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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匹嫡两政

    暖风飘过草原,流云跟着起变化,云间有微光如金缕般迸射而出。明允从革辂中向着北方旷野远眺,隐约可见都斤大山矗立于天地交接处,一层淡黄阳光如镏金般镶嵌在山峰边缘。夕阳铺洒而下,初秋草原上流淌着一层沉郁深红,亮得晃人眼眸,瀚海妇女三三五五地聚集在穹庐间,低声哼唱草原民歌,有人在挤奶,有人在拾粪,有人在鞣制兽皮,弥漫着一股慵懒富足。天地之间,一处台地上有一座城邑孤独屹立,像是在迎候远方来客。

    从平朔北渡长河,一路北行三十六日,北巡大军终于抵达千泉城。说是城池,其实只能算木栅与濠沟围成的聚落,城内虽说有些房屋,但瀚海贵族仍习惯搭建帐篷居住。千泉城外,一众瀚海豪酋正伏地恭迎鹤驾,气氛严肃庄重,只是迎驾众人服装不甚统一,有人穿襕袍,有人穿褶袴,还有人穿皮袄窄衫。

    “臣征虏大将军、瀚海副大都护、归义郡王、忠顺合罕俟吕邻思摩,携长子昭义卫将军俟吕邻忠、次子参旗卫将军俟吕邻顺及诸部首领叩见皇太孙殿下!祈愿殿下万福!”

    俟吕邻思摩是俟吕邻部首领,大夏皇帝所封的忠顺合罕,此刻他衣紫腰金、冠履整齐,率众叩拜明允,一口洛京腔略带瀚海口音。思摩是大夏朝廷册封的第二位大合罕,他在十二岁时曾被神武帝征召到洛京读书学礼,对中州典章礼仪颇为熟悉。

    乾光九年,神武帝挥鞭荡平瀚海,郁久闾骨逻碌合罕身死丧邦,曾经的猃狁合罕家族郁久闾氏随之举族覆灭。众多瀚海部族在神武帝兵锋之下屈膝臣服,少数决死附从于郁久闾氏的部落或遭远逐、或被夷灭。神武帝跨越废土荒丘、趟过尸山血海,将瀚海草原彻底纳入掌中,他在草原上建立起一套新秩序。神武帝将与郁久闾氏有姻亲或地位尊崇的猃狁贵族及部众尽数内迁,其余部众按居住地域划分为俟吕邻、拔塞干、温盆、仆骨、同罗、阿伏干、纥奚、思结别、匹娄、勿地延十部,以俟吕邻部为尊,散布于瀚中与瀚南。在猃狁本部外,神武帝又对此前受猃狁攻伐、役使的部族大加封赏、笼络,如瀚东的悉丹八部与勿吉六部、瀚北的狄历十七族、瀚西的黠逻斯十二姓等。

    与封赏瀚海豪酋相伴,神武帝及当今天子还在草原广置都护府,屯兵驻守、监管诸部。瀚南设有金微、龟林、高阙、善玉四处都护府;瀚西设有振漠、玄池两处都护府;瀚东设有松漠都护府;瀚北设有雁栖都护府;瀚中设有瀚海大都护府,常驻千泉城,统辖瀚海境内诸都护府。瀚海大都护府及下属八府所辖驻军有六万三千人,分驻于瀚海各处。

    合罕牙帐外观简补,看似只有寻常牛羊毛皮,内里却甚是奢华,内衬全部用绸缎缝制,色彩纷呈,大帐门口毛毡上缝制着一方上等江南织锦,上面绘有一对三足金乌。思摩将明允引导至帐内正中一面貂皮坐床上座下,又亲手为明允摆好下裳。大帐里一尊银质螭兽炉里飘出袅袅香烟,腥膻味与熏香味交织,浓郁扑鼻。明允左手边坐着陆璋、韦贤等随驾重臣,右手边则是思摩及几位瀚海豪酋。俟吕邻忠、俟吕邻顺兄弟紧随在思摩身后,再往后还有拔塞干、温盆、仆骨三部小合罕。

    韦贤向旁人小声揶揄:“这思摩也是有趣,陛下封他为忠顺合罕,他一个儿子起名叫忠,另一个起名叫顺,当真忠顺于陛下。”

    重揆研读《北国诸番记》时已知晓,俟吕邻、拔塞干、温盆、仆骨四部原本是猃狁小部落,专司郁久闾氏罕庭宿卫。神武帝当年兴兵北征,在瀚海诸部中大举招降纳叛,四部因此与洛京暗通款曲,共同倒戈叛离郁久闾氏,其中俟吕邻部出力最大。神武帝平后瀚海后投桃报李,将大部分猃狁部众分给四部,册封俟吕邻部首领为大合罕,统领瀚海诸部,又册封拔塞干、温盆、仆骨三部首领为小合罕,协助大合罕治理瀚海。

    明允入座后命人取来皇帝制书,由韦贤代为宣制,封赏俟吕邻兄弟,拜俟吕邻忠为抚远卫大将军、册封崇义县侯,拜俟吕邻顺为平朔卫大将军、册封昌阜县侯,兄弟二人各赐绢三百匹、瑟瑟三斛、鼓吹一部。

    “忠叶护、顺特勤,上前谢恩。”

    叶护、特勤均是瀚海官职,历来由合罕家族子弟充任,叶护掌管军事宿卫,特勤掌管国政邦交。眼下俟吕邻忠担任叶护,俟吕邻顺担任特勤,兄弟二人因此被称作忠叶护、顺特勤。

    兄弟二人闻言恭敬上前,向明允下拜稽颡,拱手称谢。

    封赏完俟吕邻兄弟,还有一道制书由礼部尚书周邕宣制,内容关乎纥奚部首领承袭。神武帝当年分封瀚海豪酋时曾下令大、小合罕及部众三千帐以上部落首领承袭须得朝廷敕诏才能行事,三千帐以下则需瀚海大都护府核准,该制度传承至当今天子,成为朝廷定制。

    宣制完毕,思摩安排诸部首领依次献上礼品。忠叶护代表俟吕邻部献上四匹枣红骏马,身上不见寸毫杂毛,还有一把长柄阔刃铁刀,忠叶护自言此刀来自碛州深处一座城邑,其居民以锻铁为生,所造兵刃皆有劈山开石之神力。余下首领所献礼物,无外乎马匹、猎鹰、毛皮、弓矢、金银饰品,不一而足。明允借着献礼粗略观察,发现除了瀚东诸部,瀚海各部首领基本到齐。

    献礼之后,思摩预备了一场盛大酒宴,菜肴虽不及中州精致,但肉山酒海足以让宾主尽兴。牙帐外燃起一丛巨大篝火,数十名瀚海祭司身披金饰、手举牛角,围绕篝火翩翩起舞,口中念念有词,似乎是在呼唤神灵将福泽降临于南来贵人身上。

    宴席上,思摩丝毫不顾体统,腰系一条粗布,宛如一介仆妇般为明允添酒、盛肉,忠叶护则往来敬酒,与在场宾客相谈甚欢,还数度向明允奉觞上寿。顺特勤与父兄及周遭众人截然不同,一个人安静坐着,耷拉下脑袋,不同旁人说话,默默独斟,不时抬头望向父兄,脸上竟多出几分哀怨。明允看着俟吕邻顺,不禁忆起往事。文昌二年,明允尚为广宗郡王,俟吕邻顺南下洛京求学,二人在弘文馆做了两年同窗,勉强认识,倒不算熟悉。明允记得俟吕邻顺比自己年长四岁,沉默寡言,不善交际,可他骑术过人,还教过明允骑马挽弓。

    宴饮结束,明允来到住处准备歇息,思摩专门为他准备了一顶大帐,陈设、装饰丝毫不逊于合罕牙帐。

    正在明允更衣时有内官来报,许久未见的韩叔同前来觐见。此前在黍阳与平朔,除几位重臣外,多数随行官员都是在北巡大营中居住,而千泉城内多是空室蓬户,众人得以入城留宿。韩叔同随坊府官员一道入城,因此得空觐见明允。

    明允换上一件直裾深衣,在大帐内接见韩叔同。

    “先生求见孤,是有何事?”

    “大事,臣欲有进言,关乎殿下未来对瀚海之掌控。”

    “妄言!孤乃储君,国家大事岂能出自于孤,何谈掌控瀚海?”

    明允嘴上训斥韩叔同妄言,却未将他逐出大帐,仍是专心听取进言。

    “想必殿下已见过忠叶护、顺特勤,臣请问殿下是否了解合罕传承制度?”

    “瀚海风俗,合罕生前不会明立太子,老合罕崩逝,诸部贵人共同推选新合罕,如今还需有朝廷敕诏才能承袭,而担任叶护或特勤之人历来是继任合罕首选,等同储君。”

    上述内容自然是明允从《北国诸番记》中获知。韩叔同颔首赞同,又补充道:“通常有实力继任合罕之人才能担任叶护、特勤。”

    “眼下既有叶护,又有特勤,依先生所见,谁会是下任合罕?”

    “忠叶护多年执掌部落兵马,为人亲和,在十部中拥趸颇多,顺特勤母族卑弱,治事严苛,素来不为部众所喜。”

    “如此来说,下任合罕大概是忠叶护?”

    “未必。”

    明允听得疑惑,韩叔同继续解释:“思摩正妻早逝,长子、次子均出自侍妾,且年齿分长幼、才能有高下,陛下却处处给予兄弟二人同等封赏,此谓‘匹嫡’也。”

    “匹嫡?”

    所谓匹嫡,即庶子地位同于嫡子,忠叶护、顺特勤虽同为庶出,但长幼之序尚在,韩叔同用匹嫡形容二人当前地位倒也贴切。

    明允追问:“先生何以言‘匹嫡’?陛下若有此意,意欲何为?”

    韩叔同挪动臀下蒲团,凑至明允近前分析道:“瀚海广阔,控弦之士数十万,思摩一人忠于陛下并不足用,务须使代代合罕俯首效命于朝廷,方能永靖北土。陛下给予思摩二子同等封赏,臣以为目的有三,一则为分化诸部,二则能借此干预合罕继承,三则为殿下向下任合罕施加恩威铺路。”

    “孤明白了,如今二子受同等封赏,官爵不相上下,皆有望继任合罕,必不敢造次,日后孤若欲扶立其中一人为合罕,则需另行恩赏,先生所言未来瀚海之掌控当指此事。可孤又不明白,陛下何不自为?”

    韩叔同颔首再进言:“一代人造就一代功业,先帝与陛下各扶持了一代合罕,下一代合罕当由殿下扶持。”

    明允心下认同了韩叔同,再问道:“依先生之前所言,孤当扶持忠叶护?”

    “不然。忠叶护实力雄厚,殿下助他是锦上添花,他不会感激太多。倘若扶立顺特勤为合罕,他定会感恩戴德,而他势单力孤,为巩固权位必会竭力向朝廷输诚。兄弟二人不论扶立谁皆是有利有弊,眼下来看扶立顺特勤利大于弊。只是天下大势尚存变数,究竟扶立何人仍需从长计议。”

    韩叔同并未明言‘变数’具体是指何事,明允也未追问。二人面前各有一盏八瓣银杯,杯中却空无一物,明允呼唤数声,方有一位宫人前来为二人斟上羊奶。来人不是幼禾,今日她特意告假,为一位东宫宫人送葬。

    宫人年方十九岁,再有三年便能出宫婚嫁,不幸在北巡途中染了风寒,客死异乡。幼禾领着几名熟识宫人草草行了哀礼,内坊令怀恩送来几方薄木钉成棺材,由一辆牛车载出大营。几名宫人披发为故去的姐妹出殡送行,一路上啜泣哽咽,甚是凄凉。千泉城东门外有一片孤坟野冢,多是客死瀚海的中州人,那名宫人也将安葬于此处。一方浅坑,一捧黄土,从此与父母亲人死生不复相见。

    幼禾在一片木板上写上病故宫人闱名、籍贯及生卒年月,立于坟前。幼禾不忍让姐妹化作孤魂野鬼,尽力为她在人间留下一丝印迹,纵使徒劳,至少也让自己少些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