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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切骨之仇

    现在,你还能杀我吗?

    呼衍安达的脸上挂着明晃晃的嘲讽,他也确实有资格嘲讽手下败将。

    裴靖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这人若真有胆量,何不将她放开再说这话?

    这个白眼惹怒了呼衍安达,他拽过侍卫手里的刺鞭,亲手为自己报了二十四刀的仇。

    “小人得志。”裴靖冷笑,近十日不曾开过口的嗓子哑得像是被攥皱的砂纸。

    她扯了下嘴角,破损流血的嘴唇在脸上纵横交错的血痕中缓缓裂开一条缝,露出里面被浓血染红的牙齿,饶是呼衍安达也被这骇人的场景吓了一跳。

    “本王是小人,你也不是什么磊落君子,偷袭入境,杀人越货,这就是你们大凉的规矩?”呼衍安达把玩着沾血的刺鞭,可能这句话让他自己想起了一些生气的事,当即沉了脸色,挥手在裴靖身上肆意发泄。

    居然有人和刺客讲“君子之道”,真有意思。

    “论君子,我比你强一些,”反正也走不了,裴靖遂肆无忌惮地与呼衍安达针锋相对,“我入境是为救人,你入境是为侵略。”

    “你们凉人无能,守不住国门和土地,你们的皇子皇孙更无能,连区区一座都城都守不住,既然你们守不住,就应该让给守得住的人!”

    “那你守住你的部族了吗?”呼衍安达哪里痛裴靖便猛戳哪里,死前发泄一下情绪也算快意。

    谁知呼衍安达并未因此生气,可能是因为之前已经被裴靖戳过一次,再戳一次便觉得不痛不痒。

    他踱至裴靖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你的老皇帝死了,你回去也是死路一条,不如跟着本王,本王愿以上宾待你。”

    有铁圈箍着,裴靖抬不起头来,但即便不抬头,她也能猜出呼衍安达脸上的表情会是何等骄横自得。

    那人自进门到现在,看她的眼神便像是在看一条拴着链子散尽凶狠的丧家之犬,又像是在看一只熬到极限濒临崩溃的鹰隼,那人或许以为只需要一点点甜头便能让从前所有的骄傲与意志尽数灰飞烟灭,从此任其摆布。

    只可惜,虚情假意流于表面,这种虚伪的表演太过浅薄。

    “你并非真心。”她毫不留情地戳穿呼衍安达的谎言,这哪里是劝降,不过是想先从她口中套出秘密,再杀人灭口罢了。

    呼衍安达饶有兴致,半真半假地演着,“只要你听话,本王就是真心的,你尽管提要求,只要本王做得到,就尽量满足你。”

    “我要见长公主。”裴靖直截了当地说道,她并不确定呼衍安达会不会答应,先试试,万一呢。

    呼衍安达误以为她想和长公主告状,大笑着蹲下来,当面嘲笑她,“她已经知道老皇帝死了,你找她告状也没用。”

    “我要见她,见到她我就答应你。”裴靖随口瞎诌,只要东西交出去,她立马自尽,绝不给呼衍安达机会。

    呼衍安达愣愣地打量着她,再度放声大笑,紊乱的气息将自己呛得咳嗽起来。

    裴靖亦明目张胆地嗤笑出声。

    “将死之人就应该乖乖等死,别提那么多无理的要求。”呼衍安达原形毕露,恶劣得像一头追逐玩弄猎物的草原狼,“我暂时不会杀你,但也不会让你活太久。”

    说罢,他带人离去,此后再未踏足此处。

    翌日,笞刑停止,医治和食物也随之停止,一队队人马开始往牢里搬冰块,一直摆到裴靖面前,浑浊的冰晶几近塞满土牢。

    裴靖像是被封印在冰里的活化石,霜凌蔽体,栩栩如生。

    没有呼衍安达传令沟通,她永远不可能见到长公主,身处绝境,无路可走,只能寄望于神明,祈祷在她死后长公主看在她也是大凉人的份上替她敛尸,从而发现她掩藏的秘密。

    三清二年已所剩无几,风雪张牙舞爪地扑满天地,途遇之人纷纷瑟缩躲避,逃离风里夹带的血雨腥气。

    风吹过江水,江南枯萎。

    文御每天起床第一件事便是问张赋秋,裴靖回来了没有。

    张赋秋以各种各样的理由劝他再等等,上次从南戎回来也是晚了好几日,不过最后有惊无险,想必这次也一样。

    元日渐近,文御慢慢不再询问,一心沉浸在即将继位的忙碌之中,似乎已忘记心里藏着一件事。

    为防南戎趁机发难,宁宴和明景良被特别允许不必回京。

    明景良一家早已团聚,不必回更好,因而没有异议。

    宁宴却是上蹿下跳,有热闹不让他凑还不如一刀杀了他,尤其这个热闹是他表哥一辈子只有一回的人生大事,他不能参加当真抓心挠肝的难受!

    最让他难受的要属他写的信皆有去无回,写给文御,文御忙着登基没时间回,情有可原,写给裴靖,裴靖不在望京暂未收到,可以理解,他唯独不理解奚迟为何也不回信,等来等去只等到冬晚潦草回了一纸,说奚迟遇到了一桩棘手的事,暂时腾不出时间。

    他捏着冬晚的来信团成一团坐在帐前,活像一只被全世界抛弃的流浪小狗。

    他已如此“悲惨”,裴明礼还写信跟他显摆,将望京形容得花团锦簇,赫赫扬扬,平生从未如此文采斐然过,生怕读信之人不能从中体会。

    宁宴气得捏碎了拳头,恨不能站出来支持太仆令那个老头,再给他一个月的时间打碎南戎老巢,不能让外贼耽误他凑热闹。

    支持太仆令的人属实不多,在登基大典已准备完成的情况下他仍然固执己见,恳请文御遵从吉象吉时,延迟到二月末再举行,勿要强求。

    文御比他更固执,非但不听,还给他放了几天假让他回去歇着,等元日再来。

    太仆令铩羽而归,直叹伴君不易。

    元日,文御如愿继位。

    在宗庙禘其先祖,在圜丘祭告天地。

    祷辞翕如,龙吟鹤唳,鸣震九霄。

    衮冕礼服压在身上,文御只觉得束缚无比,胸腔里好像裹着一个闷雷,随时可能炸开,却又一直默不作声,令他提心吊胆,他惴惴不安地抓住张赋秋的手臂,手心里的汗多得渗出了指缝,惹来张赋秋满怀担忧的凝视。

    玉玺翯翯皎然,沉甸甸的,入手冰凉,龙钮白玉巍巍,衬着文御白皙修长的双手,皆温润君子。

    看着手中的玉玺,文御绷紧的面容不禁露出一丝欣然的微笑。

    百官恂恂与与,蹜蹜入殿叩拜稽首,呼声绎如,洋洋盈耳,令人心潮澎湃,野心蓬勃。

    文御不自觉地看向左前方,空荡的场景令昂扬的心刹那间直坠冰窖。

    “太微回来了吗?”他问道。

    张赋秋愣了一下,“回陛下,没有。”

    文御收回视线,向陛前抬手,“众卿列座。”

    话音刚落,通事舍人趋步进殿,称南戎大王子呼衍安达遣使朝贺。

    呼衍安达遣使?

    文御神色一顿,那团闷雷猛然膨胀起来,顶得他喉咙紧绷,声音急颤,“宣!”

    通事舍人引使者觐见,只见一名主使带着两名美貌女子,抬着一个硕大的银盘。

    主使朝文御躬身一礼,开门见山,“我王知悉大凉皇帝践祚,着人快马加鞭、昼夜不息赠妙品一合贺喜!”

    他拍拍手,美人端盘上前。

    银盘长宽不到两尺,灿亮夺目,盘上盖着一块方方正正的厚实红布,布下圆滚滚地隆起。

    银盘四边有白雾下沉,盘底挂着的水珠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端盘的美人双手红肿充血,隐隐可见青紫痕迹。

    群臣不明所以,低声议论纷纷。

    文御直勾勾地盯着盘上红色的隆起,身体不可自制地战栗起来。

    美人端着银盘步步逼近,他瞪着眼睛,手指几乎要捏碎把手上的龙首,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躲着,好像那盘子里盛的是极为可怖的怪物。

    美人停在陛前,使者站在银盘后,高高扬手揭开盘上红布。

    遮盖物一去,沁凉的白雾瞬间弥漫开来,冲得殿内暖意都散了两分。

    雾气慢慢散去,露出盘上晶莹剔透排列整齐的冰块,冰块正中扣着一个拱形的银盖,银盖左右两侧列着一排排指甲大小的浅色“鳞片”。

    文御定定地看了许久,见那个银盖不过稚子头颅大小,方缓缓松了口气,温声问道,“这是……”

    使者揭开银盖,又一股白雾散开,盖下藏着的亦是薄得接近透明的鳞片,不过比外围陈列的大几圈,以至于鳞上冰裂似的纹理清晰可见。

    美人举起银盘,使者高声炫耀。

    “我王闻大凉人喜爱鲜鱼脍,故赠鲜脍一道贺新帝喜,脍品十取一,共计三十六。”说着,他环视一周,地狱修罗似的笑起来,“此脍,名太微!”

    众臣瞬间哗然,呕声骂声绕梁。

    文御忽然觉得头晕目眩,脸颊和嘴唇霎时褪去血色,他扶着把手勉强站起身来,绕过书案走下台阶。

    他的脸色一步比一步难看,脚下如置云端,松软虚浮站立不稳,只能将全身压在张赋秋身上,勉强支撑着走上前,手哆嗦着伸向银盘。

    胸腔里的闷雷突然毫无征兆地轰然爆炸,巨大的响动震得他两眼发黑,头脑空白,他晃了晃,蓦地喷出一口乌红的血,在刺耳的叫喊声中仰倒在地。

    他拼命抬起手来,却又无能为力地垂下。

    银盘近在咫尺,又远隔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