宣的停下了脚步，她刚想开口问，就被沈重夺去了话头：“其实是棠不理让我给你的。”
“？”
徐潇然还是没有说话，沈重莫名被她的眼神看的虚心，其实那个眼神根本看不清他的样貌。
“他害羞，托我转交给你的。”
徐潇然迷蒙的双眼里充满戒备，她从来不相信宁如棠这辈子会和害羞两个字沾边，自然不肯相信对面人的话。而正是因为沈重提起棠不理，她才隐约想起来男子的身份。
名字肯定是记不住的，脸现在也看不清，但有一点她记得特别清楚。
安察院。
这个身份意味着不管沈重说什么做什么，本身就带有防心的徐潇然只会再加满戒备，不过现在只是怀疑的状态，所以她并没有表现出太多不喜。
“他知道我会拒绝所以让你交给我？”
“我本来没想答应他。”沈重看着徐潇然的双眸，越看越难以移眼，如同被摄住了心魄，“但，是给姑娘的，沈某乐意代劳。”
在徐潇然听来，这话沈重答和没答都一样，根本听不出来沈重暗藏的秋波，喜欢耍嘴皮子功夫的沈重接连在荀渡和徐潇然这里失手。
就在他以为徐潇然会离开的时候，下一刻便听到了银铃声。
徐潇然接过琉璃镜，用手小心摸索一番，架在高挺的鼻梁上，模糊的眼前顿时清晰无比，竟是比白日还要视野清晰，却在看清这个模糊的世界时却又更迷茫了。
她向来不会放松的警备心在视线清晰的那一刻提到了顶端。
但她什么都没有说。
“这琉璃镜他买了几副，只是款式不一，萌萌戴了一阵说是眼晕，怕是不习惯鱼妖的把戏，徐姑娘觉得如何？”
徐潇然讷讷说道：“我还好......听很多人叫他棠不理...是为什么？”
虽然她也这么叫宁如棠，可是是宁如棠让她这么叫，她也觉得顺口才如此，听见沈重也这么叫他，不禁好奇起来。
沈重哑然，脚步向息途小院迈进：“因为他讨人嫌......其实是因为城南有家馍店叫狗不理，这厮又不爱做人事，棽都世家子不喜欢他，就把他和狗相提并论。”
徐潇然将脑袋一侧：“那你为什么也这么叫他？”
“打趣而已。”沈重不知道为什么，感觉有点无聊，周遭的温度在冰天雪地之中再度下滑，这种无语的感觉他从来没有体会过。在棽都混惯了的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见物什都能兀自风流一段惹得那没有生命的东西倾倒。
可这回，他真是头一次领略到什么叫无话可说。
“你知道和你一队手准不错的孩子是谁吗？”沈重再次尝试打开新话题。
徐潇然收起将尽刀，却没有放入定风波内，只是让它从单纯的拐杖变成了武器，提到那人的名字，她下意识心虚的打个寒颤问：“什么？”
“刘洋的儿子。”沈重正色说，语气都沉重了些许，“刘鸿历。”
“哦。”徐潇然暗自松了口气。
徐潇然过于平淡的反应让沈重觉得她似乎早已知晓，毕竟他知道刘鸿历刚回棽都，徐潇然进棽都的日子也不久，以为他们之间不会认识，问道：“你知道？”
徐潇然少倾才反应过来沈重刚刚嘴里带过的那个名字。
刘洋。
她迟疑的点头：“嗯。”
“什么时候？”
“刚刚。”
“......”
沈重迟疑片刻，再次鼓起交流的勇气：“他与你交好，未必真心实意。”
徐潇然不解，刘鸿历确实夸过她，可也骂过她，什么时候和她有交好的意思？
她沉思了片刻，开口道：“你提醒我，是真心实意吗？”
他觉得她什么都看透了，又什么都不知道。
有那么一瞬间，沈重以为他的心思被看穿了。直到看见少女朦胧之间的犹笑未笑，才悄悄松了一口气，听着那来自黑暗却仿佛三万盏清风的话语：“万千家灯火上乘者佛经，终究逃不过人心二字。解决问题很简单，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沈重止住了脚步，虽然认识徐潇然时间不长，可她完全不像是能说出杀伐果断之话的人，而她言语间的过分冷静让沈重觉得她喜怒不形于色到了极点，甚至下一秒杀了自己她都不会眨一下眼。
“可你猜为什么无人敢亵渎神明？”不等沈重回答，徐潇然已经开了口，“因为敬畏。”
“你喜欢别人敬畏你？”沈重不免觉得好笑，像是听见几岁孩子不切实际的鸿鹄大梦。
徐潇然出人意料的摇头：“不，这样的世界，我不喜欢。”
沈重没有想到，徐潇然竟然只是叙述了一个真实而不被她喜欢的现实世界。
“我不是个爱遮掩的人，你每日想这么多，多累啊。”沈重模样不比徐潇然年长，他却用一副长者的口吻在告诫她，“为这个伤神不值得。你说要杀人，是要杀我吗？”
徐潇然轻轻摇头。
“我不想来棽都的。我只有一个梦想。”
梦想？
沈重越来越跟不上徐潇然奇特的脑回路，不是再聊刘鸿历的事情吗？怎么忽然扯到了梦想？
即便如此，沈重还是摆出聆听的姿态，温润如君子：“愿听祥闻。”
息途小院的灯火越来越清晰，沈重刚一靠近那熟悉的震动与风铃再次摇晃起来，徐潇然定风波划过竹门上方的风铃，里面掉落出一个银色的镂空小球，落在地上一个方形图案，上面布满了沈重看不懂的夜郎符文。少倾，震动和风铃声都停下了。
“我有一个寿终正寝的梦想。”
沈重听着这无比荒唐的话语，随后慢慢涌上心头一阵酸意。
今日他在纪聘找宁如萌的时候路过宁家帐子去找宋书的时候，他已经隐约猜到了什么。满眼出来的荒唐感觉萦绕沈重心怀久久没有散去。徐潇然清然一笑，和刚刚失神的样子完全不同，躬身对沈重表达了送她回息途小院的谢意，而沈重很明白，她是想让元和和他移开焦聚在她身上的视线，是要划清关系。
晚风将两三点星辰化作诗篇，映入变化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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