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各赴前方 第二节

    二

    第二天，我把水良也送上了校门口的出租车。水良邀请我可以和他一道坐慢速火车回到他的家乡去看看，然后我再回家，我拒绝了。我告诉他，我已经决定了，我要和佑仁、还有我老乡同学一起去井冈山一趟。那里是红色革命队伍的摇篮，我想去那里瞻仰一下伟人们曾经战斗过的地方，看看他们和其他英雄的人们的青春岁月。我想，在那里我也许可以净化一下我的思想和灵魂，能让我更好地面对未来的生活。

    水良对我拒绝邀请的做法倒也不以为意，并没有责怪我不够朋友。他摆了下手，理解地说：“那就下次有机会再见吧！”

    “好！”我知道，我肯定会有很多机会和他再见的，所以也用不着太伤感。

    我去送红玫的时候，她已经把大包小包都放在女生宿舍门口了，还有其他两个同学也在。红玫看到我，很是高兴，热情地招呼我来张最后的合影，她有相机。

    我问她：“你和金瑶很熟？”

    “是啊，怎么了？”她好像也有点搞不懂我为什么要提到这个。

    “哦，没事，我随便问问。我就是觉得她是挺特别的一个人。”我故作镇定地掩饰着我内心的不平静。

    “嗯，那是！我们都挺喜欢她的。不过，她很忙，所以我们平常一起玩的时间比较少。”

    我们没有继续细聊这个话题，我突然又不想和红玫说太多金瑶了。我当然知道金瑶很忙，但是我就是特别感激她这么忙的一个人，还能这么温婉地和我保持密切的朋友关系，我记得她的好。

    我和佑仁还有老乡三个是最后离校的那一拨。因为计划要去井冈山，我们没那么着急。我抽空给我爸打了个电话。我爸对我决定不回去参加农忙的双抢有点不高兴，但是我决定这次我不会改变主意了。家里人手够，不缺我一个。再说了，我也快十八岁了，自己的事情，自己也能决定哪些是更重要的。如果他说我不听话，那就是不听话吧，反正我已经想通了，一直听话也不像是成熟的人的做法。

    我们坐火车先去的吉安。京九铁路开通没多久，所以这下倒是很方便我们的行程了。佑仁的老家就在吉安的乡下，但是他姐姐在吉安城里，所有他去井冈山前，先顺道去看望一下她姐姐。她姐姐对我们几个都很热情，亲切地留我们在他家里住了一晚，还享受了一个巨大的西瓜做夜宵。。

    第二天一早，我们告别佑仁的姐姐后，就登上了去井冈山的汽车。一路上我们三个人高高兴兴地谈天说地，对从来没去过的井冈山充满了好奇心，暂时忘记了要面对未来工作的烦恼。我也没那么介意和他们谈起金瑶了。金瑶和他俩都不认识，他们也没什么机会再碰到金瑶了，所以我和他们说自然没那么尴尬。对他们来说，金瑶和任何女孩子都没什么区别，反正就是我的一个心上人而已。这和向红玫谈起金瑶可大不相同，因为她俩也是朋友。

    从吉安开往井冈山的一路上，城镇乡村众多。汽车开初在平原上奔驰，接着渐渐过渡到丘陵，再渐渐地，山高起来了，林木也变得密集茂盛起来了。汽车沿着一条小河沟的边上在山间穿行，然后我们逐渐开上了盘山公路。这些公路两旁的大树合抱粗，一边是开路劈出来的陡峭的山体，而另一边就是悬崖深谷，路开起来特别惊险。我们刚出发的时候，一路上开始是阴天，然后上山途中开始下雨，雨越下越大，但到了终点站茨坪镇，这大雨倒是渐渐停了。雨后的天空特别蓝，只飘着几丝几缕的白云，空气也变得格外地新鲜，让整个人心情都好了很多。

    在山上的两天，我们先去了不少有名的景点，像是革命博物馆、小井、还有龙潭瀑布群等等。龙潭瀑布群有好几个次第衔接着的流入深潭的瀑布，夏天的溪流水量充沛，声势惊人。最低的那个仙女瀑，倒是显得相对安静。飞流而下的白色瀑布，给人感觉是像一个仙子的剪影，让我不由得又想起了白裙飘飘的金瑶。那个瀑布，就是和她如此之像。闭上眼睛，我眼前就能看到那个美丽的身影，但是只可见，而不可触摸，让我又增添了一丝淡淡的伤感。

    第二天下午，我们在黄洋界那里停留，瞻仰当年人民军队以少胜多、击退敌人、保卫新生政权的英勇壮举的故地。天气晴好，加上游人稀少，佑仁和老乡正在四处打望周围的山峦叠嶂，我决定在那个观景台的长椅上躺一会，来思考一些自己还有些不太明白的问题。温柔的山风从耳边吹过，视线的尽头是那一碧如洗的天空，还有那飘来飘去的白云；太阳已经被高处的山尖遮挡，不再刺眼，这样，我可以静静地思考我的未来人生。

    那些革命先辈们，他们怀着对理想未来中国的憧憬，抛头颅洒热血，不怕牺牲也要达成让天下老百姓不受欺负的使命。这样的决心，让他们前仆后继，终于迎来了最终的胜利和民族独立，他们是真正的英雄豪杰。和之前那些前清和民国早期的失败了的悲剧英雄相比，他们无疑更幸运，因为他们是借鉴着前人试错来避过那些险坑，才最终集全民族之力取得民族独立的成功。

    但是，最幸运的难道不是我们吗？和他们相比，我们这一代青年，在祖国的强大下，绝大多数根本就不需要去上战场去承受牺牲，这才是真正的幸运。我也有些感慨，之前，我的为金瑶的感情所承受的苦和折磨，和这些先烈们的流血牺牲相比，实在不值一提，还是有点儿格局小了。只是，我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就格局大起来。我虽然一直都还很勤勉努力，但我眼中好像也只盯着眼前的工作前途和儿女情长。我曾经有着一个科学家的理想，但那时想的主要也是为了自己的个人成功，远不如这些先烈们要建立一个全新的强大的国家的理想来得崇高。他们付出的牺牲，为的是全体人民的幸福；而我，好像关注我自己的个人幸福超过了他们所关注的全体人民的幸福。

    可是，幸福到底是什么呢，我也说不好。我听程玮说过，他祝红玫幸福，也记得邬辉宿舍那个最后表白的男孩子，他也是祝他心仪的女孩子幸福，甚至我自己也设想过我会和金瑶以后会幸福，但是怎样的生活才是幸福呢？怎样的生活会不幸福呢？我一时也猜不透这些问题的答案。我不知道那些先烈们牺牲的时候会不会因为没有看到民族解放的实现而感到遗憾而不幸福，但是我感觉他们应该不会。要是只有成功了才能幸福，那他们牺牲的时候该多么悲哀啊！所以，我觉得他们多半还是会因为觉得他们的牺牲是有价值的而会感觉幸福。

    我还想起了这几年的资校生活，自己是怎么度过的。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面，作者借保尔的口，说出了一段很知名的话：“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生命属于人只有一次。一个人的一生应该是这样度过的：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耻。。。”我之前一直以为，他是说如果虚度年华或者碌碌无为的话，也不要悔恨或者羞耻，只要以后做好了就行；现在才发现，自己之前的想法真是大错特错。他的原意应该是说他从来没有虚度年华，也从来不曾碌碌无为。想明白了这一层，我又一次感慨作者的伟大和自己的猥琐，觉得自己白白地浪费了很多大好时光。

    说归说，我倒也不是很后悔我对金瑶的心意上所花费的时间。世间美好的东西，都值得我们为此付诸努力。不论是先烈们那个时代他们寻求的壮丽中国，还是和平年代我个人所向往的金瑶。

    说到金瑶，我联想到了金瑶的那个建设家乡的志向。那个时候我很痛苦，为自己不能和她很快在一起而感到懊恼难过。现在，我好像也开始能欣赏她的决心和努力了。能和她一起肩并肩建设家乡固然很好，不能在一起的话，在不同地方建设各自的家乡也不错。就算暂时不能建设家乡，保有这个心也是好的。往大了说，只要在各行各业能勤勉努力，就是在为国家的发展，人类的解放这些宏大远景提供力量。这么一想，我就觉得我和金瑶的接近，我个人追求个人幸福能和国家的前进结合起来：只要我和金瑶在一起或者在不同的地方能同心建设国家，不就实现了个人命运和国家命运的统一吗？

    命运，一个让我觉得又不可捉摸又好像有些掌控的字眼。我想起小时候我们的那个好心的邻居病逝的时候，我妈妈感慨地说：“唉，可惜了一个好人了，他命不好。”好命的人，好像可以无病无灾、万事顺遂、子孙绕膝、平和终老；而那些命不好的人，颠沛流离、坎坷多难、妻离子散，孤独终老。我一直以来都觉得老天爷不公平，好人往往命不好，越想越觉得恼恨老天爷，但是，好像贝多芬这样的人也能创作出伟大的作品，而霍金这样的人，也可以从成为伟大的物理学家，瞎子阿炳，可以成为民乐的传奇，可见老天爷也不是一直瞎了眼的。老话说“人不要和命争”，可我看不出来来，要是贝多芬认命了，会不会还有这么多传世之作，霍金认命了，黑洞会不会被推理出来，反正我是觉得他们几个多半也是不会轻易认命的。我甚至开始理解了那首《命运》为什么这么悲壮了：老天爷对你不公，给你很多磨难的时候，你就该起来和它争一争，哪怕最后碰壁头破血流，这才是为什么这么悲壮，会输也决不放弃希望。哦，这大概就是金瑶为什么对这个曲子情有独钟吧！她应该也是一个这种心气的人，不然也不会用“不放弃，永远不放弃”做她的格言了。

    想到这一层，我就觉得我也不用为了自己当初为接近金瑶而付出的努力而后悔了。就算老天爷不喜欢我接近她，我还是要和他做一些抗争的：回到家乡，我会继续完成自学考试。可能的话，可以看自己能不能成为专家，这样既可以继续接近金瑶又可以用自己的才能服务国家和社会。是的，个人幸福和人民幸福用不着对立起来。这个想法让我一下子心情好了很多，感觉自己找到了对未来的努力方向。我又继续燃起了希望，开始筹谋下次怎么去见金瑶了。

    等她工作落实在星子后，我想去星子看看她。我可以告诉她，我是去找在鄱阳湖边上一个都昌的老同学玩，顺便路过她那里。那个邬晖的室友，那个做事情想干就干，球场上气势如虹、无人能挡的男篮的主力干将，倒也确实值得我去找他玩一趟。何况，能假装顺路去见到金瑶。这样的话，金瑶应该也不会觉得我是特意去看望她了。

    我一直认为，金瑶就是我在找的那个人，那个perfectmatch。金瑶的纯真、善良、还有美好，都是那么地完美。只不过，我虽然遇到了对的人，但是总感觉不在对的时间。我们就像那些青桃一样，还没有成熟。可是等我以后成熟的时候，金瑶还会在我身边吗？我不由得想起在哪里看到过的沈从文的话：“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他真让我羡慕。但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我们最好年龄，至少看上去不太像是现在，这真是让人烦恼。

    我回想起了当初自己一心要当城里人的想法：现在过了三年，我是变成了城里人的样子了，可是我依然喜欢乡村。我的家乡，还有这里的茨坪，都让我觉得农村的生活依然美好而让我回味。我开始能接受自己的双重身份，不再纠结是不是一定要做城里人了。在哪里都有好都有不好，自己在哪里都能随遇而安。这么一想，我对未来从事将要从事的工作也没那么焦虑了：在哪里都需要努力实干，在哪里也都可以干出一番成绩来。

    我又想起了在资校的那些同学们、老乡们、还有老师们。我想金瑶的时候还没太去体会他们的好，现在他们不在身边了，我才发现，除了金瑶之外的时间，我其实一直都被他们的善良和友爱而包围。不论是班主任的悉心引导，还是同学们的真心相待，还有老乡们的乡情厚谊，甚至外校的老乡臻梵，都让我深切地怀念那刚刚过去的美好时光。我不得不说，是他们的各种各样的爱，给了我三年的资校生活最大的温馨回忆。那些美好的时光，我估计是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我不再记恨李XX了。回头来看，我也得感谢他，才让我发现了自己的勇气。我后来听和他更熟识的同学说，其实他也有可怜的地方：他家里有个继父，对他很不好，经常欺负他，所以他的个性有些古怪。他们说，这叫心里有病。身体有病可以去看医生，心里有病医生怎么治我也心里没谱。据说：“心病还须心药医”。可是，心药在哪呢？也不知道那些医生和科学家能不能发明出来这些心药来，说不定这些药能帮到那些可怜人，这样他们才不会去欺负更可怜的弱者了。

    就连程玮，我也有点不安，在想自己当时是不是对他太绝情了一点。回想起来我虽然不认同他那时同时交往两个人的做法，也曾经很恼恨她对红玫的负心，但是我觉得他有一点比我强：他最后面对了自己的真心，哪怕是个丑陋的真心。我觉得，要是他背后有什么我不知道的苦衷的话，也许我可以原谅一下，毕竟连我都曾经被人误解过呢。也许在宜春等分配工作的时候，我可以试着看看能不能和他再联络下看，说不定，他也为此吸取生活的教训了呢？

    我也想起了我那些初中的老同学们。那些职中的，技校的，中专的，他们读完了以后也和我差不多，都要开始踏上新的工作岗位。他们会顺利吗？还有那几个去上了高中的，他们会如愿考上大学吗？我不能很肯定地给自己一个答案，我连自己的工作能不能顺利落实都还没底呢。我能确定的是，以我对他们的熟悉和了解，他们其实和我一样，都是有一些韧性的，不会轻易被命运打趴下。考不上大不了去再复读，或者去打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其他的那些初中同学不都去打工了吗？我觉得要实在没地方收留我，打工就打工，总有地方会有口饭吃，总有地方会让我生存下来；斯巴达克思在矿井里都能挺过来，我还有什么地方挺不过来的？

    最后，我回顾了这三年的种种际遇，我被人欺负过，也被人误解过。我既有过出乖露丑的时候，也有过全校扬名的时刻。我不确定我该感谢老天爷多些呢，还是抱怨它多些。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这些际遇中的的抉择，到底真是自己做的，还是冥冥中老天爷借我的手做的。想到斯巴达克思、茶花女、田晓霞、还有维特等等众多悲剧或者悲壮人物，我感到有些庆幸，至少自己还没被老天爷收走。只要没挂掉，那么一切就有可能希望。等将来回头来看的话，那各种过往都只能算是人生的曲折离奇。这么一想，我觉得我甚至也可以和老天爷尝试着和解了，只要没挂掉，那么生活给你的种种挫折磨难，都是在用另一种方式让你成长，姑且平常心看待。那就谢谢它吧。活着，真好。

    既然那么喜怒无常的老天爷都可以和解了，那么没有理由不和自己的爸妈和解了：至少他们时一定不会把我们搞死的，因为他们爱我们。这会儿爸妈应该正在地里辛苦劳作，我开始有点内疚这次选择没有去帮他们。我不再懊恼自己当初的听话，也接纳了自己选择不和父母对抗的顺从。我尝试着去理解父母的大爱和他们的局限性，而不去责怪他们为什么不和我们做朋友了。

    以后，我应该也会有自己的孩子。是的，我会有自己的孩子，因为我喜欢孩子们，他们是最不会有害人之心的那一类人了。有了孩子，我要给他们很多很多的爱，就如同我接受到的很多很多的爱。我也明白，他们的人生之路，只能他们自己去体会。只要提供他们所需要的爱，引导他们不走上歪路，那么他们的好奇心一定会让他们创造出找到属于他们的一个更伟大光明的未来。当了父母，对孩子能做的就是对他们的自由探索的鼓励、倾听、包容、理解和支持，这样他们才不用接受父母强加的未来，而是能自由选择他们的未来，虽然我还想不出来那个未来到底应该是什么样的。当然，我知道想这么远是又有点可笑，自己做父母还早着呢，但是光想想的话，自然也没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