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现在，许婧早上通常都会比其她人早起十五分钟左右，因为这时的洗漱房不会有几个人，正好可以避开之前那些嘈杂、混乱的场面，而在她准备出门时，大家往往才从各个宿舍汹涌的向那里急匆匆的赶去。此时，到了食堂也恰好还未到排起长龙的时间，因此可以非常放松的在各个窗口“巡视”一遍后，选择自己喜欢的食物慢慢品尝。同时，随着时间的推移，许婧的身体也慢慢适应了工作节奏，现在坐在凳子上一整天，屁股也不会觉得很痛了，只不过胳膊和肩膀依然非常难受，需要在飞快的流水线上用尽力赶出来的短短几秒钟时间，通过甩动或拍打手臂的方式来缓解酸痛。这里的工作单调乏味，同一个动作一重复就是几个月甚至一两年，时间一长，操作起来便基本用不着大脑指挥了，完全可以凭着肌肉的记忆去完成。由于在车间里机器运转和人工操作时发出的噪音非常大，面对面讲话也不一定听的清楚，因此在流水线启动后，所有人的大脑便都静静的沉浸到了自己的世界中，剩下的就只盼望着时间的车轮旋转的快一些，然后等待下班的那一刻尽快到来。

    每个车间由一个经理负责全局工作，在他下面按照管理区域的不同划分有好几个组长，而每个组长底下又有几个线长，线长负责该条生产线调度和运转的全部事宜。经理通常只待在办公室里，不常见到，组长则来来回回的走在几条流水线之间，巡查着自己的“领地”，有时候几个线长也会聚拢在自己组长的周围，时而指指点点、时而咬耳私语、时而又哄堂大笑，从而引来不少羡慕、嫉妒的目光，因为这样的场景算是整个车间里为数不多的自由了。

    许婧所在的这条线的线长叫王力，年龄比她还小一岁，身高也要矮半个头左右，差不多一米六的样子，同时皮肤白净，声音纤细，总给人一种柔柔弱弱的样子。但俗话说人不可貌相，真实的王力却是一个机灵、会说话、精气神十足的人，平日跟车间里几个临近的线长、组长关系都不错，经常在晚上下班后，几人会不时的请着组长宋贤等一起去厂区附近的餐馆吃吃喝喝，路途中一群人常常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指间夹着香烟在马路上摇摇晃晃的吞云吐雾，而在酒足饭饱回到宿舍时，又通常都会在楼道里嚣张跋扈的大喊大叫，颇有些大哥小弟义薄云天的感觉。

    许婧虽然因为悲惨的家庭变故几乎已经失去了年轻的活力，而且面容浅白、身形消瘦，但这依然难掩其天生丽质的动人容貌。王力和宋贤等人日常闲谈的话题大部分都与女孩有关，几双无聊又庸俗的眼睛时刻扫视着这些新进来的年轻姑娘，而许婧自然成为了他们讨论的重点对象。其实刚来的第一天，王力在讲操作流程时就直接忽视了另一个和她一起分配到线上的长相普通的女生，对许婧却不厌其烦地教了很多遍，虽然有时他也会因为遇到的一些问题，表现出不耐烦的模样，但实际上却无时无刻的不在关注着许婧，现在他终于在宋贤等人的怂恿下，准备发起猛烈的进攻了。刚开始，王力首先依仗着自己手中的权利，连着三天在晚上下班后让许婧提前离开，之后留下其他人打扫线上的卫生，这样的做法让许婧既尴尬又摸不着头脑，但是又不太敢去质疑，而在第四天晚上下班后，王力终于发出了邀请其一起出去吃饭的信息，这时单纯、沉静的她才如梦方醒般的明白了对方的意图，好在此刻云芳正好在自己身边，许婧用无助的眼神看着她，将手机递了过去。云芳看后大为恼火：“他算个什么东西，竟敢约你！这是个胆小而又心胸狭隘的小人，你可千万别听他那些骗人的鬼话。”云芳激动又气愤的抓住许婧的双手使劲的摇晃着。

    许婧看着云芳的眼睛稳稳的摇了摇头，用确定无疑的目光告诉了她答案。

    “太好了，不用理那个混蛋，你今天只负责陪我约会去。”说着拉起许婧的手笑嘻嘻的走出了宿舍楼。

    后面几天，王力又继续在下班后指示许婧提前回去，但对此许婧都毫不犹豫的拒绝了，线条关闭后她立刻拿起清洁工具直到和大家共同将生产线的卫生全部打扫干净后才一起离开，而且对持续收到的短信邀约未做任何答复。这样的转变让王力很快失去了耐心，在第七天许婧仍未回复后，他直接将电话打了过去，而另一边许婧也为此早已做了准备，只见她在略做停顿后迅速用委婉且恰当的语言明确拒绝了王力的约会邀请，当然如此失望的结果，也彻底让其恼羞成怒了。

    之后在最初的几天里，一切又重新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这让之前还有些担忧的许婧轻轻地松了口气，但是，表面的寂静无声其实只不过是报复前的一个过渡而已，当计划敲定后，幕后的利爪就将马上伸出来了。刚开始王力先以学习的名义将许婧调换到了生产线的最后一道工序，这个环节是负责产品的包装工作，它需要先将完成测试的电池板按规定的摆放模式放入纸箱中，然后再用胶带封装后一层层的码放到运输架上，但关键在于每个箱子足有二十斤之重，一个货架要整整三十六个箱子，而最上面一层的高度已经超过了一米七，许婧在该层时只有将箱子举过头顶才能放的上去，如此艰难的挑战对于一个瘦弱的女孩来说绝非易事，不出意外，第一天下来，许婧整个人已经被不断渗出的汗水完全浸透了。而到了第二天，王力凶狠毒辣的性格才全部显露出来，他对许婧的报复变得越发变本加厉，除了要搬一天的箱子外，在下班的时候竟无耻地要求许婧独自一人留下来打扫线上的卫生，给出的理由是：弥补前几日未打扫之过。

    这样煎熬的日子过了三天，许婧已经疲惫不堪了，现在王力正喜滋滋地站在暗处观察着，他期望着用这种卑劣无耻的手段来逼迫许婧就范，然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此时云芳正像密林中的美洲虎一样静静地注视着，准备伺机而动的，一击必杀。

    第四天，眼看着许婧就要扛不住了，得意洋洋的王力以为自己的计划将要马上得逞，因为到时候在这个他们几人就可以为所欲为的小圈子里，除了答应自己的要求外还能有什么别的选择呢。此刻，距离晚上下班还有不到两个小时，王力先是和宋贤几个远远的在另一头扭腰驼背的站在一起闲聊着，过了一会儿几人突然挤在一起低下头嬉皮笑脸的窃窃私语了起来，之后没过多久王力便独自一人径直走到了许婧身边，他一边拿起电池板上下翻转的看了几眼，一边靠近许婧的耳边说道：“今晚可以约一下吗？”

    许婧未做答复，也没有转过身来，只是直视着眼前的一切，坚定地摇了摇头。

    这样的结果把心胸本就如针眼般大小的王力气的深深的喘了几口气，过后他带着恶狠狠的语气说：“真当自己是什么金枝玉叶了，看你能撑多久，哼！”

    晚上开完会后，他仍和这几天一样，用一副不屑的口吻说道：“10号留下打扫卫生，其他人下班。”接着便头也不回的带着神气十足的大哥派头准备要离开了。

    “线长，三天的卫生我已经打扫完了，为什么今天还是我？”此时线上的人大多都沉默不语，但也有一小部分，明目张胆的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而且就要迈步回去了。

    “为什么？因为这条线我说了算！”此时，王力嚣张的气焰燃烧的更加肆无忌惮了。”

    “4号线所有人都给我站住。”就在这时从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怒吼，接着云芳在大家的注视下很快从旁边走了过来，那些已经走出几步的人又都退回到了原地。

    “都往哪里跑，一个个每天不搞卫生，早早下班都习惯了是吧。”“看什么看，把东西拿起来干活去。”在云芳的呵斥下，现场的人陆陆续续拿起卫生工具开始干了起来。

    王力见此气急败坏的走了过来，对着云芳尖厉的喊道：“我们线上的事情跟你有什么关系。”同时一直在远处旁观着的宋贤也立刻朝这边晃悠了过来。

    “好啊，我还没找你，你倒先叫了起来，那我问你，为什么让许婧一个人打扫卫生，你是不是脑子又进水了，还是头被门夹了？”

    “陆云芳，回到自己的线上去，这儿还轮不到你说话。”宋贤走到跟前后用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说道。

    这句话彻底点燃了云芳的怒火：“你算个什么东西，你是不是眼睛瞎了？这个贼眉鼠眼的王八蛋想吃天鹅肉不成，就开始恶意的打击报复，你现在倒帮着他说话了。”

    “注意讲话的口气，你现在只不过是一个线长罢了，竟然敢对我出言不逊，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哈哈哈，我难道还怕你这个龟孙子不成，真是贼鼠一窝。”

    王力此时看到有宋贤给他说话，马上来了胆气，立刻走上前去指着云芳尖声细气的叫道：“我们的事情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

    云芳趁此机会顺势抓住王力的手臂用力向前一拉，底下再用脚一挡，他便咣当的一声趴在了地上。

    “你竟敢动手打人，等着经理找你吧。”宋贤说完后气冲冲地甩着袖子摇摇摆摆的离开了，而仍在地上的王力则被这一摔给吓坏了，只见他苍白的脸上立刻挂满了泪珠，爬起来后哭哭啼啼地跟着跑了出去。

    许婧走到云芳跟前，拉住她的手说：“这下可给你招惹麻烦了。”

    “你放心吧，”云芳把手搭在许婧的肩上。“经理心中比谁都清楚他们是一群什么样的玩意儿。”

    虽然这次风波因云芳的拔刀相助安然度过了，但后续有意无意的欺负、孤立，甚至恶意中伤还是少不了的，不过这些事情最终也还是渐渐的归于了平静，并未给许婧造成太大的困难。但是，在这之后，随着时间的逐渐推移，她明显的感觉到精神上的空乏和苦闷开始变的越来越强烈和无法忍受了。

    记得在刚进入工厂时，虽然大家在工作时间几乎没有任何交流，但在用餐时、晚上宿舍休息前、每月四天的放假时间里，许婧都会非常积极地与大家聊在一起，她很想融入其中，因为这是在这里生存下去的必要条件。是的，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她也如愿成为了其中的一份子，虽然在后来的一些活动中，她渐渐变成了在旁边默默倾听的毫无存在感的那一个，但这对许婧来说已经足够了。

    不过时间就如水流一般，沉沙落去，看清一切。在这里大家为了一个无聊的流言欢欣鼓舞，每天重复着早已腐朽的见闻，互相之间鼓吹的牛皮越来越大，然后轰的一声爆炸后又成了新的精神食粮，庸俗、无聊、浅薄就像慢性毒药一样让人精神癫狂，面目狰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