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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倦鸟归巢

    “那你现在便去跟陛下讲,说你已迫不及待想拿回朔州军的统兵权,替天行道清君侧。”裴靖这番话说得阴阳怪气,有那么一瞬间,她十分心疼为宁宴殚精竭虑计深远的皇帝,皇孙身边有这样一个随时可能捅出大娄子的表弟,想必也是举步维艰。

    宁宴虽不聪明,却很是乖觉,一听裴靖语气不对马上就认错。

    他眼里的愤怒变成了委屈,好像一只正在挨骂的小狗,可怜兮兮地为自己鸣不平,“大父无能为力,舅舅事不关己,表哥教我隐忍,都说时机不对,可时机不应是自己创造的吗?一直忍下去又能得到什么,难不成指望他们良心发现?”

    “你得到了我们,只要你需要,我和卿卿随时为你赴汤蹈火!”奚迟这番话把宁宴感动得热泪盈眶,恨不得当场跪下来和奚迟拜把子。

    “阿迟!”

    “宴哥!”

    ……

    他俩有病吧?

    裴靖嫌弃地瞟着二人,言辞犀利又刺耳,“不忍就得死。”

    她说不来奚迟那种感情饱满的话,只会就事实论事实,尽管听上去不好听,但胜在真实,且冷场效果奇佳。

    那对好兄弟的热乎劲儿果然凉了大半,但宁宴的嘴还没停下,再加上奚迟的附和,两个人像三百多只鸭子嘎嘎叫,一路叫着出城去。

    大邺城北有座南北向的小丘名唤小重山,山体狭而短,靠近大邺城的南侧山体尚不足城宽,大半都做了宫城芙蓉池的围墙。

    自芙蓉池向北皆属皇家禁苑,最初只二百余里,随着历代皇帝一扩再扩,至今已近千里,几乎将整个小重山包括在内。

    日躔卫便藏在这座小重山里。

    上山的路有两条。

    一条藏在芙蓉池,是专供皇族的近道,经玄景门可直抵太极宫,经玄德门可直抵东宫。

    另一条需先经金宣门出城,再往北走二三里地,沿着东侧山体上山。

    两条路在上山后合为一条羊肠小道,弯弯绕绕极尽曲折地通向日躔卫本部。

    昨天刚下过雨,山路上充斥着草木腐朽和泥土翻新的气味,有一种略显拥塞的清新。

    越往山上走小路越平坦,路两旁的荆棘渐渐被高大的林木和稀疏的灌木所取代。

    灌木丛里开满了不知名的彩色小花,宁宴一路走一路摘,攒了一大捧在手里。

    走到山洞口时,一只兔子“噌”地从他脚背上蹿过去,吓他一大跳,低头一看,鞋面上全是兔子后脚蹬起来的泥点,赶紧拾片大树叶子擦鞋,再抬头,裴靖和奚迟的背影已消失在黑黢黢的山洞里,他连忙扔掉叶子,边喊边追上去。

    此时天已大亮,清晰可见洞外景象。

    洞内浅溪汇成的水流在洞口陡然悬挂下来,汇入谷底清澈如镜的石潭里,水花四处飞溅,毛毛雨似的淋在石阶上。

    石阶弯折向下,通往一层一层环山凿壁而建的房舍,绝大多数都锁着门窗,房主并不在家。

    石潭流出三步多宽的一股,流入瀑布正对面的石窟后渗入地下,不知去向,方圆一里有余的山谷被这条横贯东西的小河分成南北两半,由一座石桥相连。

    桥南面积小,围了个习武场,场边沿壁凿了三间房,紧挨着瀑布的那一间不时传来金属锤击的声响和耀眼的火光,往东是两扇挂着锁的生锈铁门,再往东是一间宽敞石屋,檐下摞着一堆酒坛,像是酒坊。

    桥北三分之二是耕地,剩下的围了一个药圃,圈了些畜禽,沿壁凿了一间食堂和一排药舍,药舍外几个泥炉正冒着烟。

    泥炉边坐着个穿粉裙的年轻女子,面容娇艳,妆色时兴,梳着堕马髻,耳边别着一朵硕大的芙蓉花和一对金灿灿的花钗,钗上的珠坠垂下来,响声泠淙,甚是美观。

    她本坐在胡床上托着腮,百无聊赖地扇着扇子,无意中瞟见瀑布上方有人影,立马警惕地站起来,待来者走近,她顿时惊喜交加,“哎哟!你俩被放回来了啦?没事吧?吃饭了没?”

    “冬晚姐早。”三人依次和她打了招呼。

    宁宴从袖子里掏出个螺纹银贝盒递给这名叫冬晚的女子,说是给她买的胭脂。

    “哟?你这是特地给我买的,还是先见着了我才说是给我买的?”冬晚大大方方接了,打开盖子嗅了嗅,满意地点头,“不错不错,眼光可以呀,最近没少跟小娘子混吧?”

    “没有!”宁宴跳着脚说自己冤枉,“我最近兢兢业业陪表哥上学,手都被老师打肿了,哪有闲工夫跟女人厮混!”

    “除了嘴皮子更快了可看不出你有多用功!”冬晚嫌弃地白他一眼,搂着裴靖去屋里盛饭吃。

    裴靖扯下面具拎在手里,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几口气。

    山间松木的清凉和冬晚身上的药香一股脑涌进喉咙,至此方觉心情大好,一直绷着的神经彻底放松下来,“今天吃什么?”

    “菜羹汤饼,晚食有羊肉。”冬晚舀了三碗冒尖的汤饼摆过来,见裴靖一左一右分出去两匙又给她添了一匙,“不吃饭长不高,你看人家镇星,六尺之躯站那儿多唬人。”

    说句话的工夫,宁宴碗里的汤饼“嗖”地下了一大半,冬晚又气又好笑地给他续上,“你好歹是凉国侯,陛下养大的金贵人物,怎能如此不斯文,看人家星纪!”

    “下次。”宁宴信誓旦旦,但早年从军养成的习惯哪是说改便能立马改了的,他可学不来裴靖那种不紧不慢的吃法。

    冬晚在三人对面的席上支腿坐下,惬意地摇着团扇,“如何,大理寺没为难你们吧?”

    宁宴“咚”地一声把碗捶在食案上,“没有,他俩反倒把大理寺为难得换了个少卿,你听我跟你说……”

    裴靖最怕宁宴说话时有人捧场,偏偏冬晚又最是喜欢追根究底,一个“人来疯”搭配一个“捧场王”那还得了!她三两口扒完饭,借口沐浴休息趁早溜了,从冬晚那里拿了澡豆便直奔石窟。

    石窟内有一小一大两眼汤泉,被一堵嶙峋的石壁内外隔开,泉内是活水,但不知从何而来。

    据说第一任太微寻地立营时无意中发现了外面那口可容十余人的大泉,遂奏报大凉开国皇帝、日躔卫唯一名誉首领“天恒”文澈,恳请在此山谷立营,后开凿时又发现了里面那口可容三五个人的小泉,于是日躔卫正式于此立足,与两眼汤泉相伴百余年。

    这个时辰的汤泉内空无一人,裴靖照旧选了那口小的,等她打理好准备歇下时,山谷方才苏醒。

    山壁上的门窗一个个打开,三五零星的男男女女睡眼惺忪地下楼洗漱吃饭,看到裴靖时皆满脸惊奇,蜜蜂看见花似的围上来。

    “星纪?大理寺不是判了你秋后处斩吗?你逃回来了?”

    “你不是被大理寺吊起来上刑吗,这么快就好了嘛?年轻是真好啊……”

    “不对,元青不是把你俩杀了吗?玄枵呢?他是死了还是活着?”

    晨风吹得裴靖头皮发凉,但吹不散她一脑门的疑问,“你们听谁说的?”

    “镇星啊!”众人异口同声。

    裴靖早就猜到是这样,赶紧指了条明路,“他和玄枵在吃饭。”

    虽然她没说什么,但又好像全说完了,众人似懂非懂地点着头散了。

    裴靖上了二层,从第一间房的门缝里拽出一把系着绳的钥匙打开门。

    这些房子皆是凿壁而设的石屋,面积小巧玲珑,东西宽约四五步,纵深不过三四步,住一个人绰绰有余,住两个人稍显拥挤。

    屋子内的陈设简单且整齐有序。

    窗下一张案,笔墨纸砚俱全,托宁宴的福,案上摆的俱是好纸好墨,靠墙的缝隙里满满当当摆了三大摞一人多高的书卷,每卷都贴着拇指长的一片抄目,以辨书名。

    书卷旁紧贴着一个矮方衣柜,柜门上着锁,衣柜上整整齐齐地摆着三排抄好的书纸,纸上交叉压着两把花纹华丽的横刀,以防书纸被风吹走。

    衣柜和床之间有片巴掌大的地方,放着三把一模一样的伞。

    床铺紧贴着墙,淡青的帘幔分开挂在两边。

    床头的墙壁上凿了一个手掌宽深的小洞,洞里一盏绿釉省油灯,更深处堆放着一把散发出花果甜香的小蜡烛。

    床铺内侧的墙壁上凿着一个长条形的凹槽,里面放了一沓抄好的书纸,纸上压着一个秘色瓷盏,纸边还有两个同色茶盏和一个茶壶,茶壶已经空了。

    床尾的角落里也摆满了带抄目的书卷,足有五大摞,最上面横放着几沓尚未装好的书纸,书页翅膀似的翘着。

    书卷旁立着一个挂衣裳的枝形木架,木架左侧是一座小小的有六个灯座的莲花鎏金灯架,灯架下方摆着食案,放着三人份的食具,门后挨着食案摞着三张胡床。

    因书纸和卷轴太多,这间屋子的面积显得格外紧凑,但裴靖十分喜欢。

    尤其是那些书,都是她一个字一个字仔细抄写下来并亲手装订的,即便内容早已倒背如流也不舍得扔掉,屋里摆不下的便塞进了隔壁奚迟的房间里,因此奚迟屋里也堆满了书,布局和她几乎一模一样。

    裴靖胡乱擦了下头发,倒头就睡,可有人偏不让她安眠,在外头咣咣敲门,扯着嗓子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