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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芙蓉沧波

    文昌十年三月朔日,破晓时分,红日初升,朝霞俯照洛京千家万户,一团黑影逆着朝阳前进,在房檐屋脊间辗转腾跃,如一只鸥鸟翱翔,又似一头猿猱攀援。洛京人口稠密,南城多是民居,门户离得极近,黑影穿街过巷,几乎足不落地。

    黑影止步于一处屋脊,屋前是一条宽阔大路,通往洛京城东建春门。黑影踮着脚尖在在屋脊瓦当上踩来踩去,摇摇晃晃站在。

    “赶上了。”

    一声莺语脆啼,旁人初闻或真以为是飞鸟,若是细瞧才知是淮国公主千金——阿芸。

    淮国公主教养女儿从来不似京中豪贵,依驸马所言便是无为而治,养得阿芸一介女娃,不喜红妆脂粉,偏从兄长陆桓那习得一套爽利拳脚。今日阿云施展一身利落飞贼本身,不是行窃,只是为观瞧看堂兄明允回京。

    洛京百姓多在朝食,五千禁军已在建春门外排开呈阵列,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人人举楯持槊,挺立不动,威武森严。辰时五刻,建春门内外钲鼓大作,远处也得闻金鼓声,遥相唱和。远方大道上扬起烟尘,又有脚步声传来,听得铿锵有力、整齐划一,渐渐趋近才露出万丛旌旗,正是洛京官民翘首以盼许久的东宫仪仗。革辂在建春门前停驻,左柱国陆晔、侍中裴穆之、中书令高宝殷三人领衔,洛京文武官员一齐跪拜,皇太孙元明允下车还礼。周遭还有众多百姓围观,手捧香花醴酒,朝着革辂望尘拜舞、虔诚示敬。

    皇帝并未现身,裴穆之说是圣体略有小恙,故未亲至,太孙殿下可暂回东宫歇息,明日即有召见。群臣共请明允登车,再各乘车马簇拥太孙回宫。

    “走了。”

    阿芸轻拂衣袖,腾跃而去,一会公主若是寻不到她,又免不了一通责难,数月来父兄长皆不在家中,她每几日总难逃一顿小杖。

    回京次日,明允在燕王陪同下先赴太庙敬告祖宗,再往至正宫向皇帝复命。明允呈上一件虎皮捍腰、一条麂革胡䘵,奏明皇帝均属猎杀所获,皇帝当场亲草敕书,嘉许皇太孙勇武。思摩次子、俟吕邻顺与明允一同受皇帝召见,加授通直散骑常侍、军师祭酒,赐宅邸一区、僮仆六十人。

    天柱省在三柱国之下设有仪同柱国,正三品,诸从事之外设谘议参军、军师祭酒等职,从三品,均无定员与实际职掌,纯属酬庸。

    洛京城内散居着不少瀚海旧贵,听闻俟吕邻顺加官进爵纷纷举胙执酒前来恭贺,弄得他初来乍到竟成了门庭若市。明允未加理会顺特勤,并非气恼他不来拜谒,也不不羡恨皇帝对他的赏封,全因苏烈一案已让明允无暇分心。

    自归洛京,苏烈获得有司特许,居家候罪,不必系狱听勘,明允曾与幼禾微服去往他家探视,但只一次。韩叔同有过劝谏,苏烈毕竟待罪之身,不宜如往昔般交往亲密。明允并非薄情寡恩之人,他不愿去苏宅,虽有劝谏缘故,但更多是心中有愧,不敢相见。

    那日明允见到苏烈,彼此对视良久,明允察觉到一缕萧煞苍凉渐渐在苏烈眼中凝结,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侧过脸去,听任幼禾在那无能劝慰。其实明允能来相见,苏烈深感高兴,身为皇太孙卫士,为殿下捐躯赴死本是职责所系,他并不后悔失手杀人,更不惧个人安危,唯恐一朝问罪,连带储君受人非议,更恐不能再侍奉于明允身前以尽臣节。苏烈甚至想过了断,又心有不甘,更担心此举会让明允伤心,索性听天由命。

    明允与苏烈朝夕相伴整整十一载,早就将他视同手足,虽不忍手足无端遭难,又计无所出,韩叔同一味劝他谨慎、勿妄言,无奈只能央求陆璋出面在法司与御前为苏烈求情。

    迁延十余日,不知交通多少文卷,戎省、都兵会审定谳,裁断苏烈系遇衅斗杀,致死一人,赎铜三十斤抵罪,革去东宫武侍卫备身帅之职,发往朔州中陵镇任戍主。苏烈离京之日,幼禾奉明允之命前来践行,奉上一壶桂香清酿,正是苏烈最爱之酒。

    “苏郎。”

    苏烈饮完践行美酒,正欲上马远去,幼禾忽而叫住他。

    “婢若随君去,愿否?”

    苏烈初是一愣,继而爽朗大笑道:“哪里浑话,且在东宫侍候,大好前程只待姑娘,本将军去矣!”

    一人一马,人披朝阳,马踏大道,向西狂飙而去,绝不回首来路,何等快意,何等潇洒。马蹄荡起扬尘迷离幼禾双眼,待到拨开烟尘,那少年郎君已融入远方山河,寻不出丝毫踪影。

    为什么会想随他而去?兴许是因救命之恩,又或是单纯仰慕,也许是因为相较于一介武夫而言,大夏储君显得那么高不可攀。

    明允怅然若失,独自一人行走于洛京街市,途经一处池苑,不禁驻足。此处池苑名作芙蓉池,乃是洛京城中一大盛景,四周广筑台榭,花树繁茂,景色绮丽,雅士文人多爱来此游赏,樽酒壶浆,吟诗作赋。芙蓉池因芙蓉而得名,池边万丛花树以芙蓉最艳,枝叶繁茂,树姿优美,朵朵花苞如同粉白相间的小伞一般撑在丫桠间,清风拂过,随风摇摆,无比可爱。

    幼禾远远观之,良久不愿离去,她并无闲情赏花观景,只是触景思人。

    三年前一个秋夜,天空积云不散,宫室内燥热难消,她与苏烈、明允一起趁夜潜出东宫,去往芙蓉池畔。秋风萧瑟,池上荷花寥落无几,余下干枯枝条杂乱倒伏于水上,纵有万种风情也辨不出一丝色彩,惟有一池碧波平坦如境,无有一缕涟漪,在月夜笼罩下显得漆黑幽深。一条步桥连通对岸凉亭,三人登桥信步,走了一阵又脱下鞋袿,一边说笑,一边将双脚泡入池水里。三人中数她最不怀好意,不停用脚拍击水面,故意把水溅到他二人身上,池水清澈冰凉,惹得三人一阵嬉笑打骂。直至四更鼓声传来,三人如梦初醒,方才拾来荷叶拭净双足,浴着光月离去。

    “欲赏此间风景,还须是白日。”幼禾心中暗道。

    往事如白驹过隙,在幼禾脑海中不断闪回,尤其是那次明允因夜半出宫误了白天功课,受到皇帝责罚之情景,念及此事不由地浮现笑靥,也不知待何年月,能再与他二人共赴芙蓉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