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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舐皮论骨

    裴靖本不想搭理宁宴,无奈那人一直发出奇怪的声音引她瞩目,大有她不过去便不罢休的架势,便也只好离席奉陪。

    她一进屋,宁宴立马锁了门,将一众复杂的眼神锁在外面。

    宁宴换下了那身华丽非常的礼服,穿了一件帝紫金缘的翻领胡服,戴一套宝石簪冠,头发乖顺地盘在发冠中。

    不知不觉间,此间青年已褪去七分青涩稚气,唯留无穷尽的意气风发,轩轩如朝霞举,只是脸上的表情太过忸怩,有些破坏这份皇皇明朗的美感。

    宁宴红着脸摇了摇裴靖的袖子,“你之前答应我的事还作数的吧?”

    裴靖略一思忖,微微蹙眉,“出事了?”

    宁宴一愣,笑容酸苦,道是今日文御旧事重提,当着舒林的面说要将文禾许给他,既有赞冠长辈在场见证,便表明文御说这话是认真的,他自是不可能答应,便说自己早已许了裴靖。

    文御是何许人也?

    人精里的狐狸精。

    那人不但了解他,还很了解裴靖,稍微一想便知他在胡说,事关前程,裴靖不可能答应,于是当场拆穿了他的谎言,并让他带文禾前来赴宴,大意是给裴靖和其他的朋友们瞧瞧,定一下两个人的身份。

    宁宴蹙着眉,情绪甚是低落,淬火琉璃似的眼瞳黯然褪色,“你不答应我,我都没有底气反驳表哥,更不敢让他直接问你。”

    裴靖犹豫再三,知晓言而无信的行为很恶劣,但还是忍不住要说心里话,“你何必非反驳他不可?他是真心为你打算,这些年你也能看得出来,以我和阿迟的身份,只能帮你一些最基础的,若想仕途长远,仍需仰仗权势,尤其现在你是在望京,人脉背景比任何时候都重要。”

    宁宴瞬间绷直身体,“你是不是反悔了?”

    “我只是提醒你,一生中可以选择的机会有限,需三思而后行,择善而从之。”

    “我思了!”宁宴急得跳脚,活像个讨要宠爱的小猫,“我绝不可能将婚姻当做利益交换的工具,我只想跟你在一起!你相信我,我会自己努力的,无论最后结果如何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无怨无悔!”

    “你先冷静,”眼看宁宴越说越激动,裴靖连忙出言安抚,“坐下听我说。”

    宁宴乖乖坐在床沿,紧张得双手交握在一起。

    大道理已讲过无数次,无论是前程远大也好,还是人心善变也罢,这人都听不进去,裴靖只好从世人最看重之处着手,“常言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兄姊尚未来得及成婚便纷赴国难,如今凉国侯血脉只剩你一个,万一你马革裹尸,谁来祭祀宁氏先祖?”

    “可是他们配享太庙啊,在开阳楼内阁有绘像的!”宁宴疑惑地挠着头,他还以为裴靖早就知道这件事,“况且我家在宗室谱牒上有名,那便算是皇家人,我表哥会有儿子,儿子会有孙子,孙子会有重孙、曾孙、玄孙……千秋万代,还怕没有人祭祀?”

    太庙享皇族祭祀,又留迹于开阳楼,哪怕改朝换代千千万万载亦会为史书世人铭记供奉。

    裴靖陷入沉思,觉得他说的好像是那么回事,但又有些怪怪的,却也说不上哪里奇怪。

    总之,她已是黔驴技穷,无话可说,“你等着,我找阿迟来。”

    “好呀!”宁宴非但不怕,反而兴冲冲,“我帮你叫他!”

    裴靖意识到大事不妙,赶忙制止,“哎算了算了,我听你的。”

    宁宴“嗖”地蹿起来,喜悦溢于言表,瞳中光辉灿灿,“你是答应我了?”

    裴靖很无奈,“你既有决断,我亦非言而无信之人,只望你后悔时不要怨天尤人。”

    “之死靡它,死而不悔!”宁宴颤声答说,激动得浑身战栗,眼底雾气腾腾,强忍着没有凝成水滴。

    “那可以开席了吗?”今天的重点是吃席,裴靖一日未食,只等这顿饭。

    “等等……”宁宴揪住她衣裳,红着脸夹起嗓子扭了扭,“我能不能、能不能抱抱你?”

    “好好说话,不准夹。”裴靖哑然失笑,主动投身向前。

    宁宴顺势箍紧手臂,恨不得全身都缠上去,怀中劲瘦如刀的身躯令他战战兢兢,生怕用力太猛折断刀刃。

    “你不必为长平感到烦心,我会跟表哥说清楚,生死我都认,倘若表哥为难你,你便告诉我,我会不遗余力帮你,只求你坚定不移地站在我这边。”

    “他不敢为难我,毕竟我还是太微,而且我向来是站在你这边的。”裴靖眼睛弯弯,眼尾如凤翅飞扬,面容棱角浅浅收敛,竟显出几分少女的俏丽。

    宁宴看呆了,不知不觉露出个憨笑,望着裴靖的眼睛里像是揉进了一捧桂花蜜糖,几乎要拉起酥甜的细丝,神色狂喜如见彩虹。

    裴靖见他眼神如此赤裸,油然生出一股羞怯,尴尬地轻咳一声,自炽热深邃的眼神下败逃,“赶紧开席,要饿死了。”

    房门一合,屋中遽然响起一声野兽似的嚎叫,冷不丁吓人一跳。

    奚迟瞟了眼,凑到裴靖耳边窃窃私语,“你答应他了?”

    裴靖微微带些愁容,“是。”

    “其实是好事,”奚迟唇角微微一勾,在案下握紧了裴靖的手,“但你之前答应我的可万万不能忘呀!”

    “我不会忘的,我会永远将你放在第一位,无论遇何人,无论多少年!”裴靖反握住奚迟的手,同他相视一笑。

    “你俩在说什么悄悄话?”文禾狐疑地凑过来一只耳朵,“何事是本……人听不得的?”

    “大人之间的事,小孩子不要多问。”燕赵雪赶忙拦下。

    不多时,宁宴整理妥当,入座开席。

    文禾坐在宁宴右手边,一会儿要吃这个,一会儿要吃那个,定要宁宴亲手夹到她碗里才肯吃,否则便不吃。

    宁宴帮她夹了一次便不胜烦,让她别吃了,饿死拉倒。

    “好!”文禾叉着腰,面带愠怒,“那我现在便回家告诉三哥,让他明日给我们订婚。”

    “吃吃吃!”宁宴立马给她夹满小碗,“吃完回去跟表哥说此事不成。”

    文禾偏不,定要宁宴说出中意之人是谁,她看看那人比不比得过她,除非她败给那人,她才肯取消婚事,否则想都别想。

    宁宴立刻揽过裴靖肩膀,“我喜欢她,从前现在以后都只喜欢她一个!”

    不等文禾反应,魏凤川先不乐意了。

    他“啪”地一声拍下木箸,起身拱手一礼,对裴靖横眉冷对,“宁五兄,请恕愚弟不敢苟同!此女乃渔夺侵牟、掠脂斡肉之辈,今又忘恩负义、玩忽职守以致玉毁椟中,酿成大祸,实为宵小鼠辈行径,世人耻之!宁五兄理当避之若浼,笔诛墨伐,岂能同流合污,以为至亲至爱!”

    一番言论,四下皆静。

    燕赵雪和文禾仰着头呆呆地看着魏凤川,被他这番举动吓得不敢眨眼。

    奚迟手里的木箸“咔嚓”一声断成两截,裸露着锋利的尖刺,在如玉白皙的手指间来回转着,如夺命暗器一般。

    案底,裴靖死死按住奚迟。

    现下她可以确认,魏凤川之所以态度大变,是因早已知悉她和奚迟的真实身份,若非有人与其说明,单凭魏凤川自己的本事,这辈子都不可能查得到,那么这种事会是谁干的呢?

    裴靖毫不犹豫地扭头看向宁宴。

    宁宴自知理亏,讪讪地说了声“对不起”,但见裴靖表情平静,毫无怒色,他越发感到愧疚,然而在愧疚的刺激之下,他反倒出奇地冷静。

    他起身直视着魏凤川,只问了一个问题,“你所说的一切,是你亲自调查得知,还是听从流言得知?”

    魏凤川眉心拧成个“川”字,“众所周知,非一人之言,何须我亲自调查?”

    “三人市虎,众口铄金。万年县茶肆党魁攻击我时亦是如此,那时你为何肯听我辩解?”宁宴看魏凤川便像是在看一个面目全非的故旧,“我将秘密告诉你,是想你可以理解他们的身不由己,想你可以见识你从未了解过的阴暗艰辛,想你遇事时可以找更有本事的朋友帮你,令你勿为井蛙醯鸡,而非让你有朝一日人云亦云!”

    见宁宴如此不留情面,魏凤川面上也染了几分薄怒,“你且说,若非太微临阵脱逃,陛下如何落入外贼之手,以致于今日戎贼挟制退兵,我大凉千万男儿热血,尽丧于苟且妇人之手!牝鸡之弊,祸国殃民!”

    “魏凤川!你怎敢在此信口臧否!”宁宴愤怒之余亦觉伤怀,他不知魏凤川何时变成了这般草率轻妄之人,与从前截然不同。

    裴靖倒觉得魏凤川与从前并无不同,仍是那个饱读诗书的清白学生,只是此人学于圣贤亦囿于圣贤,身心皆从于成宪殷鉴,书写男子丰功伟绩,便只认男子可建功业,书写女子祸国殃民,便只认女子会害江山。

    魏凤川正是这个时代和世人所认可的优秀的读书人,反对他的宁宴才是不被认同的异端。

    “魏凤川,”裴靖看着这位气红了脸的清傲读书人,神情冷倦,“舐皮论骨可耻可笑,我不与你计较,但不代表他人亦不与你计较,针砭时弊还需谨言慎行,否则,当心小命不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