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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归人

    齐太宁元年(561年)十二月。

    齐大行皇帝高演灵柩并北齐王公群臣自晋阳发,归邺都。

    皇帝车驾方过汾水汾桥。

    新君高湛身著丧服,携宦者二人,下车架,前往拜谒高演之妻,先皇后元氏。

    元皇后舆车内。

    已被夺去太子之位转封乐陵郡王的高百年,坐在元皇后身侧,见高湛登车,面露怯意,只轻声唤之阿叔。

    元皇后貌美,此间虽因居丧而尽去彩饰,素衣白裳衬之,反倒更见动人。

    高湛未理会侄儿的呼唤,只目视元皇后,恍惚间,不觉心中微动。

    “我闻阿嫂有奇药,阿嫂且当与我。”

    高湛低声言道,言辞间有威逼之意。

    元皇后不解其意,面前这位容貌俊美的男子,此刻竟像是只长着獠牙的凶兽,观之骇人。

    “至尊何出此言,妾并无奇药。”

    元皇后拉过高百年,将之搂在膝上。

    “阿嫂何故诓我。”

    高湛猛地一拍车厢,木板响动,元皇后闻声心颤,却见一个少年宦者从高湛身后走出。

    “至尊,妾实无奇药。”

    元皇后心中已惊,忙出言辩白。

    “阿嫂欲辱我乎?”

    高湛拍了拍少年宦者,示意其上前行动。

    那少年宦者不由元皇后分说,便抓住她那头上的青丝,扯着她的头颅就往地上撞去。

    仓促之间,元皇后急急推开高百年,自己却已难免头撞于地。

    这宦者毫不留情,元皇后痛急,却又担心车外众人听见动静,只敢低声呜咽。

    高百年时年不过六岁,见此情形,只身冲向高湛,抱住他的大腿,大哭言道。

    “阿叔阿叔,家家实无奇药,实无奇药。”

    高湛将高百年抱起,目光还留在元皇后身上,口中只温声言道,“谁言无药?尔即我药。”

    元皇后泪流洒地。

    周保定二年(562年)一月。

    长安,晋国公府。

    “陈人虽不愿与我鲁山,而陈顼留之无益,吾意使之归国,以离间陈人宗室,二公以为如何?”

    宇文护得了杜杲的禀报,心中虽有所遗憾,但遣陈顼归国之意已定,便向府中二位心腹征询意见。

    府长史叱罗协与府司录冯迁,一胡一汉,两个老叟对坐左右,目光交触间,冯迁稍退。

    叱罗协于是率先进言道。

    “使陈顼归国,令陈人交争,吾有一计,愿晋公听之。”

    宇文护素来对叱罗协多有信重,于是正色听其言。

    “可厚加陈顼官爵,然后送之归国,如此,则我与之虚名,而陈主必给之实位矣。”

    叱罗协言罢,捻须,面上神采颇为自得。

    宇文护稍加思量便觉此计甚为妙绝。

    加陈顼官爵,又立刻送其归国,朝廷不必给其俸禄,但有了这个虚名,陈国为了安抚其心,必须给他更大的官爵以示荣宠。

    授官即授权,陈顼为保其权柄,必与他人连结。

    而其又为南陈宗室长者,未来继嗣之时,或有机遇,如此,势必有不少官员愿意为之投效。

    如此一来,一旦陈顼归国事成,陈国朝廷必陷争斗。

    “兄长阳谋,陈人计无所避也。”

    叱罗协曾被宇文泰赐姓宇文,宇文护为示亲近,便以兄长称之。

    他见冯迁似有欲言,便问道。

    “冯公还有良谋?”

    冯迁应声答道。

    “晋公,陈人诡诈,前岁陈昌归国,陈主使人溺毙江中,吾等于是失其谋算。”

    “今陈侍中、国子祭酒周弘正在长安,弘正硕儒,陈人朝中多其弟子,陈主必不敢害。”

    “可使其同陈顼归国,如此,则我计可期。”

    冯迁果然久习吏事,这就吸取了上次陈昌的教训,为宇文护的计划又上了一道补丁。

    叱罗协不想被这汉臣给比下去,又出言补充道。

    “陈顼之子叔宝,与其妻柳氏,亦在我国。”

    “可先留其妻子于我境中,待其受陈官爵后,再发遣建康。”

    宇文护闻言大喜,拊掌笑道。

    “得二公计,吴儿在吾掌中矣。”

    是月。

    北周加陈安成王陈顼正九命柱国大将军衔,命使者杜杲送之与周弘正同归南朝。

    并留其妻子于襄阳。

    同月,北周开永济渠于蒲州,龙首渠于同州,灌溉农田数千顷。

    有此二渠之后,北周用兵齐国时,后勤线路更短,而补给效率更高。

    齐太宁二年(562年)一月。

    齐帝高湛归邺城,葬齐孝昭皇帝高演,并立自己时年六岁的次子高纬为太子。

    入夜,邺城,昭信宫。

    年愈三十的昭信皇后李祖娥,容色未减昔年,在今时一众高氏女眷中,姿貌仍称魁首。

    自去岁九月,高演害死她的儿子高殷之后,她便自著素衣素裙,每日于宫中佛舍焚香祷告,唯愿爱子魂魄早归净土。

    未想高演不久亦死,她虽深信佛法,亦不免心中释然。

    “芸芸大千,其中自有果报。”

    心中暗叹间,李祖娥默默向室中的观世音造像焚香祈祝。

    这尊观世音造像是时下少有的女像观音。

    那菩萨面容优雅,神态宁静,低眉顺目,栩栩如生。

    往日,李祖娥心中每有郁结,便于这佛前祈祝,多获释然。

    忽听门口有宫人急急而入。

    昭信宫平日侍候之人稀少,这匆匆入内的宫人,尚只是个十一二岁的女孩。

    “至尊来,大家宜避之。”

    那女孩在门外喊道。

    “婢子欲使我阿嫂避何人?”

    屋外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

    李祖娥心中一紧,这是长广王高湛的声音,不,这是齐国新主的声音。

    那女孩不再言语。

    李祖娥听得屋外一阵脚步,由远及近,心中不安愈盛。

    门开之声入耳,她敛容振作,望向来人。

    “至尊何以夜来见妾?”

    她向闯入屋内的高湛一礼,只盼他知礼而退。

    高湛对这些虚礼却浑不在意,对于阿嫂的美色他早已垂涎多时。

    况且高洋在日,时常打骂侮辱自己,今日能得其倍加礼敬的女子,自然更为乐事。

    高湛已去狐裘,年不过二十五的他,火力正旺,似乎丝毫未觉天气之寒。

    他只端详着面前佳人的面容,然后缓缓说道。

    “太原王绍德尚在邺中。”

    “阿嫂若不从我,今夜即杀之。”

    李祖娥只觉高湛目中若有尖刀,和着这冷厉的言语,似要取走自己的一切。

    “惟愿陛下勿杀我儿。”

    素衣落地。

    佛舍中。

    但见。

    金刚怒目,菩萨低眉。

    西梁大定八年(562年)二月。

    江陵,东城。

    梁帝萧詧,现今不过四十四岁,观其面色,却似行将就木。

    城墙上,抱着一册书卷,萧詧举目西望,见到了江陵西城上“助防”周军的旌旗。

    时及今日,不想我大梁这最后一州疆土之存亡,却还要仰那周人之鼻息。

    心中一痛,他旋即举目东归。

    涛涛江水自江陵城下涌过,奔向东南。

    他知道,在那江水尽头之外的尽头处,那里有他永远也回不去的故乡,梁都建康。

    若是可以,他情愿做个归人。

    但他不能,他萧詧,是大梁昭明太子萧统之子,武皇帝萧衍之孙。

    靠着江陵的石墙,他又念起了那首《龟虽寿》。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是月,西梁萧詧崩,第三子萧岿嗣位,改元天保。

    梁帝,魂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