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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死刑犯

    声音、尖叫的声音在白纳的脑海中盘旋。手腕处又冷又热,还有阵阵快让人晕厥的疼痛。

    但白纳知道他不能晕,晕过去就完了,晕过去就看不见明天的太阳,吃不到戈丁家的面包,喝不到杜鹃花的酒,操不到大浴场的女人——不对,大浴场已经塌了——他才弄到手的金麦——还要与他的小小手分别。他才把自己的右手弄断,换上那只小手,这种事情可以忍受吗?这种事情可以忍受吗?!!!

    他一把挣脱了被他“偷走视力”的伯都西奥的手,往后退了几步,靠在小巷的墙壁上,缩着肩、弓着背,左手抓着右手的手腕,鲜血从指缝中漏出来,五官拧作一团,满头大汗,眼泪也止不住地往外流。

    但他的眼睛还死死盯着那个马车夫,那棕色皮肤的混蛋,那叫狗来抓他的恶魔。

    这已经到极限了,不能做更多了——这是他那小小的、可爱的右手告诉他的,他太衰弱了,什么也做不了。但还好,那个车夫似乎也犹豫了一下。白纳抓住了这一瞬间的犹豫,扯开嗓子吼道:“救命啊————有邪教徒————有邪教徒————救命啊————”

    周围住户的窗户纷纷亮起灯光,不远处的酒馆内已经有胆大的酒鬼跑出来东张西望了。

    随后,他拔腿就跑。

    风声在耳边呼啸,跛了的脚似乎好起来了,但是不是这样他也不知道,因为手腕实在是太痛了。身后似乎有脚步声,似乎还有犬吠、鸟啼,街道两旁的墙头窜出好些动物,有猫、有狗、有老鼠、甚至还有蛇。但他听不见也看不见,除了不停的奔跑,白纳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真他妈的痛啊——

    他已经痛到眼泪鼻涕一起流,痛到脑袋里一片浆糊,痛到脊背忽冷忽热。但他还在为了搏命而狂奔,他觉得他这辈子都没像今天这么疯跑过。先是中午的时候从一群诡异的人偶中逃出生天,现在又从两个邪教徒手中死里逃生。他一路狂奔,发了疯地摆动双腿,一直跑到气力耗尽,才瘫倒在街边。这时,他感觉自己都没有站起来的力气了。

    但他挣扎了两下,还是爬了起来,向四周望去。深夜的街道静悄悄,渺无人影。

    ——甩、甩开他们了?

    一股巨大的喜悦涌上心头,直到街道边窜出一只黑猫,蹲在不远处,用那双会发光的眼睛幽幽地盯着他。

    白纳感觉一阵毛骨悚然。他忽然有一种无路可逃的感觉。

    他呆坐在原地,习惯性的丧气片刻之后,忽然把右手放在胸前,然后低声说:“你是我的宝贝、我的宝贝……”

    这么念叨了一句,他猛地打起精神,开始思考退路。首先,只要还在这个城市里他就不可能跑,那个车夫会驱使动物。草丛里有蛇、树上有鸟、街上有狗,下水道里有老鼠,他能跑去哪儿呢?哪儿都去不了;正面对抗更不可行,除非脑子进水,他还得举报,但他现在不大不小也算是个邪教徒了,可不敢跑去圣堂,但举报信还是要写,哪怕拿不到奖励也好。

    但这都是之后要做的事,关键在于,他现在该去哪?

    他忽然抬起头,望向身后的建筑。

    这恐怕是他人生中头一回感受到神祇在眷顾着他。

    那是一片方正、高耸的建筑群,上头开着小洞样的窗户,如果往后走几步,能看见那狭长而厚重的窗户里头还装了几根铁条。

    这里是监狱。

    白纳拖着身子,沿着监狱的墙壁走了几圈,然后找到了一处空着的地牢——地牢的换气窗开在街边的道路上。他把换气窗的铁栅栏一根根“偷”过来。拔完之后,他发现窗户还是有些小,这倒也难不倒他,年轻做贼的本领在这时候发挥了用场。不消片刻,他已经落在地牢布满灰尘的地板上来了。

    闻着里面浑浊的空气,白纳感到一阵心旷神怡。

    *

    白纳曾经入过狱,只不过没过几天就被他逃了。在黑街,没进过监狱就好像毛没长齐的小鬼,至于真进去了怎么逃出来,倒也不用太担心。虽然监狱里会有祭司值班,但神庙的注意力大多放在邪教徒身上,根本不屑于管那些小偷小摸的家伙。再说,监狱里总有些看守手脚不干净,收了犯人的贿赂,或者与外头的人偷偷有些联系,于是某天晚上越狱的事件就发生了,这在这儿也是常事。

    不过外面溜进来恐怕还是头一遭。至少白纳从没听过。

    他落在地牢里,夜晚黯淡的星光从头顶上的换气窗内斜射进来,但什么也没照亮。还好他眼睛好,稍微适应了一小会儿后就能看清眼前的情形:地牢三面是石墙,一边是大铁栏杆,外头是走廊,没有火把,走廊两边是一串一模一样的地牢,里头好像没几个人,但能听见鼾声。

    他想稍微歇息一会儿,喘口气,但过了一会儿手却更疼了,他不得已只好站起来。

    这个位置还是太靠外了,白纳觉得那两个邪教徒完全可以闯进来迅速制服他,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逃走。他得往监狱的中心地带挪一挪,最好能挪到值守的祭司旁边,还不能被里头的看守发现。还好,地牢里现在没有巡逻的人,他轻手轻脚地走到铁门前,用手摸索着把锁偷下来,打开门,站到走廊外边。

    或许是流血过多,他的身体直打寒噤。手不稳,开门的声音还是大了些,似乎惊醒了两三名囚犯,有人问:“是谁?”

    白纳没有回答。关在底下的肯定都是杀人犯。平常,白纳见到这种人物是得脱帽致敬的,不过他现在也管不了这么多。而且他现在可是位邪教徒了,那等级又要往上升一级。

    虽然没有看守,他的脚步还是很轻。但之前那个人又叫唤了起来:“有人吗?”

    听声音好像还是个女人,就是嗓子哑了。

    真是不懂规矩——按黑街这帮地痞流氓的约定俗成,像是越狱这种事,即便发现了也不该给别人添乱,这是大忌。当然,这种约定俗成对于将死的人是没有太大束缚力的,监狱里头的人与黑街上差不多,总是处在一种勾心斗角的互相帮助中。

    白纳还是没理那家伙,继续前进。但当他一直走到那人的牢房前面的时候,对方终于忍不住了,猛地扑上来:“操他妈!你小子想一个人溜?”

    这下,地牢内好像被惊醒了一样,两边的牢房纷纷探出不少面孔,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都趴在铁栅栏上,用一双渴盼焦急的目光望向他。

    白纳着实被这阵仗吓了一跳。地牢恐怕从来没像今天这么热闹、他迄今为止恐怕也没见那么多杀人犯——如果他们都杀了人的话。

    虽然时间紧迫,但出于好奇,他还是问了句:“大娘,你们犯什么罪了?”

    “我他妈没犯罪!”那女人看见了曙光,有些激动,但还保有理智,把声音压得很低,语速很快,“不对!老娘是干了些生意,抢了点钱……他妈的,但我可还没犯要掉脑袋的罪!他们关错人了!老娘明明服几年苦役就能出去的……”

    白纳知道那些死刑犯都是这么认为的,要是他自己他也会这么认为。但他感觉自己有些不太清醒,用力晃了晃脑袋,冷淡地说了一声:“哦。”然后就继续往前走。

    “等等!狗日的!”那女人的声音又大了起来,“你想就这么蹽了?把老娘带上!不然我就叫看守过来!”

    白纳停下脚步。这对他来说确实是个麻烦。不仅是这个女人,周围还有像是聚在一窝的老鼠那样的一双双眼睛。让这群人闹起来可不得了。

    他仔细思考了一下同时让这些人保持安静的可能性,最后不得不向女人妥协。那根撬锁用的老铁丝他还戴在身上,他哆嗦着撬开挂锁,拉开门,然后说:“好了”

    女人走出来,抖抖肩膀,说:“把其他人也弄出来吧,人多好办事。”

    白纳搔了搔后脑勺,没说话——这对他来说倒不是什么难事,地牢里的锁都是老型号,撬起来容易,十几秒就能开一把锁。但他心里却感到焦急,因此他又开了五六个门之后,把铁丝递给女人:“你们自己弄吧,我有急事。”

    “什么?操你……”

    白纳没管她了,他现在头晕,全凭一口气撑着,做事有些迷迷糊糊,而且嗓子干得厉害,得找点水喝。他把这群人丢在身后,大步朝前走,没管后边的鬼哭狼嚎,一步步走到地牢门口。那边有一间警卫室,里头有三名看守,点着油灯,窝在桌边打牌。

    他们在打一种很古老的牌戏,叫做“吊水鬼”,本身是四个人玩的游戏,但三个人勉强也能玩。白纳听见他们说:

    “又在那鬼哭狼嚎了……[白衬衫]。”

    “别管他们。”

    “好像说有人越狱?”

    “嗤,这招用过多少回了?你是没见着那大妈,劈里啪啦可会讲了。”

    “她不是还年轻着吗?一对[抽烟斗的老水手]。”

    “嘶……你这牌——“

    “运气、运气。”

    “凿子。”

    “修理工。”

    “大副。”

    “船长。”

    “水鬼,逮住了。”

    “妈的。”

    警卫室里响起一阵洗牌的声音。

    白纳蹲在旁边,盘算着该怎么遮人耳目地溜过去。需要说明的是,警卫室并不是一间完整的房间,它其实只是牢房与墙壁拐角间的一块凹陷进去的空地,正连着走廊,旁边就是通向上层的楼梯,那三个人就坐在那边打牌。

    其实这时候白纳本应想到他可以从另一边的地牢里钻出去,但他脑袋烧得严重,能站着就已经是个奇迹了,却很难做出最正确的判断了。在出口大剌剌地立在前方的情况下,他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从那出去!但他一次只能让一个人眼睛失明,该怎么办?

    失明,失明……

    他绞劲脑汁也没想出什么好办法,后头或许还有人穷追不舍,心里着急上火,于是很快下定了决心,先从牢里弄来一根铁杆子,然后对前头的油灯抬起了手。

    刷——走廊内一片黑暗。

    “艹!谁把灯熄了?”一名看守问。

    “没油了?”

    “可能,有火柴吗?借个光。”

    “是不是有人?”

    “什么?”

    “我这儿有柴火。”

    “有蜡烛吗?”

    “火把!火把!”

    几十秒后,白纳拎着铁杆,从楼梯口走出来,底下的看守还没找到他们的火把。他看了一眼手中的杆子,本来想扔掉,但想了想又放回怀里。

    说不准会用到——他嘀咕着,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