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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徵朝一百八十二年初夏,神醒

    徵朝一百八十二年,夏,夏东域览沧州大湖郡惠山县金易乡。

    金易乡东市乃是有着纵横十几条街道的坊集,与西市一样,非居民坊街,专为生意所在,有酒肆、客栈、茶馆、戏楼、米铺、炭店、香料房、药铺等等。天还没亮,赶集的人已挑着担涌了进来,稍微晚点根本占不到地方。与此同时,各家店铺后院也开始忙起来,人们快速起床梳洗,先上香拜祖神或业神,方才热灶,烧水的烧水,揉面的揉面。

    啪!

    神龛前,年老师父一巴掌打在徒弟脑门上,原本睡眼惺忪的徒弟被打得立马清醒起来,站在原地拘谨着身体低着头,双手持香一动也不敢动。

    老师父苍老声音异常平静:“如你这般,过些年我就算把店铺传给你也没用,到时业祖不喜欢你,不给你生意做,我这一脉到头来还要衰落……一点都不虔诚。看看对门木工铺,三天两头几个生意,就是因为他不拜祖神也不拜业神,待事无心无诚。难道你以后想和那小子一样么?喝西北风去?他还有手艺,你呢?凭你本事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

    说到这里,年轻徒弟响起了肚饿之声。

    虽然肚子很饿,但他更受不了师父这喋喋不休的声音,瞥了眼附近灶台上的面,小心翼翼道:“师父,面快凉了,您胃不好,趁热先吃……”

    老师父“嗯”声转过去,随即身体一僵,猛转过来给了徒弟一大耳刮。

    “混账东西!”

    徒弟委屈巴巴,可惜他阅历浅,直到掌印消掉都没明白过来。

    天微微亮时,整个金易乡各个村的人都涌进来赶集。

    直到一个领着孩子的妇女敲响门板,夏氏木工铺才打开第一块门板。

    里面探出个少年脑袋,一脸惺忪,头发也有些乱。

    妇女旁边的孩子一看不禁笑道:“星烛哥你好懒啊,太阳都快出来了还没起床。”只是话才出口,小孩就被其母掌尖敲了下嘴巴:“没礼貌。”妇女将篮子中的蔬菜提到少年跟前道:“小夏啊,每天别那么晚睡,早睡早起,这大早上全都是人,人如水,水主才,生意好点也能提前多攒点钱买房娶媳妇啊。”

    夏星烛一看篮子里的菜,连忙揉揉眼,请母子二人进来。

    “李婶你这让我怎么好意思呢,先前问叔借的钱还没还呢,还一直带菜……”

    “什么钱不钱的,你叔又没把你当外人,钱没了可以再挣。再说了,要不是你点醒了叔,他也不会出去做生意,我们家日子就还和先前一样难过,拿着拿着。”

    “要不是叔,我在那荒山野岭就死了……”夏星烛只得接过:“叔回来了吧?”

    “没呢。”

    “不是说这两天回来吗,按理昨天就该在家了啊。”

    “做生意就得应酬,现在生意大了事情也多,哪有那么准的……”李婶边说着,边下门板,将店铺大门打开:“做生意门庭就该敞亮。”

    “乡里附近有镰匪嘛,我是担心李叔。当然我知道,李叔他有摔跤游打技艺傍身,山里独狼都近不了身。”夏星烛发现自己说错话了,连忙指着墙角桌上的门神年画、角落里竖着的一堆门神木符,转移话题道:“又不是过年,平常我这里生意冷清,什么时候开门都一样,您啊,不用忙活,我自己来。”

    “可惜了,你这门神雕刻与绘画手艺没的说……”

    夏星烛无奈笑道:“确实可惜,我这手艺,敢打包票,不说在整个徵朝,至少在整个览沧州都独一家……只是本地人家里有家神,村里祠堂有祖神,土地神,山神,开店的不拜家神就拜业神,县里有财神,郡里有城隍,保佑的也都是门庭安生,六畜兴旺,五谷丰登,生意兴隆,我这门神啊……”

    李婶帮忙收拾了下道:“奇怪了,你怎就不刻财神啥的?”

    夏星烛摆摆手:“一行有一行的规矩,我这手艺要能画能刻,严格来说不是木匠。您前些时日问我,为何不把门神张贴门板上,或者把门板给雕刻上门神。其实也很简单,做的门神要传神就得雕得出神,出神说明这东西上有神。门神是我们业神,整个店就是神龛,哪有把业神挂门口的?别人能请,可我不能挂,这是不敬,业神要生气的。”

    “生气又怎样?顶多不给星烛哥你生意做,爹爹说了,事在人为,活人还能让这事给饿死不?”李婶的儿子李庆弓说道。

    “童言无忌、童言无忌……你这孩子!”李婶皱眉戳了戳李庆弓脑袋。

    夏星烛上前捏着李庆弓面孔道:“别人家的业神都是先人成圣,通常只有一个,我们这一行的业神有两个,都不是人。”

    “那是神仙喽?”李庆弓疑惑道:“青面獠牙怎长这样?”

    “门神无相,面容千变万化。”夏星烛嘿嘿一笑,讲起了师父传下的故事:“不过成神的话那是后来事了。成神之前,他们是开天辟地以来就有的鬼王,守在一座叫度朔山的岛上,上面长着一棵天地开辟之初就有的大桃树,吃上一颗桃,就能具备形体。那时还没人呢,只有很多邪神,但阴阳两隔,邪神没法为祸人间,只能在荒凉无比的灵界徘徊。为了到人间去,他们纷纷来偷桃子吃。两个鬼王就封锁岛屿,只留东北一扇门。一个拿桃木剑桃木枪镇着门,把打趴的邪神用桃木枪串起来扔海里喂毒龙;另一个拿桃木弓和芦苇锁守着桃树,邪神来一个打射一个,全部捆着扔山上喂黑虎。再后来人间有了人,灵间鬼就多了。但凡能成鬼都有原因,有些鬼被鬼王审问后留在岛上看守,还有些呢确实有冤情。于是鬼王给了桃子,让他们回到人间,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怎么回去呢,度朔山东北不是有鬼门嘛,这鬼门直接通孽债之人家门。后来一个不小心,朔山上的鬼就瞎跑出来捣乱,两鬼王就告诉人间百姓,让他们画和雕刻自己的像贴挂大门,这就没事了。再后来,家家户户都贴画挂像,两鬼王也就成了鬼帝。帝在很久以前,就是神的意思。”

    徵朝这片土地的历史源远流长,也有诸多神话,却没这般的。

    李婶倒也是头次听说,听得入迷,旁边的李庆弓听得含手指,直勾勾看夏星烛道:“星烛哥哥,那桃子应该很大很香很好吃吧?”

    屋内一静,旋即“噗嗤”声起,李婶和夏星烛都被逗笑了。

    天已亮,日出东方,雄鸡未唱,天下未白,今日是个阴天。

    母子二人要去赶集,没再多停留,临行前夏星烛拿了两块刚做好的“小桃符”塞入他们手中,随后站在门口看其远去。

    待看不见背影了,方才伸个懒腰,给门口月季浇了水,回到后厨准备烧粥喝。

    也不知怎的,火折子耗尽了就用火镰,可火镰怎么擦都没用。

    点不着柴,他肚子干饿得咕咕叫。此时外面声响繁杂,街上彻底热闹起来,敲锣打鼓,似比往常繁华,而守着冷灶台的他,越发心烦。

    心烦,则意乱,各种事浮现脑海。

    他能有这样的手艺并非天才,只因为他师父是非遗传人。

    从师父那里继承了传世的“鬼工笔”,一头可装毛笔,另一头可装刻刀。结果因为这手艺跟不上时代,他还要坚持,就真的饿死了。醒来后,他不光身体变成了少年模样,还落到了一片荒山野岭里。同样饥肠辘辘,差些饿死,幸亏当时作为猎虎的李大叔将他救下,带出山岭,一路帮他,直到……他在这东市开店。

    “说起来,和李大叔也有半月没喝酒了……”

    想到李大叔,他就心头一暖。就把手中没用的打火石扔掉,从单薄青布衣中掏出块布帕,打开,里面是两大一小、外圆内方的两枚银钱,上下写“徵”“朝”,左右写“百八”“五六”,大的后背写“壹百钱”,小的后面写“伍拾钱”。

    “夏星烛啊夏星烛,你是不行也不亮”

    他苦笑,笑自己和这火折子、和这打火石一样无用,自己都养活不了自己,再愤懑都只能无奈。也许,只要放弃这样的所爱,随便找份差事都能养活自己。甚至有这手艺在,随便投身个木匠行当都可以成为大师傅,过得不错。可……那又怎样呢?他就是爱这个,这是他的信仰,是他的爱好,是他的执着。放弃这个,他和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

    放弃这个,那过去这么多年的努力、为此都能饿死的坚守算什么?

    那他对得起师父、对得起帮助自己的李大叔吗?

    “算了,还是去买个‘火烛机’吧……”

    火烛机其实就是打火机,铜制外壳里面塞了棉线,棉线底下有蘸火油的棉,棉线旁边是拨轮,轮下是打火石,转动拨轮出火星就能让棉线生火——这东西,在徵朝属于“墨客宗”独有的机关师产物,历史少说有几百年了。

    他层怀疑这是什么穿越者做的,事实证明想多了。

    同样巧夺天工的机关造物在徵朝还有许多,这只是最简单便宜的之一。

    尽管一只便宜的都要几百铜钱……

    可比起因为点不着火就饿肚子,还是很合算的。

    他纠结地走出厨房,走到店门口,这才发现外面热闹得有些不正常,门口挤满了人,都是背对着他的,似乎外面有什么。正值此时,一个小孩子跌跌撞撞冲了进来。看到他,直扑过来抱住他大腿,呜呜咽咽地哭。

    “庆弓,你娘呢?”夏星烛意识到不好,连忙皱眉把他拉开问道。

    “星烛哥……娘她……爹他……他……他……”李庆弓结结巴巴,呜呜咽咽,脸色还很不好,说几句话都说不全,直指着外面。

    就在此时,外面街道传来了铜锣声和吆喝声。

    “现抓金易乡地禄村村民李大牛,验明正身,乃为祸乡里镰匪一名,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已缉拿归案。现抓金易乡地禄村……”

    夏星烛面色一变,连忙朝门口走去。

    但一想到身边的李庆弓,立马小声道:“你待在这,不准说话,不然坏事。”

    李庆弓点点头。

    夏星烛来到门口,朝外看去,就见一辆马拉的囚车里关着个浑身褴褛是伤的魁梧男人,囚车旁还有一名头发凌乱、带着哭腔的妇女跟着。囚车最前面是穿着锦衣,敲锣打鼓的小胡子中年人,后面跟着骑马锦衣青年。青年头戴金冠,腰系黄铜蛮狮带,铜钉皮护腕、绑腿、皮靴,他背弓挎刀,双目四顾低睨,威风凛凛。囚车附近跟着一群穿黑衣带着长枪、背旋机弩的五大三粗,这些衣服后背都印着个白色“勇”字。

    沿街两边的人看归看,目光都十分畏惧。

    抓到镰匪,本该是一件大好事,可这些乡里却都没有喜色。

    “这人一看就是老实人,怎么可能是镰匪?我看这些乡勇才是……”

    “你小声点,别被人抓了把柄,好像就你知道似的。”

    “我听说镰匪常扮作富商,打劫富人,穷人哪有油水?”

    “你看这方三少多得意,谁不知道他文不成武不就。我估摸着,是方老爷想给他弄个位置,所以让他和乡勇团一同去捉贼。”

    “那也不一定。镰匪闹得厉害,乡勇团又是乡绅们出钱组的,朝廷给了编制,可到如今都没出业果,指不定要解散。这是找了替罪羊啊。”

    “屁个出钱,这些乡勇哪个不是乡绅家仆,普通人当得上?”

    “唉……可怜了这男人,也可怜了这女人……”

    “按徵朝律法,若罪行坐实,朝廷下朱批,便要押解进京,秋后问斩,唉……”

    夏星烛行走于人群中,听着议论纷纷,指指点点,一路追到了一处府邸跟前。

    府邸挂着裱有“方邸”二字的铜字匾额,朱门大开,门前有几个青衣小厮泼水扫地,远远见马队前来,便立马转入门中汇报,很快便有许多人出来迎接。一路敲锣打鼓的热闹,早就惊动了附近不少人。当马队到达门口的时候,方邸跟前已聚满了人。

    “将人给我押进去!”

    方三少下了马,将缰绳交给家丁,意气奋发说完便走了进去。

    望着他进去的背影,方邸外的众人竖起大拇指,纷纷夸赞。

    他前脚刚进去,后脚一个女人声音哭天喊地抢道:“冤枉啊!方老爷!我丈夫是冤枉的!请方老爷高抬贵手放过我家丈夫吧!我们家就是普通人家,又怎么可能是镰匪呢!诸位若不信的话可去我们村问问便知……”

    这一顿话没有让周围喧闹停止,不过人群中不指谁又说了句——

    “我认得他,这不是地禄村的李大牛么?这可是村里有名的老实人,八竿子都打不出一个屁,怎么成镰匪了呢?”

    此言一出,拥拥攘攘的人群静了一静。

    随即众人开始小声议论,对方邸门内指指点点。人群是看热闹的人群,好事有热闹,坏事更热闹,唯独热闹没好坏。门口处理事情的管家看情况不对劲,便要驱离所有人。但人多势众,不看到最后,又怎么可能走?

    便值此时,门内走出来一头戴玉冠、手转银胆的中年人。

    “看,方老爷来了……”

    眼睁着自己丈夫被押入府内的李婶除了哭泣,只剩茫然。她只是个普通农妇,家里顶梁柱出了事,早已六神无主。这时听旁人说,她跌跌撞撞冲出人群,其余人拦都没拦住。来到方老爷跟前,直接跪下磕头,藏衣服里的小桃符也落了出来。

    “方老爷,我丈夫是无辜的,这里面一定是有什么误会,您大人有大量……”

    方老爷转着银胆没看女人一眼,目光扫过门庭外众人,声音平稳清淡:“乡勇团成立是为了逮贼捉匪,保乡安民,有捉拿之能,无审判之责。你丈夫无辜与否,我们说了不算,谁都说了不算,县太爷堂审说了算。明日你再来,一同去县里。”

    李婶一听,也找不出反驳的话,起身擦擦眼泪朝外走去。

    待她走出,方邸大门缓缓关闭。

    方老爷准备离开,低眉一眼看到了地上的木牌。捡起来看,木牌以桃木制成,材质普通,上面雕刻着铠甲斑驳的魁梧男人,手中持戟朝前刺,其形好似呼之欲出。手指抚摸,线条圆润无棱角,但刻物却有锋芒。

    “好雕工……”方老爷目露精光,面露喜色将其收入怀中。

    管家从后面走来,看到前头老爷笑,不禁停下脚,想了想拉着旁边一小厮道:“刚刚发生什么事了,老爷怎的这么开心?”

    小厮奇道:“老爷一向板着脸,刚好像捡了个东西,突然就笑了……”

    “老爷平日金玉都看不上,那是什么宝贝,你可看清了?”

    门外,刚出门口时李婶差些昏倒,夏星烛眼疾手快接住,将其带回店里。

    待其冷静后,李婶要带孩子回去,夏星烛挽留道:“李婶,明日要去县里,今天你就委屈一下住这儿吧。”

    李婶本想答应,旋即像是想到什么道:“不成,你叔刚和我说家里有个东西,要我一定赶紧拿出来给你。”

    李叔出事,夏星烛异常焦心,想做什么,想做很多,却连有用的话都说不了两句。

    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他思忖了下道:“虽说金易乡是惠山县下辖七乡之一,但我们明日要去的是县府,去那还得跨过别乡,本就不近。地禄村又在金易乡边上,您这一来一回纯属折腾。明日若县太爷让您陈词,您又要如何说?不如今晚将就些住下,好好想一想,好好休息,为明日做足准备,到时我陪您一块去。”

    李婶虽然答应,却执意托熟人将儿子李庆弓带回地禄村。

    晚饭李婶无心吃,夏星烛也不好意思吃,一夜很快过去。

    天蒙蒙亮,早饭没吃,夏星烛被李婶拉出被窝,直奔方邸。

    原以为大户人家开门都晚,要等一会儿,谁想方邸倒是开了门,还有许多小厮在泼水扫地。他们事情做得似乎颇为认真,甚至用抹布跪着擦青石砖。面对这种豪门大户,总归有些畏惧感,夏星烛还想问两句,差人通报,但李婶心切,直接走了进去。

    越过门槛便是前庭,这里种着许多树,不知哪个家丁将拖把挂树上了……

    看到拖把,夏星烛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可也来不及多想,因为前面就是会客的厅堂,一大早,方老爷就端坐在那里喝茶。

    李婶看到了,上前直接期待着眼神直接问道:“方老爷,那个……我家男人呢?”

    方老爷看也没看道:“在外面啊,没看到吗?”

    “外面?”李婶疑惑。

    方老爷挥了挥手,旁边管家走出来道:“就在外面,赶紧把他领回去。”

    听到这些,夏星烛突然明白过来什么,脸色苍白,呆愣原地。

    李婶似乎有些迷迷懂懂朝外走,出了厅堂,四下张望阵后,目光落在那个挂在树上的“拖把”良久,目光讷讷走了过去。夏星烛回过神来时已经晚了,左右看不到李婶跑到外面,还来不及喊一声阻止,就见李婶拨开了“拖把杆”上的一片漆黑。

    “哇!!!”

    一瞬间,李婶崩溃了,看着那张朝夕相处了十几年、昨天还说话的面孔大哭起来。她将脑袋抱入怀中,跪坐地上,眼泪狂流。哭了不知几许,又哭又笑。

    夏星烛远远望着,苍白的脸气得涨红,眼白之上布满血丝,额角青筋暴起,本就清瘦且颇秀气的面部因牙关紧咬变得愣骨突兀,呼吸变得粗重。

    “后生,你是她什么人。”身后传来管家的声音。

    听到这声音,夏星烛屏住声音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面孔迅速恢复。

    当他睁眼时,脸上已变得很是温和,且有些怯生。

    他转过身去,低头,拱手作揖:“回老先生的话,那是我同村人。后来我入东市,联系便少了。只是这次来我家买些东西,恰逢此事,又是熟人……”

    “原来如此。”管家被这一句“老先生”和恭敬作揖说得很舒服。

    他打量眼前人,是个十六岁左右的少年,顶着个粗布系结的发髻而非方巾,便知不是读书人,再听又是住在东市,估摸着十有八九是个小商户。

    “今早凌晨李大牛偷跑出来,想行凶勒杀我家三郎,幸亏护院发现及时。本想将他擒拿,谁想他不光体魄好,摔跤还相当了得。无奈,只得将其击杀。李大牛确认是镰匪无疑,看样子,他妻子应当不知。三郎本想追究下去,老爷说算了,得饶人处且饶人。”末了,管家语重心长道:“女人就算读书也不讲理,你,可知晓?”

    夏星烛连忙再次低头作揖道:“知晓,小的自然知晓……”

    “那就带那女人赶紧离开吧,老爷心善,把棺材和马车都给你们准备好了。”

    “是。”

    夏星烛恭敬应完后,便走向李婶。

    一踏出厅堂,他面孔又变得阴沉如水。

    直至走到李婶跟前,冰冷的手放在她肩上,柔声道:“婶……”

    李婶抬起头,面孔上头发缭乱,后面的眼神带笑,声音痴痴道:“庆弓,你爹刚刚说他赚了大钱,咱家一起去县里吃好的,带上你星烛哥,你爹知道他最怕饿了……”与这话一同映入夏星烛眼帘的,还有李叔那熟悉又陌生的苍白面孔,那一刻,他想起了刚来这地方时无依无靠,唯有毫无血缘关系的李叔从头帮到尾帮了他所有,说视如己出毫不为过。

    夏星烛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吃力地睁开眼,目中所见一片黑暗。

    在这样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站立的,冥冥中有种感觉催促着他朝前看,目光所及处,是一根细长的白色管子悬浮空中——半尺长,两头有些喇叭状如竹节,芦苇粗细,质地如玉似骨,没有任何花纹,内部却塞着一片镂空雕琢。

    “鬼工笔?!”

    夏星烛很惊愕,穿越以后,他以为自己永远失去这东西了。

    他曾问过师父,这东西是做什么用的,因为看起来像是某种钥匙,但师父说,他也不知道,年轻时他也这么以为的,同样这样问过他的师父。

    再次看到这东西,夏星烛百感交集。

    他用手触碰,谁想这东西竟自己从中间裂开了一条缝。缝隙中,如玉似骨的液体涌了出来,管壁如冰消雪融,全部化为了这样的水,越涌越大,狂涌而出。管壁消失的同时,内部那如风沙侵蚀骨骼满是孔洞、又如镂空层层叠叠的雕琢也舒展开来,化为了一座硕大的岛屿出现在了水中央,也出现在了夏星烛脚下。

    岛上荒凉,除了外面一圈高大的玉石围墙,就是正前方如巨大门框一样的玉石牌楼。

    没有一丁点花草,没有一丁点树木,只有石头和沙砾。

    但石头也好,沙砾也罢,还有围墙和牌楼,还有岛外奇异的海水,其材质都和鬼工笔一模一样,如玉似骨……

    一抬头,岛正中间有一棵参天大树。大树也是如玉似骨的材质,没有一片叶子,只有稀稀拉拉几片花瓣。这树实在太大,花瓣离得太远,感觉就像几星灼灼霞光。

    夏星烛遵照心中那种本能朝前走。

    沿着阶梯走到这山上,一路经过这树根裸露遍布的山体。

    来到了树下,才发现这里有一张石头长案,上面刻满了字。

    这些字任何一个他都不认得,甚至不能联想到自己所知的任何一种字体……可他就感觉,这些字雕刻功力十分深厚,异常传神。出于职业本能,实在忍不住出手抚摸……

    一抚摸,奇异感受清晰如刻地涌现心头。

    待摸完所有字,他也明白了所有内容。

    “这地方竟然是度朔山,这棵树叫作‘蟠棠’,与神树建木,扶桑,若木一样的古老存在,因结果像桃子,所以被人误解为大桃树……最先入此地者便为地主,可御其功,享其效,就是说,我是这片的主宰了……收心神开花,永壮其力;纳因为果,可开其门。”

    就和传闻中的神树一样,蟠棠也有神力,具体如何他不清楚,但蟠棠神力,还有这片岛屿各种妙用,都是和他作为息息相关的。

    案几上的这段话,大概意思是和他碰上,就会产生与他相关的因果。因果本混沌,只有裁出善恶才行。蟠棠以善因为力成长,但并非主动做善事才有善因,而是要催动作为度朔山之主的身份去化解事情,才能得善因。

    眼下度朔山之主的身份是——从九品门神。

    从九品门神,一掌开闭门之力,可开关任意门,元神去往任意方。

    二握随心万象普化之权,元神能千变万化一切物。

    三有洞真重瞳,可查天地八荒六合一切门。

    夏星烛仔细感受,似乎明白了什么意思。

    他眼神茫然,满怀叹息地自言自语:“没记错的话,我应该是饥饿、愤怒、惊恐交加昏过去了,想来因对这种事太过无能为力,才会对鬼工笔抱有这般不切实际的念想。现在应该是在梦里,这些都是幻觉,我要快点醒来面对现实……”

    可想到李叔,他便心痛如绞。

    这管家说辞显是糊弄人,李叔都被捆成那样又怎么可能挣脱,整个方家这么多人还压不住一个,他李叔是战神再世吗?再者,杀就杀了,何必枭首?明显心怀私愤!当他是白痴么,半个三更杀人砍头,还找这种理由?!

    李叔肯定是无辜的,但若真无辜,那乡勇团也就保不住了。

    不光保不住,方家作为本地士绅的面子也没法搁。

    能够拥有武装的只有朝廷,县里可以拥有地方武装的,也只有守卫县府的府兵,捉拿凶犯的捕头,以及镇守每县边界的亭吏。但朝廷编制有限,人一多就不够用,再则自古皇权不下乡,顶多到县不下乡,深入乡间一是百姓文盲居多,再则乡内说话管用的还是拥有更多土地的乡绅,也就是地主,于是增补了乡勇制。

    乡勇制,就是在特殊时期,乡绅自己出钱组人来扛患。

    比如说“匪患”。

    这是合法的武装,重要的是,一旦乡勇团取得功绩,或者协助县府有功,上报朝廷,是可以论功行赏,进入朝廷编制。

    按照这个梦境的规则,他只要来到牌楼处,手按在门柱上,就可以感觉到通向各处的门,然后选择出口,就可以离开梦境。

    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

    但就在手按住门柱的刹那,一股意识如闪电般从门柱内传来,击入他脑海,他“看”到两个出口,一个出口是门,另一出口也是门。

    不同的是,一道是心门,另一道是……

    “因果门?”

    出于好奇,他心思一动,便感觉身体猛地被吸入了一道黑暗隧道,隧道尽头一片白光。待白光散去,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站在一个陌生的房间。这房间家具很考究,都是朱漆红木,还摆着古董字画,显然是他从没来过的富贵之家。

    身后传来呼噜声,直接把他吓了一跳。

    回头看去,原来身后是张床,上面睡着个中年男人。

    夏星烛若有所悟,心思一动,目光在男人身上打量,这时他的双眼变成了拥有两枚瞳仁的重瞳,仿佛可看清一切,实则看到的,确实一些匪夷所思的东西——这个男人身上有很多微弱光点,细看光点里是黑的,就像被堵塞的门。

    他明白这就是洞真重瞳了。

    使用这力量时,他明显感觉到蟠棠上的桃花掉了一片。

    除此之外,整个屋子内一切有关于“门”“窗”这些的存在,在这双洞真重瞳里,都变得无比显耀。

    他的目光落在了男人床头的木牌上。

    他认得这东西,因为是他雕的,并非木牌,而是小桃符——寻常桃符都是雕刻后挂在门上,相当于是门的一层皮,一层防护,雕这么小,就是用来守护人的,因为人身上有各种洞,也被称之为门,比如脉门,罩门,亦或是……前人相信,佩戴小桃符,门神也会守住这些,不让外邪入侵,让自己平安康泰。

    但这小桃符其实只守护一样,那就是心门。

    那些邪祟通常会从后脑勺的心门进入,导致人生病,最后死亡。

    同样的道理,魇镇之法也是从心门进入被施术者梦境,使其夜不能寐,久而久之意志消沉,意志消沉则阳气虚弱,长此以往必然生病衰竭。

    此时此刻,夏星烛唯一不解的便是这人怎么有这张小桃符的。

    他往前一看,面容顿时惊怒,原来这人正是那假惺惺的方老爷!

    “好啊,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运气好。”

    夏星烛也顾不得是不是梦了,当下心思一动,伸手按在他脑后,点在心门上,用起了开关任意门的能力——蟠棠又凋零了一片花瓣,他身形扭曲化为一缕涌入心门,感觉就像是冲入了漫长黑暗的隧道,一下来到了另一片陌生地方。

    这是方老爷的梦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