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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换情人

    “Yoursixbladeknife,doanythingforyou

    你的六刃刀可以为你做任何事情

    Youcantakeawaymymind

    你完全可以牵着我的鼻子走

    Likeyoutakeawaythetopofatin

    就像拉掉易拉罐拉环那么简单

    Whenyoucomeupfrombehind

    当你从后面迎头赶上”

    来电铃声在人做坏事的时候总是他妈的一个接着一个,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说的就是他妈的倒霉时候喝水都塞牙缝。游邕想着,将耳朵贴在了爱丽丝的胸腔。呼吸正常,真好,人不可能这么脆弱。还是帮她穿好衣服吧,也许打电话的是警察呢?破门而入,岂不是不太礼貌;但警察还是会来,早晚的事儿。

    我爱她么?见她的第一眼,我问过荷尔蒙;跟她在一起,我问过迷走神经。她是我生命纵情燃烧的消防员,更是我不甘平凡的癌症。我以为自己会在小酒吧里唱一辈子,顶多成个“打卡点”,可她却那样天真地鼓励我寻找自己;我曾以为自己有多么了不起,其实不过是生活的一个屁!我这一生就要完了,父母却每年被评为优秀教师——连一个儿子都教育不好的优秀教师,却是那样自信而让人羡慕的对象。他们太优秀了,他们高高在上,像个领导只接受汇报,然后发布指令。天啊,我真想,真想他们不得好死。他们真的就那么快乐么?一条条敏感环境色差的变色龙!

    “喂,张然”,邕子事后才去接电话,“怎么说?”

    “同意了,达成谅解。”

    “怎么改的主意,草帽儿那个混蛋!”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以后他不想再见到你。”游邕听张然说着,电话那头儿传来草帽儿的声音,“你要跟他说,以后你也不再见他,像跟我保证的那样儿。”

    游邕这下明白了,但窝囊而耻辱地什么也没说。

    一切都那么值得,游邕心里想着。他换了一身儿自认为最摇滚的衣服,又来沙发边上跪着吻了吻爱丽丝,不管爱丽丝能不能听见,但他还是说了:“我知道你一直想问我爱不爱你,就像你的第六感给你的一样,我总是在逃避,要么用大话,要么用肢体言语。我对于爱有说不出的恐惧,和你一样,我是个被动接受者。仿佛天生会去考虑别人的感受,而卑微到自我怀疑。可我们的方式不同,你很消极,而我很主动。

    “我对晓雯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可说这些又有什么用?我太虚伪了,我也太幼稚!我以为生活糊弄我,我就要糊弄生活,我没有上进心,我的心里只有火。可如果我能够改掉这性格的缺陷该有多好,你是那样爱我,却让我——不,知所措。爱能够发电么?爱能够做什么?如果我此时此刻说我爱你,你一定恨恨地咬牙切齿;可如果是昨天或者更早些呢,你一定会心花怒放到不知所措。人心总是摇摆不定的浮萍,每一朵生活的波澜都能打死几个,更别说巨浪了。

    “今天之前,你不会觉得我是如此暴力的一个人,但我想告诉你,我不想活了。我生无可恋,我不想看到明天。我瞒着你偷偷抽大麻,不过放心,我刚一次性把它们烧完了。警察会给你带来短暂的麻烦,但你会没事的。你有正值青春的想象,你有浪漫到骨子里的地久天长。可是我没有,我看不到明天,我愿意死在今天,刚回来的想法还是把你轰出去,然后割开手腕自杀,可现在,我想死于正义惩罚的路,不带一点儿羞愧地接纳罪有应得这个概念。就像你说的,我理应带着我的梦想走进天堂。”

    爱丽丝满脑子的恐惧,使醒来的自己不得不接着装昏迷;而看着游邕开门走出去的那一刻,心里虽窃窃庆幸,泪水却盈润起眼眶来。她起身想要追赶却又转念,只弯腰抽了两张麻将茶几抽屉里的湿巾,坐下来擦拭那个没有留下口红却叫她仍觉辣辣而羞辱的吻。

    游邕打车去了中西医院,BJ的司机像喂熟的鹦鹉一样话痨。让草帽儿安心救治、和解原谅的话以后再说的警察已经走了,张然没料到游邕再杀回来便将其堵在了病房门口儿。草帽儿也一只眼瞪着这位不速之客,提示他赶紧滚蛋,无话可说!

    游邕拨开张然的手,反而推她出去,反锁了房门,说道:“跟你没关系,回家吧你。”

    “你想干啥?”草帽儿扯了扯挂着吊瓶的左手说。

    “放心,我不会打你。我来只是要告诉你,别再对张然有什么歪心思!就你这逼样儿,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你管的着么你?——也不看看你自己是什么东西!”

    “咱俩的事儿,就咱俩了。我炸了你一只眼,我赔你一条命。”

    “邕子,你想干啥?别想不开啊你。哥们儿一只眼也能做个大丈夫。——可你想过为什么张然会愿意为了你,而答应跟我在一起么?”

    “因为她喜欢我。”

    “去你妈的吧,你以为哪个女人见到你都神魂颠倒啊!——我告诉你吧,因为你救过她的命。”

    “扯什么蛋呢你!”

    “想想自己活这么大,有没有做过什么好事儿,哪怕想到一个什么,告诉我!”

    “除了小学硬帮着老奶奶过马路完成作业,好像就没什么了。”

    “这可真像你能做的事儿!——不过好好想想”,草帽儿见游邕眼神一时空洞,便提醒他说:“forever21。”

    游邕忽然想到2年前发生在自己家乡的一场悲剧,那天自己正好21岁生日,刚在城里吃了生日席,又跟几个在景点打工的朋友上宝山来泡温泉开派对。说巧不巧,在太子路上正赶上那次山洪,在即将大灌而来的河谷里,游邕与朋友通力合作了好几次,才丢准了绳子给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几个不敢下来的人。

    朋友在山上工作,知道这水的厉害,只是嚷着叫那几个“石头人”抓住绳子游过来,如果不想被大水拽着拍死的话。可他们说自己是旱鸭子,之所以来到这龙漕沟里,无非就是图个浅水的凉爽罢了;淹没自己的水是断然不敢下的。

    “莫要再等,一会儿会被冲球去咯!”

    只游邕因为无知而无畏,想着自己水性好,就游了五米多去接应他们。到了水里,他才知道这山洪的迅猛,原本清白的水花,一点点变得浑浊;那股力量仿佛可以拍断人胸前的肋骨;他亲眼看见一个孩子从自己旁边被冲走......

    电视里看到这新闻时候,游邕发了个朋友圈,说forever21,然后配图是自己穿着一身的攀岩绳结,搁以前是要吹牛说自己用准备攀岩的装备救了一家四口儿,可那次,他只发了forever21,在朋友的评论里庆幸自己还活着,而不是永远的二十一岁。

    “8月13日15点30分,SC省彭州市龙漕沟附近突发山洪,许多在沟里游玩的人被洪水冲走。截止到19点30分,此次山洪灾害已造成4人死亡、3人重伤、6人轻伤,伤员均已送往当地医院救治,省、市应急救援力量也已赶到现场参与救援。”

    “姓张的太多了,哪有那么多巧合?”游邕问那只坐在病床上的独眼兽说,仿佛他是那次灾难的轻伤者。

    “可事实就是这么巧,你应该还有她父亲的微信。”

    “早删了,那时候叔叔借我电话用,他的早飞湔江里去了,还说无论如何微信要加上他。后来打电话,一直催我收红包,我没要,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事儿,要钱就俗套了。可那大叔一直地发,还要我来BJ的时候一定联系他。报恩是一种感时花溅泪的癔症,接受报恩则是个累赘,索性便删了他,一了百了。”

    “你没觉得汇贤居的老板对咱们格外得照顾么?——你常骂他混蛋的那个老苟,张然二舅。”

    “我去,这都通着门道儿呢!合着只我这么个蠢货不知道是么?”

    “大家都不知道,今儿早上你走了,张然才跟我说的。”

    “可她这报恩也太俗套了。就算是她瞎了两只眼,你没有瞎眼,也不能看上你这个!”

    “别搞人身攻击,我给你说。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那你这意思是占定了呗?——信不信我让你王八没蛋,伪娘泛滥!”

    “我是感慨,咱也要面儿,没那脸皮占便宜。——可你这么一吓唬,本来想好了,现在又没想好。”

    “别扯淡!——警察马上就到,我报了警。”

    “你什么意思?”

    “没意思。你要当我是哥们儿,你就想好了说;你要是非想着占便宜,那我说,去你妈的,不给你这机会。”

    “你要这么说,那我告诉你,这机会我还就要定了!”草帽儿低了头说,可眼看游邕一拳就要凑过来,又改了笑脸儿接着说:“开玩笑,我光明正大地追求,这总可以吧。”

    “成,别玩下三滥的花肠子,什么都好说。——你要是说话算话的真男人,我临走也送给你一大礼。我的手机开机密码是981230,到时候给警察和大夫都听听那个录音。”

    “不能现在说么?——你不会加害我吧?”

    “我要有你这心思,你的另一只眼也没了。”

    “你可真他妈得狠。”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在你的另一侧?”

    “你说什么?”

    “我说别吓着!”游邕指了指自己的双眼又指了指草帽儿的,说:“记住了,我会盯着你,在这人间的另一侧。”

    “你是要在牢里盯我么?”

    “你说呢?记住了!”游邕再一次重复了此前的动作。

    在草帽儿心里犯嘀咕的时候,警察已经敲门;游邕从容地面对这一切,心里却有说不出的自我感动。

    “是你报的警?”

    “是的,警察同志。”游邕请警察进来,却把要进来的张然挡在了门外,说:“跟你没关系,听我的。”

    游邕坐在草帽儿的病床边自首,第一个想说出来的吸毒竟差点变成举报自己假模假式的父母,但把他们如口水滑到嘴边时又忍住了。

    “我从12月开始吸毒,拢共抽过两次大麻,是从**平台上下的单,以野生烟草的名义。今天我抽了第二次,一次性抽完了它,希望你们不会冤枉好人,找我朋友的麻烦。我们现在的住址是BJ市朝阳区八里庄社区***三栋二十九楼东户。

    “至于草帽儿,哦,不是,至于游子瑜的眼被炸瞎这件事儿,我也认。但是请你们也听一下我的录音,子瑜麻烦你了,放给警察叔叔听一下。我帮你叫主治医师过来。”

    游邕说着,便起身假装去按那个床铃,然后一个反跑的疾步,使尽全身的力气撞开他头一次进来时候假装抽烟却没有抽烟而预留下来的半开的窗。

    “咚——砰砰!”,“我叫游邕,来自SC省彭州市******,我的死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是我自己想死,我觉得我罪不可恕。我自愿死后将......”两种声音隔着八层的空间同时行进。警察没有拉住游邕,因为他毫无这样的心理建设,一个原本自首的人,却突然去跳楼。另外一个警察则去了门外把情况汇报给派出所,说有吸毒人员报案,要刑警的禁毒支队到八里庄去配合。

    “嘭嘭嘭,嘭嘭嘭”——烟花像没有人抽打的陀螺,在失重而潮红的乌兰布和沙漠里停滞又消失,仿佛落日沉沙前的镜中照影,忽然失去它光明的身份。

    “我从没有见过极光出现的村落

    也没有见过有人在深夜放烟火

    晚星就像你的眼睛杀人又放火

    你什么都没有说野风惊扰我......”

    “许个愿望吧,在这绝对的漫漫黄沙中。”夏梦和对着婴宁说。

    “希望我们的爱情如烟花一样迷人绚烂,而没有这最后的粉身碎骨。”

    “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夏梦和接过婴宁手里的空炮筒,对折放入垃圾袋后又塞进车里。

    “我听说什么样性格的人,说什么样的话。仔细想想好像是真的哎。”

    “那你说我什么性格?”

    “你呀——是——”

    “你还你丫挺的呢!——赶紧上车了说!我们原路返回到高速上去,两个半小时到苏宏图的戈壁滩过夜,怎么样?早上起来还可以捡玉石,琢磨出各种小摆件儿。”

    “那可以先去洗个澡么?——我这全身都是沙子,简直成了漫威里的沙人。”

    “我跟你一样,要是把现在的我直接运回去,估计都能给两三个小孩儿当铲沙场玩了!”

    “打包是个问题,飞机携带宠物需要很多很多手续,你打疫苗了么?很麻烦的一件事情哎!”

    “但,——有没有可能我是一个人呢?”

    “嗯——”婴宁假装仔细端量了开车的夏梦和一番,说:“看着不像。——不过倒像是个情人,我这个沙人的情人。”

    “杀人的情人?”

    “沙子的沙,不是杀人的杀。”

    “有什么不同么?”

    “我感觉——你等着,我查查......”

    沙漠里开车,最好跟车走,不然就算是高速也大有可能覆盖着一层足以侧翻的细沙,如果你开太快的话。落日一旦下去,在地上的任何速度是追它不上的。夸父作为一个迁徙的游牧族群,被农耕文明想象成追问太阳永不言弃的智者。人们厌弃死亡,并为这生命的片段编造延续下去的长存不灭。我们这些凡人作为盘古时空机体的微不足道的一部分,也会变成一片沙漠、一片绿洲、几断山脉、几个海子、无数飞虫走蚁,无数云海星辰。前人只是靠着直觉传神,省去了我们被大地分解消化吸收的过程,冥冥中自有天意,冥冥中自有轮回;野马也尘埃也,万物以息相吹也。人活一口气,被用的太狭隘了;而争气以生生不息为恐惧,却又变成致命掠夺、相互警惕。大自然绝无人间的狭隘,因势利导也不会成为势利眼;我们常常在借喻里忘掉道义的威严和无关德行,而在成就了功利后却为人伦礼节画出它圈养的围栏和铁丝网。占有从一种人生的豪迈变成这好大的口气,可大自然只是轻微地调转了时间,便让我们的英雄主义入土为安。更别说——

    阿拉善盟的天黑在七点,婴宁在车上对比了许多才定下的苏宏图的宾馆,到了以后还是有点失落。二人洗完澡已经九点半了,一日千里带来的疲惫感,仿佛他们自己才是坐骑,周身亿万个细胞和细菌围绕着这两个庞然大物,彼此交换着对于陌生地带的恐惧;它们叫他们倦怠,它们叫他们沉沉地睡去,而绝非跑什么戈壁荒滩上去冒险。只要一个喷嚏,这些细菌就会被长久地留在那儿——尽管这沙漠与山体边缘的黏土沙丘里,漂亮的石头会像风滚草失重般一枚一枚地从硬质的红色中长出来;尽管胡杨会在零下的环境里银装束裹,一棵棵组成那苍茫大地自主沉浮的壮美晶莹。可它们忌惮改变,就像人无法把握周遭环境时,无限的好奇里有着无限的恐惧;就像人会彼此传染着自己的情绪和性格一样。夏梦和从一个木讷的人变得会开玩笑起来,仿佛是另一个菌群接手了他这个庞然大物,然后尽职尽责地想要大干一把!

    睡意沉沉的一觉后,二人满血复活,再不是昨夜嘴上说着去露营,而以先休息会儿为借口就绝对终止了。苏宏图的日出比BJ要晚些,他们接了大桶洗漱的的水,又买了一大桶新的作为饮用。

    “还要去戈壁滩上看看么,懒货?”

    “听你的。”

    “错过了就错过了吧,这一路上和回来的一路上,戈壁是绕不过去的。——要不要提前问下你的同学古丽,我想我们会提前两三天到的。”

    婴宁想了想回答道:“还是不要了吧——或者到了再说。人家结婚也有好多事情要忙。我们宿舍可五个伴娘,大家你一天我一天的,真够她忙活的可。”

    “说的也是。——婚礼只是给了我们一个出游的借口,好好散散心才是我们此行的追求。”

    “为什么要说出来呢?心知肚明的事。”

    “因为我突然想到以后结婚度蜜月的事儿。你说,会不会比这更具有挑战性?”

    “你什么时候结婚啊,得请我去喝喜酒啊。”

    “那你什么时候结婚?”

    “你什么时候结我就什么时候结。”

    “那明天?”

    “明天不行,明年倒可以考虑考虑。”

    “你不嫌我老了?”

    “三十一么不?说你老当益壮都是在损你,少壮青年正当时。”

    “那我就放心了。”

    “你早该放心了,答应跟你回家,难道是想去你家吃羊肉火锅儿啊?”

    “火锅儿哪儿都有,下次带你回去吃烤全羊吧。”

    “下次一定?”

    “下次一定!”

    “我看够呛,你跟你爸——”

    “没什么问题。——si,实在不行,我可以带你去我叔家吃啊,东西南北,前后左右,我可七个叔叔呢!”

    “大家庭就是好,听起来都觉得温馨。”

    “汪-汪汪”,坐在莫愁湖边上练习速写的婴宁放下手里的笔,接电话听到母亲问自己的话——“喂,小宁啊,今儿回来吗?”

    “不回了吧,我想在奶奶这儿再住几天。”

    “也好。——不过明年就要考大学了,自己抓点儿紧。”

    “知道了,妈。”

    就在婴宁挂断母亲的电话后,刚拿起笔的那一刹那,另外一个不用无限电就能接通的“电话”随之而来。

    “你好,能打扰你一下么?我刚才看你认真作画的样子,便不免偷拍了两张,你要不要看看?”举着单反的闫渊一脸笑地蹲在婴宁旁边,尝试着给她看那3.2英寸的液晶屏。

    “你是摄影师么?”

    “不,我是个诗人。”

    “是用光影作画的诗人么?婴宁知道这些装逼者的伎俩,没想到遇见的是一位真诗人。

    “是用人生作画的诗人。”

    “人生是什么?”

    “活着的时候是光影,死去的时候是文字。”

    “你说的我有点接不上话了,但我想,你应该是个诗人,而不是我想的那种拉我去cos漫展上疯狂按快门儿的家伙。”

    “这只是个爱好,记录美好生活嘛!在人间烟火里抓怕,而不是抓着人拍。——另外我真是个诗人,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我相信。——你拍的也很好。”

    “惭愧惭愧,我儿时很想学画画,但总是不会画线条,因为我的曲线总是显得太过呆板而棱角分明,所以长大了就只能做个画电子电路的绘图员。不像你,这么心灵手巧得,你看这些线条,简直——”

    “你不是诗人么?”

    “哦,做绘图员是本职工作,做诗人是创收工程,现在不很多都这样双重就业嘛。”

    “那你喜欢绘图多一点儿,还是写诗多一点?”

    “绘图是用线穿连电器,写诗是用字来穿连情绪。一个是为了让电器工作的那一个个点,一个是为了那一个个点消失在字里行间。”闫渊下意识地感觉到自己是个现挂的天才,他从前那么长的时间里都没想过这些东西;这也让他忽然间有种做个职业诗人的冲动,表达自己,而不是毁灭自己。

    “你要我拍的照片么?”闫渊问婴宁说:“要的话就加个微信,我明天就回BJ了。”

    “可以。”婴宁毫无芥蒂地回应他,然后举起手机,给早就站起来的闫渊扫二维码。

    “我叫婴宁,请问怎么备注您呢?”

    “您?”

    “是啊,北京人不都说您么?”

    “哦,哈哈,我——好吧,我叫——哎,不对,方才您说自己叫什么?”

    “婴宁啊。”

    “你不会这是跟我玩聊斋的吧?婴宁,我还王子——服呢!你服不服?”

    “可我就是叫婴宁啊?我姓苑,“苑方秦地少,山似洛阳多”中的苑。”

    “你——是个狠人,不过这诗我熟,谁让我在这金陵城,又喜欢李白呢!难免得做些功课。六代兴亡国,三杯为尔歌。苑方秦地少,山似洛阳多。古殿吴花草,深宫晋绮罗。并随人事灭,东逝与沧波。”

    “那你也应该会写旧体诗吧,诗人大哥?”

    “信手拈来,不吹不黑。可就是写的差了点儿,不爱拘泥格律。——我的现代诗那是无可挑剔的,你们南京大学文学院的一个老头儿,我都捉刀过。”

    “那你可真了不起!”

    “有啥了不起的,了不起的是生活,认认真真地活着。”闫渊聊得开心,又见这小姑娘喜欢诗歌,便送给她一本刚刚从老前辈那里得来的顾城亲笔签名的书《英儿》。婴宁一听是顾城的签名书,满心的欢喜,这不是因为可以同学间拿着炫耀,而是她真心喜欢顾城的那种孤独的幼稚,跟自己一样,好想活在一个封闭而自我沁润的绿野仙踪。

    闫渊忘了告诉这个小姑娘自己的名字,如果说出来,两人怕是还要重新温习一遍《论语》。赵普半部论语治天下;如今,西化的大家再不能把论语当做口头吹牛逼的条段。经济、gdp、生产过剩、资本垄断、失业率、中东战争、职场内卷、精神内耗、女权、性别歧视、媒体、话语权、世界多极化、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人们为更新鲜也更直接地参与感而飞梭于政治、经济、文化,冲突、交流、合作、竞争;然后是一个个破碎不堪的家庭,婚姻要建模成一场博弈并最好从中选择最优解,离婚则要搞得鱼死网破而最终达到纳什均衡。

    反而婚外情成了真正众享情爱的欢乐场,没有价值冲突更扯不上什么世界观,喜好身体的选择身体,喜欢鞭子的选择鞭子,库布里克让我们《大开眼界》,人们自觉让情感像商品一样流通,这不是家庭(——好像人生必要选择且不可或缺的烦琐关系),这是消费,声色犬马;这是一场又一场实实在在的偷窃:传统的盗贼失业,偷心的流氓新生。人们一边在互联网上诅咒这些偷欢者,现实中却又迫不及待地渴望着成为他们。人们真正咒骂的是被“公开处刑”,人们真正渴望的是“幽会私通”。因为商品在交易时才被赋予价值,这种情感存置在家庭中,如果只是束之高阁般观看、寒暄,那最后只能被清扫进垃圾桶。所以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实在是因为法定的安逸会叫人成为例行公事的骷髅。人们都调侃而不愿进工厂打螺丝,却要从同样重复的西西弗斯那里获得悲壮;人人都享有英雄主义,却并无几个敢于向堂吉诃德那样勇敢尝试。挑战,是要头破血流的,人人都怕死,人人都希望在赞美英雄中让自己变得看起来像个英雄。《尤利西斯》,你这个爱尔兰人的幻想,让英雄变成懦夫能够穿戴的衣裳,让懦夫成为英雄嘴里战无不胜的枪。

    婴宁所以报考BJ的学校,就是因为微信里备注成“诗人”的闫渊已然成为她精神上的哥哥——这个爱在朋友圈连篇累牍大发牢骚的自杀未遂者,反而以一种积极的面貌消解了一个高中女生在重组家庭中的孤独。尽管闫渊从未和自己聊过天,发了照片以后就再没有联系过;可婴宁总觉得在BJ是会见面的,缘分这东西最说不准,就像在这莫愁湖畔的不期而遇,或许是北海、昆明湖、玉渊潭、什刹海。可是直到她已经在中传念了两年半的广告学,还是没有遇见过那个愈发窘迫的结了婚又离婚的家伙。为了糊口,他从诗人变成了小说家,像日本的私小说一样,写着自己的种种不堪和精神错乱。婴宁想帮帮他,可又不知道怎么开口,最后只是借着那本书不可能是顾城亲笔签名的抱怨,和这位大哥哥至此聊上了天。闫渊把这一段写到了他的新书中,五千本的印刷量,八百二十四本的销售量,婴宁自己就买了十本儿《天不真》送人。他从此认识到,缘分有时候可以自己争取,这种幸福感并不比不期而遇低上很多。家庭的温馨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

    “在南京文联里有位老前辈送过我两本相同的书,便是顾城的《英儿》,一个是有作者签名,一个没有。我问他为何送我两本,他说不要走极端,送一本给你的爱人也让她无论如何不要走极端。那时是我第一次跑去秦皇岛跳海自杀获救后的事儿,因为之前我认识了一个西班牙姑娘,而她事后告诉我自己有男朋友并说让我知道事实远比欺骗更公平。我看不起这件事情中被公平的自己,我觉得自己是个本不该存在的第三者。那是我才22岁,对于爱情充满着洁白的想象。

    再后来我认识了石婆婆巷里的一位小姑娘,她热爱画画,自己摸索,全不依傍考美院的固定技法。为了表达我对顾城的幼稚和签名的无所需要,便也签了自己的名字送给她。今天在阳台救起的一只就要老死的小蜜蜂的背部斑痕让我想起这书的插画,我是个意识流表达的人,所以同人交流起来很麻烦,因为我熟知所谓情绪表达的泥淖,它有时是真的反而要做假,有时是假的反而自己后来当了真。我想说,西方人的虚伪是破除道德的自觉,宽泛的博爱和自由从不拖沓于自己本身,他们一直用惯了主语来引领所谓的整个世界的思潮,而总是把握你的他者身份进行彻底的改造——如果不是这样,那你的愚昧和他的伟大就都失去了合法性,他会选择彻底的消灭,你不再是他者,因为你可以被不存在。我们不行,我们恋恋不舍,把爱恨都融灌在后来的生命里,老是去追问对方的初恋等等,好像占有需要一种绝对,如果不是,那就绝对不占有。

    抱歉,我说的是曾经的自己,现在的我没有了人格,我随遇而安,一个妻子给予我的并不比这将要死去的蜜蜂给予我的多,也并不比此前的任何人给予我的少。你越是重视什么,什么就会成为被切割的那个扇形图案,而同蛋糕一样,总是希望自己多得一些,再不济也得公平一些。可这个世界哪是什么早就定型了的蛋糕呢?我说的是人的感性思潮,不该执拗于理性的辩论和分析。历史的真实和大众事件,这种关乎集体和统向性的东西,从来都需要被正视,而不该被掩埋成祈福而来的意义。

    后来我被那个姑娘告知这顾城的签名是假的。真他妈的混蛋,那个说自己是老实人的老诗人!因为我也就随便翻过,对顾城的东西提不起兴趣。出于正本清源,我找那老头儿理论,他却乐呵呵地说,你要传达的是我说的话,而不该来责问什么真假签名。一个事情总有它发展出来的两面性,中庸是安放极端最好的天平,就像食物一样成为生命必然的砝码。

    我们闹翻了,再也没联系过。一个老混蛋从来不是因为老了才变成混蛋的。他总是说我不会做人,但我并不曾过于责备自己,总是说,你看,这不也过来了嘛。生命就是这样,我还结婚造了个人让他大喜过望。没错,那个老实人是我的父亲,尽管我们闹掰了,他却格外亲疼自己的长孙,上半年离婚后,我就对这个孩子一无所知。他仿佛成了我唯一拿得出手的礼物,来献给我的父母。——历史上有几人肯闻过则喜呢?我总是死性不改。哈哈,总是事后论断多些,可能与其事早已千里之别。谁还去追问呢?这不可能成为历史的记忆,不过是沙丘上刹那而灭的烟火。”

    烟火?失去的眼睛找到了它的真凶,而谅解亦如期达成。只是他们乐队这几个和爱丽丝都没有逃脱尿检,被推进太平间的游邕则是以毛发验毒。事情的发展叫人啼笑皆非,游邕自以为的罪该万死其实不过是他自我幻灭后的一时冲动情绪。那天只是出于哥们义气,帮人扛了事儿。至于抽大麻,那个被云南警方在临沧抓获的卖家称,只是借着年轻人过把瘾就死的“商机”,以西双版纳香树叶和芝麻叶,点以龙舌兰油与麻油烤干后,揉搓成类似大麻的碎团块;还要和买家解释,说只能捣碎了发。

    更叫死去的游邕没想到的是,自己头朝下摔下去的,想要送给草帽儿看世界的眼睛,早就破裂得不成样子。出于对医学的无知,他更不知道,如今的医学技术还不足以将人的整个眼球换掉,更何况草帽儿的眼睛边缘尽是烧裂的脓伤。天真有时也是野蛮,和以牙还牙并无本质上的区别;只是它会给人以积极的向往,在内心构建起它完美主义的咏叹调。

    游邕喜欢听歌剧,而他认定《费加罗的婚礼》放到如今依旧是个好故事;只不过把贵族老爷换成老板,把伯爵府换成高耸入云的写字楼,把权力换成金钱。其中的咏叹调《你再不要去做情郎》,游邕在给游子瑜的录音里说,当自己的骨灰被撒入大海前,希望哥儿几个给放一遍。还调侃说如果自己的父母不同意,那就把自己一分为二。自己提前查了资料,就是大家每人一份儿,只要提前给殡仪馆说,也是被允许的;就是不知道各位能不能看得上。

    他们这几个人刚开始打算组乐队的时候,游邕叫来诸位完完整整地看了一遍歌剧《艺术家的生涯》,比起《波西米亚人》的翻译,游邕更爱《艺术家的生涯》。他还向各位讲,这伟大歌剧作者的“光辉事迹”:普契尼从好友莱翁卡瓦洛那里听到四幕剧《波西米亚人》,好友还告诉他,自己已经开始了有关的音乐创作。但当普契尼发现波西米亚人是个好故事后,则自己秘密加赶,并抢先完成后发表。为此,二人绝交。

    游邕和爱丽丝在家无聊的时候,也会看这个剧。游邕想让爱丽丝看到剧中人的狂欢与落魄,爱丽丝则更关注这剧作者的伟大与成功。这种剧里剧外的反思,总搞得很不愉快:游邕觉得是要从剧情反思到生活,而爱丽丝总拿剧当剧作者的成就,更在意这剧外的创生脉络,并以此追星。

    躺在沙发上的爱丽丝不解地反问:“为何你觉得一个艺术家就是会穷困潦倒呢?——你看这作者不挺出名的么?而且我还搜了普契尼的照片,你这眼眉嘴鼻的轮廓跟他有九分相似,只没有他的胡子才减去一分。——你那近乎后天重塑的欧式双眼皮太让女生羡慕了,特别配上你深陷的眉窝。”

    “年轻艺术家是一定要挣扎于穷困的,否则很容易在舒适中因浮夸的浪荡而才思枯竭,沦为市场与金钱的奴隶,不合群便会被孤立。如果赚钱,那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就好了,可一旦你所能够用的太多,你就会去不自觉地挥霍,当然这也包括才华、情感。”

    “安于现状不也是一种舒适么?”

    “你说的不错,不过在此时你还可以自我调整,而一旦被市场这个衣食父母乃至于带着协议给你下命令,你便不得不乖乖地做一些为它捞钱的买卖,而不是投身艺术。”

    “那么艺术是什么呢?就非得远离大众,而不是服务于大众?”

    “如果天下无忧,万世太平,人人丰足而自得其乐,那艺术就是我们个体的人生本身了;可这绝非现在有些人搞的行为艺术。自发性身心和功利性身心,虽然可能做一样的举动,但也因心性之差毫谬以千里。现在人一说,论迹不论心,便是扩充其外延,好像它足以囊括各种事物,这就是典型的偷梁换柱;因为它促成的是事态积极的一面;而消极的作恶的那一面呢,如何论迹不论心?

    “艺术作为人类一种直觉到美的方式,同样也应考虑人们对于美好幻想和强烈快感的沉溺,不应让他们成为简单幼稚的被动接受者,仅仅是跟着故事的主线代入主角就算完成了观看。思考必不可少,所有的人都绝非静物。我们需要在恰当的地方搁置警示牌,使人们跳脱出来,看到雕塑、绘画、舞蹈、建筑、音乐、文学、戏剧、电影这八大艺术的关联性和局限性;因为人类不因为有了艺术才完美生活。完美,是一个对生活的限定性代入,它总是要跟生活的真实所冲突,在漫长的时间里,拥有它不同的内涵和寄予。就比如说你,爱丽丝,有人想到的是贝多芬,有人想到的花仙子,有人想到的是外国女人,而我想到的是你。”

    在游邕的长篇大论里,爱丽丝只听懂了最后一句;这绝非因为她不愿听取这些书本知识,只一句“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便比所有的理论都更为接近艺术和生活。我们总是尝试着在一个圆圈的周围,用一个不大不小的外沿套取它,尽管我们为此付出了许多限定性词汇来缩小这个向外延伸的边界,但以文词的模糊性调取和生活场景化挪用,我们就已经再也弄不清楚了。尽管罗素尝试过他的摹状词,可现代又有谁用呢?我们观看,我们认为;我们取样,我们模拟——可是无论如何,我们都打不开一个东西的内部,而只能生活在它氤氲不定的电子云层,发明出第一、第二、第三层......跃迁的宇宙速度。我们只是发现了同心圆的规律,而圆的内部,我们始终说不清楚:宇宙、星云、银河、太阳系、地球、原子、原子核、夸克、玻色子——无限延伸的定义,却都已其最完美的模型。别被艺术给捉弄了,就像有人告诉你的,别被谁在现实中捉弄一样。

    “如果艺术一种直觉,那为何我的就不能是艺术?”

    游邕没有回答。

    因着父母的爱子心切,游邕不无意外地被一分为二。张然还是劝来了爱丽丝,来到这日照的海。

    “确定在这儿么?”草帽儿蹲在跨进沙滩的阶梯上说,因为瘙痒,他又解开纱布挠了挠新装的义眼。

    “要是撒在这儿,以后邕子得多渴啊!”一直与草帽儿不和的杨光也产生了同样的疑惑,他刚从浪花新翻的海滩上来,丢了手里新捡的沙蟹说:“喂!——小猪,你说呢?”

    朱潜龙接过这空中的玩意儿,不想竟是个活物儿,他下意识地在接到手里的瞬间翻转手心儿,骂咧咧地说道:“这他妈是活的!”

    “我也没说是死的呀!”

    一行人竟一时无话,默不作声地盯看着那沙蟹从干透了沙滩向海里赶,不远处,好几对穿了婚纱的恋人正跟着摄影师的要求修正体型和表情,他们无意间躲闪着对方的眼神看起来那么拘谨,好像也并不怎么相爱;倒是有一对可爱的胖子,他们一次又一次向摄影师提出要求,保持原厂设置就好,不然挂在家里都心虚,来了贼都不知道怎么解释,说自己是主人吧,有五分不像;说自己捷足先登,怕那贼笨到要跟你分赃。

    “就这儿吧。”爱丽丝从坐着的台阶上站起来说。

    “你认真的么,姐?”张然问道,“这可是风景区。”

    “风景区才好,要是撒到赶海区,恐怕他妈的下个月都到餐桌上了!”草帽儿又改了主意说道。

    杨光抓起一把沙子,原本是对着草帽儿的脸,可刚丢去又后悔了,因为这家伙脸上伤还没好利索;小猪则从后侧方斜踹了草帽儿一脚,草帽儿不自觉地前倾低下了头,这反而让那把沙子顺着草帽儿的脖颈流了一后背。

    “你这是人话吗?”

    “你说你配姓游么?——五百年前还一家儿呢!”

    “喜丧知道吗?也没见你们他妈的哭丧着脸啊!人身攻击够带劲的!”草帽儿从沙滩上爬起来说:“沿着海边开了一路的车,就这儿冷清还热闹。他爸妈有让邕子悲痛的那一面,我们让他快乐点儿,当个海上的司仪,天天看人家结婚,可望而不可及。——你们也看到了,除了拍婚纱的,几乎没有人来!大海、礁石、沉船、阳光沙滩,如果有什么美中不足,那就是咱们都离得太远。”

    “我说放秦皇岛吧,你们还不乐意。要是在哪儿,随便抽个时间就过去了。”

    “日照的海,听起来多惬意啊。”爱丽丝重新坐在了那夕阳斜来的阶梯上,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那只爬远了的沙蟹。

    “哎,能不能回忆点儿邕子的事儿啊?——那个,要不我开个头儿,我刚他妈的想笑,就是因为想起来这件事儿来。”朱潜龙抽泣后说道:“我俩第一次见面,比你们都晚。张然是我表姐,你们也都知道。那天,我姐跟我说有几个人想要组个乐队,缺个bass。我想成啊,这正好在学校里没什么屁事儿做呢。你知道游邕见我第一句话怎么说嘛,他说他要打造一个——”

    “一个国际化的乐队。”游子瑜、张然、杨光异口同声地说。

    “别插话,听我说。我当时反驳他,你吹什么牛逼呢,是想成为滚石啊还是比斗士(披头士)。他并没有回答我,你知道吗。肯定是我表姐提前跟他说了,我叫朱潜龙。他妈的,你们知道他多损吗?他问我,我们家是不是大清没了以后才搬到BJ来的。我也疑惑,但还是回他说,不是。他戏谑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道,那你得感恩自己生的晚啊,要是早生些时候,你这又姓朱,又要诛乾隆的,恐怕你这表姐都得跟着吃瓜落儿!”

    “你这是先跟他唱高调儿的,谁他妈刚国际化一下就直接上去炸人家神坛的牌位啊!”杨光点了支烟说,又顺着散了一圈儿。

    “是啊,他也这么回我的。我问他逗什么闷子,他说是我先逗的他。——不过邕子的唱功是毋庸置疑的。——可是我搞不懂他为什么那么喜欢恐怖海峡。”

    “多读几本儿书你就明白了,职高生!”表姐张然一句话,噎住了原本还要说下去的小猪。

    “我说一件儿事儿吧,可能并不怎么有趣,但我之前一直没说过。游邕所以来BJ,是因为我的邀请。两年前我就认识他了,他救过我的命。龙漕沟发洪水,死了七个人,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们一家四口儿就差点儿死在那儿。要不是——”张然抹了眼泪水。

    “那我先来说吧”,游子瑜看张然泣不成声,“我啊,虽然也姓游,可我跟游邕真是八竿子打不着,而且八字相冲。一个西南,一个西北,一个天府之国,一个荒凉大漠。游邕聪明、热心,为人仗义,和朋友说话虽然刻薄得厉害,却从不会做刻薄的事儿——”

    “他去医院之前,在家把我蒙晕过去,强暴了我。——这算不算刻薄呢?”爱丽丝又接着说:“他出门的时候,我已经醒了,我本来可以叫住他,避免这悲剧发生;可是恐惧将我石化在那儿,胆怯把我冻得发抖。他就像个畜生一样,他真该死......”

    在一阵静默中,海浪拍打沙滩的声响显得那么激昂。杨光准备的一肚子俏皮话本来要像这沙滩上的沙子一样铺开;可因为爱丽丝那么一说,变得板结成了一块儿就要沉海的夕阳,一时无处倾倒的光,便又重新吞咽回嘴里,磨得牙直痒痒。

    “跟着那只螃蟹,我们送他回家。”爱丽丝再次站起来说道。

    “我记得他说他要听费加罗的婚礼来着,在入海之前。”

    “是,你再不要去做情郎。”张然说道。

    “哦,对。”

    “张然,你喜欢游邕么?”爱丽丝转头问这个小自己一岁的女人说。

    又是一阵长长的静默,只有张然的手机里放着早就下载好的歌剧片段《你再不要去做情郎》,一个即将要结婚的理发师,调弄一个喜欢任何女人的男仆:“你不用再去做情郎,不用天天谈爱情。再不要梳油头、洒香水,更不要满脑袋风流艳事。小夜曲、写情书都要忘掉,红绒帽、花围巾也都扔掉。男子汉大丈夫应该当兵,抬起头来,挺起胸膛,腰挎军刀,肩扛火枪……”

    “给我一把。”张然示意一直朝着海里走的爱丽丝说,“要不给我吧,我往里边走走,不然这都被浪带上岸了。”

    “你不是不会游泳么?”爱丽丝问。张然眼睛回神带着的诧异,让爱丽丝不得不补了一句:“草帽儿跟我说的,做笔录那会儿。”

    张然不想回答,只想一把拽过那个骨灰罐儿,却把爱丽丝拽得差点摔在这入夜的海里。

    “给我。”

    “你还没回答我呢!”

    “我叫你给我。”

    两个女人在拉扯中摔倒在过腰的海水里。那罐子被张然抢过的同时,在空中划了一个大于一百六十度的弧线。张然仰倒在水面的时候,那些骨灰正好儿洒了她一脸。咳嗽声接连不断,她无意间丢下手里的罐子,拼命地用海水洗自己的脸。此时,爱丽丝又来一句:“你为什么撒谎?”

    “我没有撒谎!”张然拍打着周边的海面撕心裂肺地说,又潜入水底找那个游邕的罐子。不知道是做梦,还是得了一场大病,她记得自己游到很深的海底才找到了它——玫红色的海水汩汩地灌入与向上飞扬的蓝色骨灰对流,一只硕大的海葵用它的吸盘抓着罐子的底部,无论如何,她都从海里拔不出来。海葵那密密麻麻的触手,一口一口地吃着游邕的骨灰。她尖叫,她哭泣,她拍打,她无能为力。她看见那罐子里爬出的一只寄居蟹向自己招手,然后偷走自己的一颗眼球儿。她拼命地追赶到那个罐子里,可除了自己,那里面什么也没有......

    岸上的三个男人本想着下来,却因为太冷而停滞了脚步。他们并没有像自己说的那样,与游邕有很深的情谊,毕竟乐队才搞了大半年,也没有什么进展。大家都说游邕是组织者,但也都说游邕太自以为是。

    “这没了太阳,海水可真妈的冷。”杨光抱怨道。

    “是啊。——哎,有没有可能现在人少,是因为天太冷。等到了夏天,这里——”

    “别说了,只要假日,是个景点儿都得数人头。”

    “那邕子不得天天闻臭脚丫子啊!”

    “有些人想,还没这机会呢!”

    “哎,我说,杨光!你丫别下去啊!你他妈的凑哪门子热闹?”

    “不是说好了一人一把么?”

    “我还说你明天死呢,你死不死呀——没看到她们女人撕逼的么!”

    “哎,真难缠。”

    “你是眼馋吧,嘿嘿嘿。”

    “去你妈的!”

    ......

    “哥们儿哎,好走!哥们儿给你点根烟,一会儿给你放烟花!”

    “这让放么?”

    “不放谁知道呢?”

    “放了也没人知道——快去车上拿吧!”

    “喂,你们怎么啦?”

    “杨光,回来啊,我姐出事儿了!”

    ......

    日照的海

    若轻跛着它软糯的脚丫

    泥沙和梦顺流日晷

    水妖——

    一如被海螺从云里

    吐出来的诗人

    倔强而孤独地唱颂着

    她寂寞的心

    风把石头丢进千雪

    又举着太阳

    光耀远行的游人

    你可掏空了我的声音?

    你可算掏空了我的心!

    用你蛟龙的泪眼

    以你的落日和氤氲

    爱丽丝在那几个男人手忙脚乱的时候,念咒般读完了游邕未曾来到却心向往之而写下的抒情诗。如果游邕曾对她说过这日照的海不在日照,那将让爱丽丝这最后的多情显得何等的可笑。

    马赛以为爱丽丝请假是因为自己的挑弄,所以在夏梦和帮忙递上请假条时,反而劝他管理自己的团队要懂点儿手段——如果请假实在不可避免的话,可以写出公差,要帮着甲方对接户外广告制作材料的遴选。年轻人吗,有点儿事多正常啊!还要扣工资?怎么响应促进国内大循环的战略啊?

    夏梦和觉得好笑,这老马总是对女人有用不完的心思,尽管他头顶地中海,也没有成功过几次。可他不知道的是,这种变相的以权谋私,反而让马赛的个人收入多出来许多,——每次“借花献佛”扑空时,他反而会找某些机构代开出更多的发票,然后拿走这些下属并不需要报销的钱;而且还可以交出一个员工出勤报表的优秀答卷。

    马赛的这种反应;让夏梦和明确了那晚的疑惑,马赛的的确确骚扰了爱丽丝。

    “马哥,你放心,我这里,请假就是请假,眼里绝容不得沙。”夏梦和倔强地递过请假条说,暗示马赛别骚扰自己小组的人。

    “别好心当成驴肝儿肺,我就是切切实实地为员工着想;没准儿人家乐意呢!啊?——哈哈哈哈!”马赛说:“你也别觉得我手伸得太长,我也是从你那个位置做过来的。”

    “微操嘛,我懂。但是我不得不提醒你一句,时代变了,00后是来整顿职场的,您可悠着点儿。”

    “我倒是想看小鹦鹉能翻出什么浪花儿来。孙悟空再俩翻跟头,也跳不出如来佛的五指山。”

    “怕就怕小鹦鹉管不住嘴,孙悟空管不住尿。”

    “哎,我说你今天怎么了,一直跟我唱对头儿戏!”

    “没有,就是早上没刷牙,马哥你见谅。”

    “批,批不得了么?我头一次见这样“剥削”员工的;放在早些时候,许也要做个黄世仁啊!”

    “您抬举,我家世代是个赶马的,我小时候还老骑马上学呢。”

    “那你们学校可着一溜儿得全是拴马桩啊。”

    “没有,只有我骑马。”

    “哎?那是为何?”

    “我瞎说的,编不下去了!”

    “给给给,滚你的蛋吧!”

    “汪-汪汪”,坐在空荡的出租屋里,爱丽丝对着再没有游邕东西的世界发呆,一看是夏梦和打来的微信电话,本来不想接,到十来分钟以后得第二次她才接。

    “额,也没有什么别的事儿,我就是想问问你,明天能如期到岗么?——如果不行的话,还可以延期请上几天。”

    “谢谢,明天去上班。”

    “事儿都办好了?”

    “是的。”

    “那,心情怎么样?”

    “......”

    “对不起,我的意思是,你调整的怎么样了,——任何女人遇到上司骚扰这种事儿,都会是一场灾难。”

    “什么骚扰?”

    “马赛,轰趴馆儿。”夏梦和听不见爱丽丝的声音,便又接着说下去:“难道你去参加男朋友的葬礼不是一个假的说辞么?马赛那个人,离他远点儿就好了。我前几天已经暗示过他,别再招惹咱们组里的人。”

    “我的男朋友确实死了,我就是去参加他的葬礼。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想我应该挂了。”

    “再次抱歉,我明白了。”,夏梦和看了一眼手机,爱丽丝并未挂自己的语音,可能只是把手机放在了别处;他为自己的自作聪明懊恼不已,他不该哪壶不开提哪壶,说骚扰的事儿。一直没有回声,夏梦和便说了一句“那,——明天见”后,挂掉了电话。

    爱丽丝以为是马赛毫不忌讳地告诉了小组长,而夏梦和转述给自己,无疑是一场审判!——她满眼的愤恨,只因为想象到,那两个中年男人如何在办公室里口无遮拦地讨论自己,称呼会是什么?能有什么呢!无非——骚货婊子,小蹄子,故作矜持,年轻的身子,荡妇......这就好比自己在一块玻璃窗前洗澡,你看不见他们那扭曲的神态,一脸丑陋的油腻痴容;他们却能够清楚而变态地数着你周身的每一根寒毛。此刻,爱丽丝仿佛嗅到了那种男人步入中年后而特有的衰老和腐臭的味道,这叫她呕吐,不得不跑去卫生间扒住马桶。

    她渴望倾诉,却无论对谁都不敢说太多。死去的游邕是一个好的聆听者,但他已经死了。从朋友圈看到古丽正在她的龟兹国里热恋,她不方便打扰。母亲总是年头忙到年尾,从不说什么体己的话,她被一个家暴的汉子伤透了心,转而就嫁给了一个被老婆嫌闷的、和她门儿对门儿开着的小商贩儿。彼此照顾,家庭圆满。弟弟,BJ下午三点半,多伦多凌晨四点半,忍心叫醒他么?

    诗人哥哥?一个屹立不倒的废人,专注着自己无暇旁顾的内心。他的散文诗无可救药,他和游邕一样被重新定义艺术的艺术绑住了本来认真生活的手脚——

    “一队白鸟飞过木星,没有声音、像个倒影,就像我沉入水底的又沉入银河,就像我记得的生命已然错过。我总是剥离自己,有时候是一层皮,有时候是一颗心,那一层皮想要囊括宇内,那一颗心却虚怀若谷。也是如此,我总在找自己,有时在天上,有时在水底——可我唯有结结实实地行于路面,才同影子组成阴阳之圆。

    “有时我是阴,有时我是阳,我真爱这太极的理论,权无极位,命无极颓,人间的故事总逃不脱它。这命运的刎颈之交,这悲欢离合的道场,这不言自明的虚妄,这归于生死的志向。可我要是泡在水里呢,或者是漂浮在天上?

    “我的身体依旧是这人间的域门,重力是彼此要挟的公认。由是我们辨别而自圆其说,由是我们迷惑而自以为是——定、止,游离者无情,信仰者有义。正如历史喜欢定论一般,我们喜欢在盲人摸象后停止——有涯无涯,四季开花。

    “寻情者的天真,理想者的暴力,道至于今而犹新于盛。我们叠加这字义的奥妙,而困守于词语的囚笼——所有情感的符码被夸夸其谈者用以穷究公理,这无论如何都是一场可笑的游戏。我们让理性者砸破的脑袋,又让我们把人文学者赶下巫师销魂后的神坛;这种艺术的捉弄是不是人性?我无比地渴望大众艺术——正是如此,生命以自己成为艺术而消灭艺术。让艺术家都去死吧,他们并非什么人间的趣味,而是生命赋予情感的傀儡!他们不过是生命的失意者,却妄图借神明翻身。”

    高中同学?算了吧,不要让自己成为同学聚会的笑话。奶奶?她爱我吗?她和我一样是个寡淡冷清的人,我们睡在一起都不怎么说话。

    夏梦和?夏梦和!爱丽丝被这突然跳出来的名字吓到了。但转念一想,解铃还须系铃人,确定是不是马赛告诉他的,虽然比倾诉更痛苦,但也更直接。真正的猛士,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诗人哥哥鼓励我恋爱,享受青春的召唤,可如今我却被工作和生活撕裂得千疮百孔。究竟是怎么了?究竟是怎么了!

    “喂,夏梦和!你告诉我,是谁告诉你的!”

    “这是夏梦和,这是古丽,你们见过的,在BJ。”婴宁向夏梦和与古丽介绍着彼此:“不过那是三年前,你当面试官的时候了,我和古丽一起去面的试。”

    “我得谢谢你刷掉我,不然我也不会回老家来。”古丽对着夏梦和说,“你当时成功折断了我想要留在BJ的最后一根稻草,你知道吗?”

    夏梦和虽不记得,却还是乐陶陶地点头道歉。

    “这是我的爱人,亚力坤”,古丽指着刚刚反身缩在墙角儿用民族语言打电话,如今站起来反而愈显高大精壮的汉子说:“这是我的大学同学和好闺蜜苑婴宁,这是我俩曾经的面试官以及我闺蜜现在的男朋友夏梦和。”古丽说着,被自己的丈夫亚力坤插了一嘴。亚力坤打电话时候,听到了古丽的话,如今就对着夏梦和说“我得谢谢你呀兄台,合着你这阴差阳错地竟然给我当了半个媒人啊!哈哈——”这样的俏皮话儿。

    一阵捧腹后,古丽又好奇地问:“我以为你也是要乘飞机来的,可把我吓坏了!咱们宿舍那四个姐妹,恐怕是来不了了!——这讨厌的沙尘暴预警!——不过,你们开车过来,一路上有没有遇见沙尘天?”

    “你就不该这么问。”亚力坤说。

    “哎呀,我说的是相对恶劣的嘛,你非得跟我闹什么呢!”古丽对着丈夫撒娇,假装生气地跺了跺脚。

    “那,有的——我们这次算是见识到了大自然的威严。漫天吹的风,扬起黄沙红压压地撞过来,那是从库尔勒城里开车进到塔克拉玛干沙漠,我们——”

    “塔克拉玛干沙漠?你们跑那里去干什么?——走错道儿了么是?”古丽疑惑地问道。

    “人家说的是库尔勒?——哎,我爷爷老家就在库尔勒。”亚力坤说道。

    “那要不要把你奶奶是蒙古族人也跟人从头讲一讲啊?”古丽忍不住说出了这个被自己父母去年时候一直拿来不同意她和亚力坤相好的原因。

    “我奶奶确实是蒙古族呀,年轻时候在巴音布鲁克草原上跟着我外曾祖父放牧。我爷爷也实实在在的维吾尔族——”亚力坤借梯子上墙般说。

    “闭嘴!”古丽瞪了一眼亚力坤,可他又加塞儿一句:“这有什么不能说的么?”

    “你倒是挺骄傲的。”古丽指了指丈夫,说:“你怎么不说你爷爷奶奶是私奔到库尔勒的呢?”

    “私奔怎么了?爱情就是要跨越拦在它面前的任何一种障碍。——你不也跟我私奔过么?”

    “住嘴!”古丽提高了音调,以她民族的语言向丈夫发出警告后,转而向婴宁缓解着尴尬笑了笑,说:“我先问的问题嘛,他老是接话茬儿,嘟嘟嘟嘟地就没完。——你们怎么从库尔勒跑沙漠里去了?”

    一旁呆住的夏梦和本来想说,他们进沙漠是因为来得太早,婴宁不想给古丽添麻烦。婴宁却先发夺声,编造着行车路上都会发生的小插曲说:“哦,是。要不是这家伙在一个出城的转盘路口犯迷瞎拐,兴许我们两三天前就见上面了。——不过这么一拐呀,我们也算领受了不一样的大自然。”婴宁指了指夏梦和,给他使了一个眼色叫他别“瞎说”,然后自己接着瞎说道:“我当时还问他是不是走错了,因为我的方向感告诉我,他是在向南开;可他就是死鸭子嘴硬,死不承认,还继续往南开。这男人啊,做事儿都怪,错了就错了,就是硬着头皮往前开。大概得有一个多小时吧,在那沙漠公路上,我们清晰地看见远方一大团聚拢着涌来的沙尘暴,从左到右,没有缺口;像是白色的云朵承受不住太多沙尘的重量,便低低地碰着路面向我们扩散而来。有一瞬间,我觉得它像一个正在化掉的抹茶冰淇淋,尽管颜色不怎么对。我们就站在那沙漠一样的威化筒边上,随时会被淹没。我有点儿害怕,可看了一下夏梦和,他反而显得很兴奋,还告诉说,想不想冲过去。这什么怪逻辑!我说掉头跑吧,他才意识到危险性。后视镜里,是什么东西都看不见,那抹茶冰淇淋就是追着我们跑。还好它的速度不怎么快,否则——发生什么事,还真不好说。”

    古丽用她贴满美甲的小手轻拍了拍坐在自己旁边的亚力坤的脸,然后向他重新隆重地介绍说:“瞧瞧,我闺蜜这文学修养,不愧是我闺蜜!——把你们景区的小编赶紧换了吧,一天天的只会洗稿儿,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在千里之外的内蒙呢!”古丽显然是嫉妒那个比自己还要美丽的实习编辑,也怕她跟自己的丈夫长期相处下去,有什么说清道不明的关系。很显然,她不是第一次这么要求。

    “要你来,你也不来啊?还没起色,就换了又换,怎么能带起队伍来呢?”

    “我一个公务员,好好的,跟你跑去闹腾什么。鸡蛋不能同时放在一个篮子里,——你要是没搞成怎么办?”

    “就不盼着我点儿好?——还没搞成?没搞成喝西北风,吃沙子都管饱儿。”

    “肯定想你好啊,新郎官儿!吃什么沙子啊,吃饭啊,来,为了咱们得初次相见,也祝福你们以后婚姻美满儿孙满堂,咱们举杯喝一个!——女人的话,有时候得反着听,你还是太年轻,就比如我——”夏梦和自觉年纪大些,作为大哥哥,便站起来举一杯葡萄酒圆场着说。

    “你倒是很了解女人啊,啊?”婴宁起身时候用左手揪过夏梦和的耳朵,笑着说。古丽夫妻也不再拌嘴,只和婴宁他们寒暄,一定要去亚力坤开发的景区看看,远是远了点儿,风和日丽的时候,爬上一座两百多米的小山,在一个琥珀色的天池里划船,想想还是很惬意;更别说它毗邻天山神秘大峡谷,越发成为自驾游不错的网红打卡地。

    婚前的许多思绪总叫人斤斤计较,所以双方的言语中都透露着一些不多不少的埋怨。那些计较,大多是双方家庭的建议,可彼此误会中,难免在幸福的氛围下嗅到一些隐忧。不同婚礼习俗里,皆有其热闹之外的攀比,这无可厚非,毕竟都想过人上人的生活;可婚后的大多数人都接受着物质带来的实实在在的满足,而忽略掉那虚无缥缈却醍醐灌顶的爱情才是这一切可能的基础。三天的婚礼充满了西域风情,民族服饰仿佛是人类顺从大自然因地制宜时养成性格的外化,它们绚烂着各自的文化起源,并完整地舞咏着先民对于生命奥义追找时留下的美学律动。

    “真希望你能多住几天。”古丽对着婴宁抽泣,“下次再见,不晓得是什么时候了?”

    “很快的,也许就是明年。”

    “怎么?”

    “看你结婚这么幸福,我想我也会加速追赶的。”

    “定了么?你怎么没告诉我呀?”

    “还没呢。——结婚嘛,领个证儿的事儿。——你要是特想快点见到我,我可回去就扯证儿去了。”婴宁半开玩笑的对古丽说。

    “傻呀你!”,古丽说时,偷看了一下还在酒店大堂里退房的夏梦和与她自己帮忙拿行李的丈夫,确定他们还没有走出来,才稍微提了一点儿声音说:“结婚可不是你想的那么回事儿,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多了去了!这是两个家庭的结合,更是一场充满意识形态的对抗,信仰啊、生活习惯啊、婚后谁当家做主呀巴拉巴拉得头疼;然后是婚礼的婚车选择、酒宴标准......哎,没办法,就像咱们以前讨论的,无论在哪里,都逃不脱固有的范式,人之所以变得越来越没有人格,反而是因为这太多可以拿捏彼此的规则。——多想想,多看看,别像我。我这一生就算是这样了,每年的三四月份有吃不完的沙尘流水席,大概率要和新婚的丈夫常年分居,尽管只是短短的一百公里,可谁有耐心天天开这么长的山路回家呢?——爱情是爱情,婚姻是婚姻。不一样的。我也是现在才懂。”

    “我晓得。”

    “生活会吃掉咱们所有的热情,一年四季。”

    “当然,还要吃掉你的美丽!”婴宁见古丽那么悲观,不免说些让她心胸开阔的话:“到时候,可再没有那个在宿舍里抱住大镜子,嘴里咕噜咕噜着“魔镜、魔镜告诉我,谁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哦,居然是我?”,“你可真会说”的美人儿了!”

    “哎呀,你这么一说,仿佛让我忽然在一夜之间从童年长大——可长大了,竟然不知道要干什么!”

    “俺也一样。”婴宁像在大学时候,似笑非笑地拱了双拳,模仿着张飞的表情包说。

    “傻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