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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炖鸡汤的故事

    回到家,一家人正说得喜笑颜开,一打听知道,农村亲戚送来一只鸡。那年月鸡非常宝贵,别说平常日子看不到吧,就是逢年过节也没有,因为农民养鸡是搞资本主义,人见人批,只有极少数胆大妄为者才敢私自偷喂私自偷卖,鸡自然少之又少成了稀罕物。

    农村亲戚敢于把一只母鸡藏在一背青菜中背进城,走街过巷背到我家,自然冒了极大的危险,自然也有极大的动机,要我家支援一点粮票给他们,乡下大旱,水井断了水,亲戚一屋人饥饿难挨。城里人有粮票。我中学生一月32斤。因为油浑少,这点粮食不算多,但支援一点没有问题。

    有鸡吃是天大的喜事。一家人过年似的有说有笑。爸爸说红烧,妈妈说吃白斩鸡,我说一半红烧一半白斩。爷爷说来之不易,不能一顿吃完,悠着来,最好炖鸡汤,又吃肉又喝汤,一顿吃不完吃二顿。

    妈妈自告奋勇炖鸡汤。我和爸爸反对,要爷爷亲自上阵。爷爷这回爽快,一口答应炖鸡汤。爷爷炖鸡与众不同。我对厨技有了兴趣,想偷学爷爷的本事,围着爷爷转进转出,一步步仔细看了,起码有五点不同。

    一、不用自来水用山泉,以免有杂味。

    二、去掉尾翘,剔除黄油,用馒头片吸掉浮油,使鸡汤感觉不到油。

    三、开水燎鸡。水烧开,把鸡块放进去煮十分钟,让淤血运行干净,捞起来放在冷水里浸泡,使鸡皮发脆。

    四、用淘米水炖鸡,一能去油,二有稻香。

    五、加一种神奇香料。这是爷爷去中药房买回来的。我问爷爷是什么。爷爷说小孩别问。

    妈妈在一旁看了有意见,说鸡油抛洒了可惜。爷爷说你不懂,过去宫里炖鸡汤最讲究的就是这点,汤里容不得半点油,要是有一星半点油浮在面上就要打厨师的板子。妈妈说那时是那时,现在是现在,大家肚子正缺油水,要爷爷手下留情。爷爷说不行,老祖宗留下的规矩不准破坏。妈妈别过头怄气。爸爸朝妈妈伸舌头。我说我们听爷爷的,好歹也要尝一回宫廷鸡汤。

    后来我才知道,其他几种作法虽说与众不同,并没有多少新意,最关键的是爷爷的香料。鸡汤炖上了,爷爷说得用文火炖四个钟头。鸡汤令我魂不守舍,我时不时转到厨房看看闻闻。砂锅盖上升起袅袅蒸气。砂锅里面鸡汤翻滚汩汩作响。

    我这才知道了啥叫度日如年。

    鸡汤慢慢有了香气,先是清香,那么一点点,不注意闻不到,后是醇香,浓浓的那种,稍稍一闻,便进到五腹六脏,浑身通泰。我第一个闻到香味,忙去告诉妈妈,又去告诉爸爸。妈妈忙喊关门,不让隔壁闻到香味。我问为啥关门。妈妈说你傻啊,人家进来看见鸡汤要尝一口怎么办。

    鸡汤越来越香。爸妈也跑过来围着灶台傻笑。我把爷爷拉进厨房,要爷爷好好看看,究竟炖好没有。爷爷揭开锅盖,先看颜色,再用汤勺舀起一块鸡观察,摇头说火候不到,起码还炖半小时。我好失望,口齿生津,暗吞口水。

    爸爸没心思做事,在屋里走来走去。妈妈也没心思做事,躺在床上看天花板。爷爷暗自好笑。他拖根凳子坐在厨房门边守着。又过了半个小时,鸡汤终于炖好了。

    妈妈给每人舀一小碗鸡汤。我接过汤碗,急忙夹块鸡肉放进嘴里,只觉得鸡肉酥嫩滋糯,香浓醇厚,安逸得很。鸡汤无色无油,汤清见底。我喝一口觉得略有粘稠,鲜美爽口,又喝一口满嘴生津,满腹生香,再喝一口神清气爽,便一气喝个底朝天。我觉得爷爷的鸡汤比人世间所有的鸡汤都好喝,禁不住连声说,谢谢爷爷的鸡汤。

    爸爸喜欢吃鸡皮鸡翅鸡脚,吃得满嘴是油,边吃便说,又糯又脆,又糯又脆,太好吃了。妈妈喜欢吃有嚼劲的鸡腿,嚼得有声有色,还不住地说,又嫩又有嚼劲。

    毫不夸张地说,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吃的鸡汤,以至后来我走南闯北,吃了各式各样的鸡汤,味美的,滋补的,家常的,御膳的,中国的,外国的,总觉得都不及爷爷这道汤。

    我后来也尝试做这样的鸡汤,但都没有那么好吃,细细想,估计是这样的原因,一个是爷爷加了我不知道的香料,一个是火候如何把控。您可别小看火候,厨师行话叫七分火候,三分佐料。

    那一天,我们一家人都成了捞菜大王,狼吞虎咽,吃肉喝汤,顷刻工夫便把一只鸡变成一桌子鸡骨头。大家吃了赞不绝口,问爷爷这叫什么鸡汤。爷爷第一次开金口,说了一点他这鸡汤的来源。

    爷爷炖的是御膳鸡,用的是御制铜炉炖鸡法,是向御厨李劳三学的。李劳三原为清宫御膳房专事制作汤品的厨师。1900年八国联军入京后,李劳三流落到民间,在有钱人的资助下,在京郊开了一家炖鸡馆,昔日宫廷御膳汤成了寻常百姓餐桌上的佳肴。抗战时期,李劳三逃难来到重庆,开店经营秘制炖鸡汤,取名丘二馆。

    爷爷熬制鸡汤给引起我多重联想,看来爷爷不是一般的厨子,也不是小厨师,一定是大酒楼的大厨师,否则炖不出这天下第一鸡汤。可我又想,既然爷爷是大厨师,那是光荣得很的事啊,为什么还保秘呢?

    我问爸爸,你爸爸以前究竟是干什么的?难道你真的不知道吗?爸爸回答,解放前他还小,解放那年还在读书,解放后你爷爷老了不工作了,所以不知道你爷爷干过什么。妈妈回答,解放后她才嫁给我爸,第一次见到你爷爷时,爷爷就百事不做了。

    后来我才知道,爷爷生活在一个小镇,爸爸在城里读的初中高中,后来又在城里做事,离开家乡多年,确实不知道爷爷在老家干什么。我把我对爷爷的想法和疑问告诉了爸妈。爸妈觉得是个问题。爸爸回忆,以前填家庭成份时填的什么,好像填的是工人,对,就是工人,是你爷爷叫她这样填的。咳,爷爷怎么成工人了?什么工人会做宫廷鸡汤啊?我靠,玉笛休三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