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历史军事 » 风起东宫 » 第二十二章 既见君子

第二十二章 既见君子

    文昌九年六月朔日,中书省转发皇帝制命,中书侍郎、詹事韦贤担任瀚海安抚大使,御史中丞、少詹事宋元忠与后军长史陆璋并为副使,陆璋还兼领北面诸路行营元帅、晋位冠军将军。

    每逢国有大战需要调拨兵马出征时,皇帝会设置行营总管一职统帅参战兵马,若出征兵马众多、战线辽阔,还会设置行营元帅一职节制诸总管。国朝北巡取法祖尚武之意,护卫兵马按战时建制编组,专设行营元帅统领。神武帝末年以降,行营元帅多由宗王拜领,北巡自然也不例外,此次由仪宾出任元帅实属罕见。国朝历来有出将入相的传统,当今至尊践祚以来也有成例,而朝野俱知陆璋文武全才,此番他受命戎总六师,不日拜相的传言便大肆风传。

    朝中不少人闻风而动,备上重礼直奔陆璋府邸恭贺。难得这一日添了几分凉意,天朗气清,惠风徐来,公主府上絮翻蝶舞、锦绣满苑。高朋贵客纷至沓来,淮国公主沽酒置宴,款侍八方宾朋。众宾客在公主府上尽情饮酒游戏,只是奇怪偌大的府宅惟有公主迎来送往,附马倒是不见踪影,不知是去何处讨清静。

    接到制书当天,陆璋即返回家中备上厚礼,翌日一早便动身前去拜会颖国公贺泰。

    贺泰私邸中堂内,宾主二人相互寒暄。

    “贺公,许久不曾拜会,恕某失礼,这都是某与公主的一片心意,还望笑纳。”

    陆璋跪坐于席上,拱手俯项向贺泰行礼。

    “驸马太客气,老夫受之有愧呐。”

    贺泰是当朝第一武人,早年还曾提拔陆璋。如今陆璋受命统帅北巡护卫兵马,于公于私都有必要拜会贺泰。

    “儿郎辈多是老夫亲自挑选,有些是愚钝了些,但绝对忠于至尊,驸马是至尊佳婿,特奉圣命督领禁军护卫东宫,他们岂敢违命。”

    贺泰清楚陆璋来意,知道自己若有意抵制,纵使陆璋有驸马之尊也难以摄服众将。贺泰本就不愿在北巡时再生事端,陆璋纡尊前来拜会,正好送他一件顺水人情。

    “有劳贺公,还望贺公日后多加提携晚辈。”

    “驸马有大富贵,日后老夫还要仰仗驸马呢。记得诏令未出时许多人议论北巡主帅人选,不是说穆攸宁就是说罗士达,老夫可不听,只对众人说主帅必是驸马,他们不信,还同老夫打赌,结果每人都输了三十石稻米。”

    宾主二人不免大笑起来。

    “勋臣中比某功高资重者不在少数,何止罗、穆二公,某也未料到至尊心仪的主帅会是自己。”

    “穆翁、罗郎,年高而才薄,不足大用,驸马正当其年,堪当重任。”

    “贺公过誉。”

    “不是过誉,近年公侯子弟多沉湎酒色、玩弄诗文,如像驸马一样能掌军督师者还有几人?驸马可要做好表率。”

    “某谨遵贺公教诲。”

    说到此处,贺泰微微一顿,改换话锋。

    “对了,老夫听闻汉国公府近来多事?”

    “是,今岁初春雨水颇多,府上少公子从绥蛮卫私调二十名卫士到私宅休整屋瓦,事后又吝惜赏钱,叫人举发,革去统军一职。”

    “可笑,为了几缗钱丢掉官职。若在先帝年间,驱兵为奴最少也得流放,如今革职了事,必有附马在其中匡护他家吧?”

    “汉国公是某堂叔,央求于某,岂能坐视不理。”

    “你有情义,可惜汉府子孙不成器,恐怕难保爵禄。记得前年,他家田庄有佃户聚众抗租,惊动一时,还是老夫四处请托才平息下来。祖业眼看着要败尽,附马不能无动于衷啊。”

    “贺公说笑,某是旁支,祖业与某无关。”

    “旁支又如何,老夫记得你曾是汉国公养子吧?”

    “是。”

    汉国公陆晔多年无子,曾将堂侄陆璋过继为子,后来陆晔又生下亲子,遂将陆璋送还亲生父母,碍于同宗情面,一直不曾废除养子名分。

    “汉府那少公子生性顽劣,老夫有所耳闻,说不定那天就会闯下大祸、连累家门,那时你若不挺身而出,陆氏三代功业可就要灰飞烟灭了。”

    陆璋闻言思绪复杂,没有作答。

    “汉国公于你总有养育之恩,若是百年之后无人祭祀,你能过意得去吗?老夫所言并无他意,惟愿驸马与陆氏一门永享富贵而已。”

    “多谢贺公为陆氏心忧。”

    陆璋拱手拜谢,正在他对贺泰突然提起汉府之事而无指,瞬间又被一语道破疑惑。

    “还有一事,老夫欲问附马。至尊业已拔擢张宗谅为大都督府长史,大都督府长史与中军长史同为兵戎枢要,至尊断不会让一人长久兼任二职,张宗谅势必要让出中军长史,附马觉得至尊会让何人接任?”

    “某不敢妄言。”

    “此间仅我两人,附马但说无妨。”

    “贺公,令侄若为中军长史,岂非正得其人?”

    “破胡?他性情宽厚,治民尚可,治军怕是欠妥。”

    “令侄之为人,某甚是了解,此事必会为他进言,至尊必想也会赞同某的奏请,贺公何须多虑。”

    贺泰笑而不语,欲留下陆璋在府内用餐,陆璋推托说家中尚有宾客,担心公主一人不能应付,婉言谢绝了贺公美意。

    贺泰送走陆璋,命人在中堂内布置餐食,又让贺破胡与他同桌用餐。食案上不见荤腥,只有两碗粟饭、两碟豆腐。二人食罢,贺破胡收拾起食案,正在此时仆役报知高宝殷前来拜访,贺破胡听闻赶紧将碗碟交给仆役,自己在袖口上拭净双手便去迎候。

    高宝殷由贺破胡引至中堂,他身着一袭布衣,未戴冠巾,一见贺泰便叉手行礼,口念万福,贺泰也叉手回礼。宾主二人在中堂内谈话,贺破胡则退至堂外候命。

    贺破胡是贺泰幼弟之子,其父早逝,从小便由贺泰收养。贺破胡受家族熏陶,自幼便有文武才略,贺泰与他谈论兵事,时常拍手称绝。贺破胡以门荫入仕,初任尚乘直长,后赴边地效力,屡立军功,累迁至大都督府胄曹参军。贺破胡为人低调,在边地为将时每逢众将经常争功论能,总是默默避开,在道路上与其他将领相遇,也是主动让路,时人多称赞他谦退不伐、居功不傲。

    高宝殷与贺泰相谈甚久,期间贺破胡几次进入中堂奉上茶果。日暮时分,高宝殷告辞归家,贺泰叔侄一同出门相送。

    送走高宝殷,叔侄二人走回府门内,贺泰对贺破胡道:“高相许诺保举你执掌中军府,附马也有此意。”

    “附马竟也同意?”

    “老夫许他汉府爵禄,岂能不动心。”

    “小侄恐不能胜任。”

    “妄言,你尽力而为即可,那张宗谅与你交好却是私交,公事不能受私情所累。他绝非池中物,不会甘愿久居人下,须加提防。”

    “小侄……”

    贺破胡少年成名,才干出众,却少有雄心壮志,年逾不惑却乐于在大都督府修整兵械、营造公廨,闲暇时则与张宗谅等好友畋猎宴饮,对朝局大政充耳不闻,整日一副浪荡子模样。以往贺泰一直容他率性而为,今后则不能再如此放任。贺破胡并非不愿扛起家门重担,但他与贺泰所谋不同,只想举族远离朝堂保全家业。如今得到伯父重用,贺破胡非但不喜,反而面露忧愁,思来想去,鼓足勇气向叔父进言。

    “伯父久掌军戎、树敌甚多,今又构难东宫、悖逆人主,一旦祸事降下,必覆家门。伯父何不放下执念,安享福贵,作一富家翁以终天年?”

    贺泰闻言面色凝重,他知道侄儿言之有理,无奈长叹道:“形势至此,俯首屈膝亦难保全家门,奋力一搏,若得侥幸,或能长保富贵,若终不幸……”

    贺泰走近侄儿,沉声道:“亦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