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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君子好逑

    鹤驾在黍阳休整三日方才再度启程,黍阳都督府为北巡大军供应麦六千石、杂畜一千五百头,整修了车辆器械,另外提供了马二千匹用以替换北巡大军中因连日行军而伤病的马匹。

    黍阳地处一片山中盆地内,北缘为单孤山,菅水发源于单孤山东麓,自东北西南流经黍阳盆地东部,形成一条通向东面的河谷通道。北巡大军离开黍阳后沿着菅水南岸东进,行至菅水中游开始渡河,折向西北而去,此处水浅,水流也不湍急,无需舟楫便能涉水渡河。菅水北岸地势渐趋平坦辽阔,远方有微微起伏,林木也愈发稀疏,野草碧绿如茵,如地毯般铺满整片大地,在蓝天映衬下显得格外清新,草木清香味扑面而来,让人心旷神怡、如痴如醉。

    “草原。”

    重揆凝视着广阔蓝天、无垠草原,顿觉心潮澎湃,不仅是初见从未目睹的风景,更因那天际深处是自己从未谋面的故乡。

    渡过菅水北行二十里,可见一处浅丘兀然耸立,一座四方土城稳稳坐落其上。土城其貌不扬,城垣粗陋,规模促狭,周遭还散落有不少穹庐。纵然一副颓败景象,此城却是国朝在瀚海边境上的要害城戍兼商贸重地——盛乐镇城。

    盛乐乃是缘边重镇,南蔽河东,北抚诸蛮,防区内镇戍相望、烽燧相连,平添几分肃杀气氛。镇城白天城门四开,城中人流往来如织,秃发留辫、斜挎胡服的瀚海人与头裹毡帽、宽袖长衫的中州人摩肩接踵,异域口音此起彼伏,叫卖讨价、呼朋唤友,热闹非凡。城外穹庐间,牧民驱赶牛羊,为南来贵人腾出地方扎营。暖风吹过,牧草低伏,显露出隐没于草丛中的众多牛羊,它们瞪着漆黑大眼,看着一堵车墙在镇城外拔地而起。

    国朝郡县驻军以镇为最高编制,这也是镇军名称来源。一圈土墙,镇的正副长官为都尉、中尉,镇之下仿效禁军设有厢,但每镇所辖厢之数目与每厢兵力之多寡并不固定,视辖区防务轻重而定,内地军镇有些与郡治同城,边境军镇大多筑城别居。镇除了厢以下的常规统兵编制,还下设戍、堡、驿、亭等驻防编制,各有主将统兵驻防,戌、堡侧重防卫警戒,郡县治所及关隘津渡建戍,边境要地筑堡,水陆要冲及乡里人烟稠密之处设驿、亭,驿负责邮驿传信,亭负责稽查行人。

    从盛乐向北便能进入瀚海草原,不过皇帝为重揆选定的北巡路线未取此条捷径。盛乐镇城西南一百七十里乃是大河第三河曲,北巡大军将会取道此处渡过大河进入河西,准确来说,是要前往神武帝的龙兴之地——平朔。

    北巡大军照例在城外扎营,高阙都护、盛乐镇将陆士勤率属官前来觐见,除了送上粮草,还让重揆第一次吃上炙驼峰。

    都护府是国朝为监护边地、安抚诸蛮而在边境专设的军政机关,兼管蛮夷部落、边境互市等事务,总体侧重军政而轻于民政。高厥都护府下辖八镇,驻地盛乐位于衡天山与单孤山交接处的一处宽疏谷口,所辖镇戍扼守住两山谷口或平坦之处,与更南方的黍阳都督府互为表里,构成河东北部边境防线重要一环。

    “陆都护,孤听闻瀚海草原是万里平原,在那里行军是否快些?”

    重揆留陆士勤在中军大帐内用餐,陆璋等重臣一道坐陪,席间重揆与陆士勤攀谈起来。

    “禀殿下,草原虽说平阔,但道路破旧,徒耗车马,又缺乏城邑补给,不会快太多。”

    经历二十余日长途跋涉,重揆对远行之艰辛有了更明晰的认识。太仆寺所辖诸牧监繁育的良驹平日奔驰如矢,在河东山路走了一遭,足足累死了一百多匹,大多出自东宫四府。陆璋曾传令全军,战马只能载人,不可负重,寻常行军尽量骑乘驴骡,无奈四府贵公子鲜衣怒马惯了,不改往昔骄奢作风,在崎岖山路上仍旧驰马如飞。陆璋奏请重揆允准,杖责了数位犯禁的东宫卫士才稍正风气。

    曲尽席散,宾主尽欢,重揆告别众臣,返回御帐休息。

    时间抵近八月,天气渐趋清爽,又远离温暖之地,夜间寒意更重,重揆在御帐内却是赤足单衣,只图轻简。幼禾取来一件裘皮大氅想为重揆穿上,他推脱说一会便要就寝,刻意与幼禾隔着距离,也未睡下,一如往常手捧书卷独坐在卧榻上。幼禾未能如愿让主君穿上大氅,干脆一动不动立于帐中,不发一语,唯有一双凤目在重揆身上微微游移。重揆感受到幼禾目光,嘴角略略上扬,似是想笑又未笑,站起身来慢慢向她走去,拿过那件大氅穿在身上,幼禾没有动作,既未走近或未退避,依然站在原地。

    重揆问道:“你似是无事?”

    “殿下若有吩咐直言?”

    “既然无事,再来教你写字。”

    重揆随即取来取来一副字帖递给幼禾,任她百般不愿仍是塞入她手中。重揆教幼禾写字已不是一日,虽说下笔渐有章法,但每次她都叫苦不迭。非是幼禾不愿读书习字,只是一介女子临摹那刚劲笔锋实在耗费腕力,总让主君数落。

    幼禾打开字帖,又见一行古诗:“游于北园,四马既闲。輶车鸾镳,载猃歇骄。”

    “殿下,奴婢实在看不懂。”

    重揆戏谑道:“无需你看懂,孤孤只当你在诗中。”

    御帐内热闹的同时,中军大帐内也是灯火微明。原来散席后陆士勤并未返回镇城,他正与陆璋在帐中秉烛夜谈。

    “三郎,楛矢那事办得不错,至尊很高兴。”

    “全赖阿兄哉培。”

    高厥都护陆士勤是至尊拔擢的新锐将领,他与陆璋一样出身汉府旁支,二人祖父与首封汉国公乃是亲兄弟。陆士勤在堂兄弟中排行第三,故陆璋称呼他为三郎。

    “眼下瀚海局势如何?”

    “鹤驾由平朔到千泉应当无忧。”

    “岂能说应当?若殿下周全有失,你我皆当碎首糜躯!”

    “阿兄,我……”

    陆士勤吞吞吐吐,陆璋明白必是瀚海又起兵祸,问道:“又生何变故?”

    “阿兄,上月五日,颉额达干发兵七千人攻打松漠都护府,幸未得逞,掠走牛羊数千头。”

    “想必是试探,他愈发猖狂了。你替我传信大合罕,鹤驾不日驾临千泉,让他约束好部众,惊扰了太孙,至尊轻饶不得他。”

    “颉额达干已然不受大合罕管束,不如先许他松漠都护一职,让他安生几日。”

    “不行,他势大至此,断不能再助长其野心。”

    “阿兄,以今日形势,若不发数万大军讨灭,他尽早要夺取松漠。与其让他抢去,倒不如主动给他。”

    “他敢!他不过是一条狗!”

    “阿兄,这条恶犬如今长成了豺狼。”

    陆璋闻言只觉胸臆憋闷难解,站起身来一连喘了两口大气,端正面色道:“三郎,你速去找一趟颉额达干,莫让他人知晓。你告诉他,待鹤驾返京时我会替他向至尊奏请松漠都护一职,再告戒他,即便他成了猛虎,我陆璋也是猎虎人,凡事适可而止。”

    “明白。”

    陆璋与陆士勤密谈至深夜,他送陆士勤出营时已是繁星满空。送走堂弟,陆璋在大帐外徘徊许久,忿忿慨叹道:“终是我养虎当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