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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非同寻常的友谊

    小山德罗蹲在围墙边,懒散地打着呵欠。他身前是孤儿院那高大的楼房,从里面传来熟悉地锅碗瓢盆的噪音。

    这是他连续来这儿的第五天。倒不是贪图这儿的伙食,他是个有恩必偿的汉子,所以在接受了安娜的馈赠之后,第二天就跑过来想要回报给人家点什么。

    钱是不大可能的,那是他的命根子,不过他瞧见安娜似乎经常被后厨里的人欺负,马上又冒出来一些不大文明的点子。对黑街长大的小山德罗来说,有这个想法是理所当然的——如果被欺负了,就要十倍二十倍地欺负回去——这是他在不长的人生中总结出来的经验教训,并且就在几天前得到了很好的验证。而那位安娜显然是柔弱可欺的女人,这时候就需要他这样的小流氓来帮她一把。

    他是这么想的,不过被对方拒绝了。于是他只好老大不情愿地掏出钱,但也被对方拒绝了。

    这让小家伙很是懊恼,因为除了在黑街学来的那一套,他几乎想不出有什么其他办法来报答她了。他找了几个认识的人商量这件事,可惜这群好吃懒做的流氓和他的想法是差不多的,提不出什么有用的意见。思前想后,他还是直接找安娜问了这个问题。

    “你……不用想着这件事……”瘦高瘦高的安娜用那双细长的手拨弄着他的头发。

    “那怎么成!”他一边咬着鱼干,一边甩起头,“不帮回来我晚上都睡不着觉!”

    安娜微微侧头。

    这位女帮厨身上套着一件发黄的围裙,脑袋上扎着一顶蓬蓬的厨师帽,黑头发都盘到帽子里,只有几缕发丝漏了下来。

    “如果你真的想报答我的话,我倒是有件事要拜托给你……”

    “您说!”小山德罗来劲了,跳起来拍着胸脯,“我一定给您把事情办好咯。”

    安娜犹豫了一下,低声说:“这件事很困难……我以后再告诉你。你、你以后每天都来这里吃晚饭吧……”

    她这话几乎是带着哀求的口吻,容不得小山德罗拒绝,于是他就变成了孤儿院的常客。

    孤儿院的晚饭也挺单调,不是煮汤就是在煮汤的路上,或者就是面包加腌黄瓜、还有炒面粉之类的。平常能吃到最好的东西也就是烤鱼干了,但他想吃鱼的话不如去海边的渔船上帮工,天天都能吃上海货。

    尽管如此,他还是每天都跑过来瞅一眼。能弄一餐饭也不错,因为之后要帮安娜一个大忙,他心里也不会有什么愧疚。

    今天他来得有些早,只能百无聊赖地在瓢泼大雨中等着对方出现。

    许久,后厨那边渐渐没了声音,只有零碎的敲打声与水流声。安娜抱着一只小碗,弓着身子小跑过来,瞧见小山德罗,忧郁地拨弄拨弄他的头发:“你怎么,怎么又在淋雨。”

    “不妨事,”小家伙挥挥手,接过她手里的碗。今天的菜轮过一遍,又成了青豆汤,就是没有肉粒了。他喝了一口,砸吧砸吧嘴,觉得有些淡,可能是没放盐。

    “你们就吃这东西?”

    “对。”

    “那怎么成,不吃盐没有力气啊,”小山德罗很不开心,他一想到自己的几只“小猫崽儿”可能受到了虐待心里就火大。但是伙食这方面他还真没有什么好方法,只能时不时弄点好东西来给他们。

    “你平时吃什么呢?”

    “有什么吃什么,店里面什么没有。实在不行去海边摸摸也成。”

    “偷东西是不好的……”

    “嘿!我可都是付了帐的!”小家伙有些被惹毛了。

    “啊,那你平常干什么赚钱呢?”

    “这好说,帮别人通烟枪、打听消息、捡垃圾、捎口信,嗳,大人不愿干的活儿我们都干。”

    “很辛苦吗?”

    小山德罗瞥了她一眼:“克克啥?快活得紧!”

    他咕咚咚喝完青豆汤,把碗还回去,抹了把嘴,问道:“你到底要我帮什么忙?”

    “我……”安娜欲言又止,咬着嘴唇说道,“稍等。”

    她匆匆回去后厨,过了一会,撑着一把伞出来了:“我带你去见个人。”

    小山德罗瞅瞅这把破了洞的伞,嘀咕道:“真是脱裤子放屁……”

    他们走出孤儿院,沿着牡蛎街往南走,然后往东拐了个弯,拐进老面包街。就在这条街上有一栋编号为0904号的双层的房间,底下是一间花店。艾米朝花店老板红珊瑚夫人打了声招呼,自顾自走上了二楼。

    二楼看来是出租屋,一条走廊连着四个房间。她走到201号房门口,拿出钥匙,轻巧地推开了门。

    她走了进去,脚步声很轻、很慢。

    房间里有一张床和一个衣柜。小山德罗四处张望,发现紧闭的窗台上还有一盆马蔺草花。

    小山德罗要是再不知道这个女人是带她回家就是傻子了。他感觉自己明白了什么,挠着头,抱着惋惜又坚决的心情说道:“对不起,女士,我可不能当您的孩子。”

    “你说什么?”

    “我不喜欢被别人收养。”

    艾米罕见得掩着嘴笑起来。这时,床上忽然响起一声嘹亮的啼哭。她连忙走到床边,轻柔地抱起那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放在怀里缓慢地左右摇晃,嘴里轻声哼着没有词的曲调。

    过了一会儿,婴儿的啼哭声平息了下去,又安稳地闭上眼睛。

    小山德罗轻手轻脚地走到一边,瞅了眼孩子胖嘟嘟的脸,问道:“这是你……您的孩子?”

    安娜嗯了一声。

    “嚯。”他没敢伸手去捏小孩的脸蛋,只是感叹了一声,然后问,“那您要我做什么呢?”

    “我希望您帮我养他。”

    小山德罗吃了一惊,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养一个婴儿?一只流浪狗照顾一只没睁开眼睛的花猫?哈,夫人,我不知道您是怎么考虑的,但这样的担子对我的细胳膊细腿来说还是太重了。我看您的经济情况应该还没到要抛弃这小东西的地步吧?”

    “不、是因为其他的原因……”

    “哦,我明白了,”小家伙一捶手心,“是您上工的时候照顾不到他……咦?我看楼下的老太太也是个好人,您给她呗?女人照顾孩子总比我好。”

    安娜无奈地笑了,她腾出一只手,揉着他的头:“我知道、我知道……但红珊瑚夫人也很忙……这样吧,你如果有空,每天都来看看这孩子,行吗?”

    他有些踌躇。

    “每天十二个铜方。”

    “成交,”小山德罗脸上露出了狡黠的笑容,“唉,原来您是要找一位便宜的保姆——嗬,我还以为您想收养我呢,您知道,有些闲得无所事事的贵妇人不喜欢在孤儿院里泼洒她们的爱心,反而要到大街上挑我们这种皮孩子。嘿,我是有娘的人,怎么能被别人收养呢?”

    “你的母亲还活着?”安娜有些惊讶。

    “可不是么。”

    “那你怎么……”

    “那蠢娘们自己给自己弄号子里去了。”

    “不能这么说自己的母亲。”

    “那能怎么办呢?”小山德罗很是无赖地摊开双手,脸上好像忽然蒙上了一层流氓的面具。

    “你应该去看看她。她、她一定很想你……”

    如果不是小宝宝还在这儿,山德罗肯定要开始捧腹大笑了。现在他只能抱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低声地说:“我的娘!”

    过了一会儿,他恢复了平常的样子,朝安娜鞠了一躬:“那么,这事儿就这样说定了,我还要去瞧瞧我的小猫仔们呢,明天见。”

    *

    小山德罗从楼上下来的时候,外头还在下雨。

    这是句废话,因为雨会一直、一直下,直到雨月结束为止。他站在楼梯口,瞧着路面上溅起的一层白雾,心里头不知怎么有些惆怅,忽然感觉自己就像好大、好大的一条流浪狗。

    于是他坐在台阶上,从怀里摸出烟斗,想要来一口。但火石和烟袋潮得厉害,根本打不起火来,他只好意兴阑珊地伸长胳膊和腿,伸了个懒腰。

    “小朋友、小朋友。”

    耳旁传来轻声的叫唤,他转过头,发现花店的老板红珊瑚大妈笑眯眯地冲着他招手。出于对老人的尊重,他走过去,问道:“干啥?”

    “哎呀呀,怎么湿成这样了,”大妈扯着他的衣服,啧啧个不停,“小心,你这样会感冒的。”

    “我身子好着呢。”

    “怎么还有烟斗?小孩子怎么能抽烟呢?”

    小山德罗挡开她扯自己烟斗的手:“唉,大娘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瞧他嘟着嘴的模样,红珊瑚大妈拨了拨他头上的卷毛,笑道:“怎么了,和妈妈吵架了?”

    “什————么?”他拉长了音调否认道,“她可不是我的娘!”

    “嗳、嗳,不能说这样的话,”大妈用力揉了揉他的脑袋,转过身,在她的货架上挑了一支紫色的鸢尾,“拿着、拿着,给你的妈妈送过去。”

    小山德罗还想说什么,但也不知道说什么比较好,挠了挠头,一转身跑到楼梯间里,但想了想又从旁边溜出去,却往圣堂的方向走去了。

    雨水的声音似远忽近,其实一直在耳边。树坑里的水和着泥浆流出来,马上又被暴雨冲刷地干干净净。这种雨天,衣服真是个累赘,他很快又变成了赤膊的小山德罗,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怀里的鸢尾已经被雨点打得不像样子。正巧,他看见塔克撑着伞从圣堂的正门走出来,便一溜烟钻到伞下:“呦,旷工的祭司先生。”

    “别扯淡,我这是要去买面包呢,”塔克低头瞅了一眼,皱起眉头,“从哪摘的花儿?都蔫巴了。”

    “花店那大娘送的。”

    “唉,”塔克感叹道,“真是糟蹋。”

    小家伙不乐意了:“怎么就糟蹋了?我正准备给我娘送去呢。”

    “她宁可你送一瓶酒进去。”

    “还是你了解这娘们。”

    “上梁不正下梁歪。”

    “什么?”

    “没什么,”塔克走进面包店,“要我给你带一个吗?”

    “算了吧。”

    过了一会儿,塔克手里提着一个小篮子走了出来。

    但他并没有往自己家的方向走,反而朝北走了一条曲折的小道。这条小道夹在两边层叠的建筑之间,上上下下有好几段台阶,撑起来的伞骨偶尔会卡在两面墙之间。小山德罗忍不住问道:“你去干啥?”

    “去瞧瞧你母亲,毕竟她是我送进监狱的。”

    这是两年前的事儿,当时小山德罗的母亲正好牵扯到一起盗窃案中。在海风城,一般的小偷小摸其实并不是什么大事,很多受害人都不一定会报案。只是不巧,他们偷了一位富人,而且还是把人家骗到他们这儿偷的——用勒索或许更明白一些。反正不管是偷还是勒索,这群被当场抓获的蟊贼很不幸被判了三年劳役,他的母亲可能在监狱里头织布或者劈柴。

    他们一直溜达到海角监狱,在门口被狱卒拦下来了:“干什么的?”

    “探监。”

    “名字?”

    “玛丽亚·橄榄,”他指了指小山德罗,“这家伙的母亲。两年前因为盗窃入狱的。”

    狱卒拉着名单,仔细翻看了许久,皱着眉头说:“死了。”

    “死了?!”塔克吃了一惊,“什么时候?怎么死的?”

    “您稍等,我看看……”面对着一位祭司,狱卒的态度比较恭敬。他从抽屉里摸出一本笔记本,翻过几页,指着上面的一行字念了出来,“风月,牛与苜蓿之日,10450号玛丽亚·橄榄因晚饭时吞食牡蛎堵塞喉咙而死……您瞧,就是这样。”

    塔克与山德罗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