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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刘磊还是不同意。”云芳对坐在一旁的许婧说道,同时眼睛一直盯着地上的几只麻雀,它们朝跟前蹦蹦跳跳的走了几步,然后又扑棱着翅膀飞了回去。

    “他还是让你一个月后再去请假是吧,最近厂里确实太忙了。”许婧自问自答的说着。

    “一个月?”云芳也自语道,同时她抬起头用渐渐绝望的目光注视了一会儿已经暗下来的天空。“可是我再一天也等不了了。”

    “要不再想想别的办法,你知道我们厂的规定,连续旷工三天,将会被直接开除。”

    “我知道,但我真的受不了了。”

    两人静静的沉默了一会儿,云芳突然嚯地一下站了起来,朝大门走了去。

    “你去哪儿?”

    “我去车站,买到票后直接走。”

    “不回宿舍准备下一吗?”

    “不了,等我回来后再打包吧。”说着云芳已经走出十多米了。

    原来,在过完年云芳回到厂里后却发现郭文禄一直没来,心急如焚的她第一天就连着打了好几个电话,但一直都没有人接听,直到第二天晚上宿舍的灯快要熄时郭文禄才把电话回过来,并且只说了几句不知所云的话后就急匆匆地挂断了。今天已经第四天了,云芳因为此事在白天上班时总是精神涣散,而到了晚上又根本睡不着,在这几天里她的大脑中,以前的回忆和时刻迸发的各种幻想互相交织在一起不断的翻腾,使得每一分钟都过的那么漫长,四天就宛如有四年之久。之前云芳原本并不知道郭文禄家的具体地址,但是在上次一起买票时,看到他的身份证后便默默地记在了心里。

    当天夜里买上车票后终于在凌晨一点半上了火车,云芳坐在熄灯后黑暗而又宁静的车厢里静静的凝视着窗外,此刻,火车行驶在广阔的平原上,不时的从江河、湖泊上穿行而过,外面的世界在繁星和月光的映照下被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银色。整整一夜她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直到黎明的晨曦跃出地平线时,才俯下身体趴在小桌子上沉沉的睡了过去。

    郭文禄老家距离县城并不远,云芳在下车后已经是上午十一点了,由于昨天中午到现在还没吃过一顿饭,再加上这几天都没怎么好好睡觉,所以整个人走在路上脚下一直是深一下浅一下的,不过她并未因此耽误一点时间,而是在汽车站用了几分钟买上车票后就再次出发了。如今气温回暖的很快,传统的年还没过完这里便已是一片暖洋洋的气象了,此时,透过车窗向外望去,作为迎春排头兵的柳树,已经用星星点点吐露出的嫩芽早早将春意带到了房前屋后和田间地头。下车后,她一路打听着朝郭文禄的家里走去,其中遇到的一位朴实的大伯还善良的提醒道:“你也是来参加婚礼的吧,赶紧去,这会儿应该马上就要开始了。”

    果然,到达门口时一辆辆很上档次的小汽车排队停靠在一边,漂亮的花盘和五彩缤纷的气球将最前面的婚车装扮的分外好看,周围十多个小孩子此时正拿着五颜六色的烟花爆竹互相追逐打闹着,悦耳的欢笑声让这喜庆的日子里充满了甜美和欢乐。

    揭开绣着大大的红色喜字的门帘,并不宽敞的院子里被挤的水泄不通,这时新郎、新娘已经拜过了天地,正在向双方父母敬献茶水,云芳虽仍未与其谋面,但那熟悉的背影却明确无误的告诉了她答案。“为什么这么多天联系不上,不…所有在路途中的恶梦都已成真了,哈哈哈…这里确实风景秀丽、阳光明媚、喜气喧天、热闹非凡,但如果它们都是真的,那么过去两年多的相依相偎、情真意切又是什么呢?这难道不是早已经融入到血和肉里面了吗?”就在这些无尽的思绪和疑问正猛烈的轰炸着这颗已经颤颤巍巍但还仍抱着一丝希望的心灵时,郭文禄和新娘在此刻相视一笑后徐徐的转过了身来,准备开始接受大家的赞美和祝福,可是就在此刻,当那软弱的眼神毫无察觉的游离到无数喜笑颜开的脸庞中时,隔着数人的两双瞳孔突然相互交汇在了一起并瞬间停了下来,但是仅仅一秒钟后新郎慌乱的赶紧低下了头,而夹在人群中的那个则因猛烈的眩晕差点倒在地上,好在因旁边的人挤的太紧而暂时撑住了她,不过这依然造成了一阵小小的混乱。很快,恢复过来的云芳迅速使出全身的力气从院子里挣脱了出来,虽然此刻的她心痛的让自己颤抖,甚至难以集中精力思考出门后应该朝哪个方向走,但她始终未流下哪怕一滴眼泪,并且也没有跑着离开,就像来时一样走的虽急,但并不匆忙。在这天旋地转的时刻,云芳心里只有一个想法—离开这里,不过,在她的身后自然仍是喜气连天,而与她四目相对的那个人,也许这会儿正在暗自庆幸她的默然离开。

    云芳回到厂里时距离不辞而别才过了两天时间,但她并不想立刻就进入车间工作,她需要至少一个星期,什么也不干,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晒晒太阳,吹吹风。当然这样做并不是刻意为之,而是在千思万想后努力避免彻底崩溃的一种尝试,她需要好好回顾一下过去,然后尽力找到能与之达成言和的方式,最终缝合被撕裂的伤口。很快,第二天云芳就发现这样的选择是正确并有效的,但同时它也意味着自己将注定要离开这个工作了六七年的地方,不过好的是厂里在员工离职后一个星期内并不会催促他们搬离宿舍,这也是这儿少见的温情之一。

    但是,这样宁静、忧郁的日子才过了三天就嘎然而止了,云芳的母亲突然打来了电话,说是非常想她,希望能立即回去一下,此时若在别人听来,这只是一种思念的表达,但云芳却清清楚楚地听出了一向迁就自己的母亲坚决中的悲凉,这是长这么大以来的第一次,她心里一种不好的预感迅速涌了上来,就像一扇让人不敢推开的的门一样,里面藏着无法预知的东西。可是时间不会停步,在经历了十几个小时颠簸的云芳,回到家里后与母亲相视的第一眼,便证实了她心中默念的噩耗,母亲颤颤巍巍的身体犹如一夜之间沧海桑田般的改变,稍微缓过神来的她此刻像不断被汹涌的海浪剧烈拍打着的暗礁一样懊悔难当。其实早在春节回家时,她就已经发现了母亲身体的异样,只是当时的自己深深的沉浸在恋爱的幸福和对郭文禄甜蜜的思念之中,眼里的一切都被欢喜的情绪穿戴上了一套华美的外衣。

    春节后在她离开的第二天,母亲强忍着疼痛去医院做了检查,结果癌细胞全面扩散,已经是晚期了。在云芳从小的印象中,母亲一直都是一个非常坚强的人,记得自己只有五六岁的时候,爸爸就跟着一个在外一起务工不到三个月的女人离开了家,从此再无音讯,可是这个世界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明明是受到伤害的一方,但得到的却是嘲讽与疏远,那时,村里的人见了自己和母亲后总是指指点点、说三道四,并像躲瘟疫一样离得远远的。虽然母亲足够坚韧,并且由于自己的存在使其生活中依然保留了不少欢乐,同时对未来也从来没有失去过信心,但是在农村里,家中少了男人生活真的会很不容易,尤其到了收麦子的季节,别人家都是身强力壮的大老爷们拉着车,女人、孩子在后面推着,几个来回一块地的麦捆子就拉完了,而云芳和母亲却因为人少力薄常常干到月亮当空,如果再偶尔遇到坑洼的道路一不小心翻了车,那当时的无助和心酸真是让人深深的哀叹生活的艰辛与不易。

    可虽然如此,云芳在母亲这里却仍跟其他人家的孩子一样,都是家里的掌上明珠,如今回想起来,那时的自己在学校里从未感觉到过与同学之间有什么家境上的落差,因为母亲几乎把所有好的东西都留给了她,而同时也将自己的生活过成了如白开水一般。可笑的是当时的云芳不但对此毫无察觉,反而还天真的问母亲为什么只喜欢深蓝和浅绿两种颜色,因为母亲多少年来只有这两种色彩的衣服各一件。

    这一刻,当云芳从母亲手中接过化验单,看到上面的结果时,重伤未愈的心终于如决堤般溃败了,双膝瞬间无力的她跪在地上抱着母亲瘦弱的身体,一下便撕心裂肺的哭喊了起来,因为除了这将要失去至亲的痛苦外,云芳还在自己模糊不清的眼泪中看到了未来日子里可怕的孤独和黑暗。但很快,一种绝望之中求生的本能又让她突然站了起来,并且那脸上的表情由悲伤迅速转变为坚决、果断后,云芳立刻拉起母亲的手朝外面走了去,“去医院,一定会有办法的。”

    母亲从云芳手中挣脱了出来,轻轻地擦去了她脸上的泪水。

    “我的好孩子,别哭了,检查结果上写的清清楚楚,妈妈的日子不多了,不过你放心,妈妈没有什么不甘心的,每个人都迟早要面对这一天,现在只要有你的陪伴就足够了。”

    母亲在中午睡下后,云芳走出房间独自一人站在门外看着这个从小到大生活过的小院,心中满是凄凉,院子北面是面朝阳的三间房子,其中东头的一间是厨房,西侧的则是堆放杂物的库房、而夹在它们中间的便是客厅和卧室一体的卧房。三间房子其实都已经很破旧了,但是在去年云芳给母亲透露了自己恋情后,母亲在第二天就买来了涂料,一个人亲自将房子的里里外外重新刷了一遍,虽然第一眼看上去问题实在不少,但是,当你走近后仔细去查看边边角角时,才会发现母亲当初为此付出了多少心血,而这些卑微的努力只是为了让自己唯一的孩子在出嫁时能够稍微的体面一些,不过现在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化作了悲伤的泡影。

    除了这几间屋子外,院子里还整整齐齐的堆满了各种砖瓦和木料,这些大多都是母亲通过长年累月的积累,从各个地方的建筑废料里捡来的,云芳记得自己在很小的时候,它们就已经开始存在了,因为母亲还有一个更大心愿—盖一院新房子,让这个家变的更加牢固和漂亮。

    在最后的岁月里,云芳对母亲的爱就像曾经母亲对自己一样,她不管未来如何,此时只想把自己拥有的一切全都献给母亲,她想给母亲买很多很多以前没吃过的东西,想买最漂亮的衣服让母亲穿在身上,她甚至在夜里难以入眠的时候,从床上悄悄爬起来,在月光的帮助下数起了院内的砖瓦和木块,因为她想天一亮就动手盖新房,让母亲赶紧住进来。而且在那一刻她还进一步沉浸到了美好的想象中:自己将和母亲一起把新房子打扫的干干净净,之后坐在宽敞、大气的屋檐下,带着欢笑声细细的商量,怎样才能将新家装扮的更加漂亮,而在这之后便开始计划着利用春天万物复苏的时节在院子里种下五颜六色的鲜花,夏天则舒舒服服的和母亲一起在门前的老槐树下乘凉,到了秋天两人将一起动手把后院中的苹果、葡萄、梨小心翼翼的摘下来收到新建好的仓房里,冬天时,如果是雪后初晴的早晨,就拿起扫帚在巷道里扫出一条长长的小路。想着想着云芳的脸上渐渐挂满了幸福的笑容,可是在不经意间又重新回到现实后,她的眼中却迅速盈满了眼泪,因为此刻她发现,梦里美好的一切如今竟没有一样是能够实现的。还记得在刚离开家到琰城打工的那个时候,云芳竟从来没有想到过母亲的辛劳,脑海中只有那些宽怀的话语和一张常常带着笑容的脸,这样的错觉让她觉得面对生活的一切都是简单而有趣的,因此虽然在厂里打工的收入要比家里种地多出不少,但她却在外面几年了也没有攒下多少。更可悲的是在认识郭文禄以后,爱情让云芳完全失去了理智,她竟然将仅有的一点积蓄和后来每月挣到的钱全部花到了那个既软弱又负心的人的身上,那会儿,两人出去吃一顿饭,有时甚至可以吃掉她两三天的工资,买衣服也全是最新的品牌款式,就连看电影都成了他们下班后放松的日常选择,而这一切的花费,云芳都认为理所当然的应由自己来买单,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够安心的拥有郭文禄的一切。就在这次买车票回家过年的前夕,她还出手非常阔绰的给郭文禄又买了整整三套衣服和一部手机,并带着他去美容院做了一个新发型,那时灰姑娘用崇拜的眼神望着自己的白马王子,心中的幸福充盈到了整个世界。

    云芳回去的第三天晚上拨通了许婧的电话,在沉默了整整一分钟后,她静静的说出了家里母亲的情况,许婧的心在那一刻像被狠狠的扎了一刀,痛的一下子流出了眼泪。

    “能不能借我点钱,我想给妈妈买点好吃的。”在这之前,只有许婧最清楚她在过去做过的所有愚蠢的事情,向她开口对于要强的云芳来说,真的是太难了,但是现在在这个世界上,她还有别的选择吗?

    许婧擦了擦眼泪,努力平复了一下情绪后说道:“好的,我现在就给你转过去,如果不够再给我说,我想办法。”庆幸的是这个月发的工资她还没有付出去,否则若拿自己每月那点极少的生活开支,真的不知道如何去帮助云芳了,许婧为此轻轻的舒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