洱篪（下）

    水边的夜晚尤其寂静，深秋更加。

    穆榮因为胆怯而犹豫，因为犹豫而在水边踱步，不敢回到自己的屋子，生怕一进去就迎面撞上那个现在不知如何面对的人。走累了，她就静静地立在水边。一阵乐音隐隐约约传来，其声悲甚。穆榮好奇地循声而去，没一会儿，就找到了那个吹奏的人。

    皎洁的月色倾泻，为他色泽偏冷的白发渡上银辉，圣洁不可亵渎；帝释青的袍服将他包裹，上面有龙鳞暗纹——他只留了一个背影给她。穆榮愣了愣，刚想逃一般的离开，一个转身，就见方才还在吹奏的人已经来到她面前的不远处，面对面站。

    她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手上燃起火焰，万物烬从中现形。

    洱篪被拿在左手上，点蒼靛青色的眸子里跳跃着对面燃起的火焰，他轻轻笑了笑：“穆榮，天地都是月光，火焰太突兀。”“你当时出现在我的生活里，也是这般。”穆榮开口，心绪纷乱。点蒼愣了愣，反应过来后，不由追问：“那么现在呢？”“……新多了夜月，合适多了。”她说着，缓缓走来，万物烬之上的火焰都熄灭，“我想看看你，点蒼。”点蒼看着她走近，忽然觉得不合适，也向她走去——两个人面对面停下。

    “你还是那么好看。”自暴自弃般放弃了华丽的辞藻，点蒼羞于将那些在心里翻来覆去的话说出口。穆榮看着比她高一些的人低下头，脸上浮起了淡淡的红晕，忽然一笑：“点蒼比我还胆怯么？”“我在你面前，永远抬不起头。”点蒼的声音沙哑，满心愧疚。“点蒼。”穆榮突然跟从自己心意伸手将他抱到怀中，“我原谅你了，在黄昏之城第二次入侵丹穴之前，我就已经原谅你了。那个晚上我醒着。”“你，你知道了？”他忽然觉得周身仿若火烧，可是他心心念念的人投怀送抱，他不舍得放开。“对，才知道。韶蒼印是我忙里偷闲刻的，只是来不及给你，我的错。”穆榮忽然就想开了，如果是自己爱的人，三个哥哥们，也会祝福她的吧？“你还愿意吗？与我来住，住在雍容居，陪在雍颂旁？”说完她就松开了他，后退了几步借着月色看他染上了红晕的白净脸庞，等他的回答，“我不强求你，点蒼，请你跟从你自己的心意。”

    点蒼凝视着对面看着她神情看不出半分破绽的人，良久又看向天上望舒，下定决心，一步又一步慎重地走向她，然后伸手拥抱住了她：“我的心意，是在你身边，穆榮。”“之前寻念与我闲聊时说起了坊间的话本子，现在想来你我手上拿着的，大概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那一本。”穆榮也抱住了他，靠在他温度有些低的胸膛，“你是在因为我的话伤心所以不愿意见我了吗？”

    点蒼摇摇头，看着比自己矮了大半个头的爱人：“不，我只是想起了我幼年时父皇对我的教导，他也教我，先族人，后己身。我明白的，你的责任。你我相互纠缠，却绝不互相依赖。”“你是我的锦上添花。”话音还未落，穆榮也缩回了他的胸口，没敢看他。“你是我心安处，归路所指。”几乎是脱口而出，上一世来不及说的情话宣之于口，他闭上了眼睛。穆榮闻言惊讶看去，然后看到他脸庞又红了几分。

    她松开他：“点蒼，你会不会化掉？”“何出此言？”他颇为艰难地看向她。“因为你脸很红。”穆榮诚实地看着他，“你不是是玄冰么？”本就少言的人因为羞涩于直白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好啦不逗你啦！”穆榮忽然开心地笑着给了抱了他满怀，“点蒼，我还有一件事要和你说。”

    前后两句话她的语气差别太大，点蒼看去：“是，有关携月的么？”“你见过我仲兄？”“不，我没见过，但是我听溟汤殿与我讲过，他讲过携月，讲过曳竺，也讲过你。”点蒼抱着她，想了想，“溟汤殿说携月是光风霁月的人物，不过他大概是看出了我的不高兴，说我是清俊儒雅的人物，一般宝贵。”“哪有用宝贵来形容人物的……溟汤殿也真是慌不择口。”虽然还是耷拉着脑袋，但是精气神好了不少，穆榮又敢抬头看他了，“就是，你应该知道，第一次入侵结束后我整个人状态并不好。”“知道的。”他体贴地抱住她，低下头蹭了蹭她披散的发。

    “我在雍容居，总是一个人缩在我的厚厚的被褥里，我当时总是想着如果我的仲兄还在……会怎么样……我以为我不会再爱上任何人，因为我的三个哥哥，不管是季——滟觇和叔——暝枢，还是我仲兄携月，都是极好的人物。我生下来，就被他们宠着，我不认为还会有人比他们更好。”穆榮揪紧了他的袖摆，“可是你出现了。我一开始却是不以为意，你知道的。可是后来我还是动容了，然后把我仅剩的那一份相爱交给你。可是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战事就开始了——这一搁置，就是那么久。点蒼，在我眼里，你只是你自己，独一无二，不是谁的替代品。”

    “你一直都没与我表达，或者更多时候是我单方面封闭我自己，没有听你说话。点蒼，抬起头来。”穆榮看着他那双越来越有神的眼睛，就着泪水绽开笑容。“好。”点蒼毫无迟疑地点点头，“原谅我不擅长直白，你我是彼此的唯一。”

    “对了，鉴于我们并没有相处过。”穆榮忽然将手放在腰后，仰头看他，挂着笑意，“我们，从爱恋开始吧。”点蒼看着她的笑容，点点头，不由地跟着她一起笑了：“好。”

    白日来临。

    点蒼看着靠着自己还在睡梦中的穆榮，无声地笑了笑。他小心地动了动双手，将她抱在怀中，然后起身，垂眸看了看没有醒来的人，小心地乘风而归。

    “啊，还在睡吗？”曳竺打开房门刚好看到点蒼抱着一动不动的妹妹落在她的小墅面前，凑过去看了看妹妹安静的睡颜，小声问他。“对，我们在那边的山崖上休息了一晚。”点蒼颔首，“你那位小友呢？”“还在睡，我待会儿回去陪他。”曳竺看着他，“我想跟你说一件事。”“没事，还早，接着睡吧。”点蒼忽然凑近了穆榮，放柔了声音哄她。穆榮点点头，又闭上了艰难睁开的一条缝。

    “我还是先把她安顿好再来和你聊。”曳竺只好点头，自己这个至交他还是明白的。

    点蒼很快回来，见着他抱着一只什么：“睡醒了？”“差不多，还在犯困，但是说要跟在我身边。”曳竺垂眸看了看趴在怀里睡得香甜的小开明，默了默，然后抬首看向他，“她和你说了吗，关于携月的事。”“说了，她说她早已原谅了我，然后把那份被延迟了的相爱也给了我。”点蒼维持着如常的面色，轻声道，“到头来真正胆怯的，只有我一个。”“你也不是胆怯，否则哪里会以洱篪来引伯过去。”曳竺轻笑一声，“不过是你不擅长表达、只会行动而已。你真应该向迟夕请教请教，他家那位是真的难说话。”“他家那位？曳竺，这不太好。”点蒼回忆了一下那抹金色幽魂陪伴的黑衣女子，摇摇头，“你那么早起来就是为了和我说携月的事么？”“不止，还有她两个已经回来的兄长，是我母皇那边的，日暝亲王暝枢和川涟亲王滟觇，他们是一对孪生兄弟，排行叔和季。”曳竺气定神闲地继续道，“然后，他们已经知道，在他们死后伯的遭遇。”

    “我明白了，我自会与他们解释。”点蒼浑身一颤，然后点点头。“他们俩只会想着如何处理我，你毕竟，在那时也算是我这边的。”曳竺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轻笑一声，“他们两兄弟我是不惧的。”“但你至少应该为穆榮考虑一下，我觉得她现在，处境不太好。我们在她的后半段，而他们兄弟在她的前半段——我们之间有矛盾，她与我们有矛盾，你要她在那么复杂的情况里如鱼得水，终究是过分了些。”点蒼回眸看向屋子的方向，“曳竺，你还是想控制她么？明明已经将军权交出去了。”“你以为他们回来，会不要权力么？”曳竺终于冷了声音。

    “曳竺……”怀里的小兽唤了他一声他的名字，一只小爪子探了出来，“曳竺，你这是在……？”“睡醒了？”曳竺不再看他，而是垂眸去看瞪大眼睛看自己的小开明，“你不是要跟着我么？”“嗯。”棂裳点点头，直起了身子，在他下颚处蹭了蹭，“我感觉你又生气了，就醒来了。”曳竺无奈摇摇头：“你不必那么注意我的。”“不管。”棂裳又窝了回去，四爪朝天，他仰躺着看他，“什么事情？”“曳竺在担心他手上的权力。”点蒼说完就抬步走向穆榮在的屋子，“交给了你，冥榕亲王。我去看看穆榮。”

    留下了一人一兽面面相觑。一个翻身一个跳跃，青年人站在他的面前，神色完全冷了下来：“你说过你的本职只有外交，怎么，还是想要更大的权力么？”

    点蒼小心翼翼地合上房门刚好看见穆榮坐起身来敲着自己脑袋的模样，不由笑了笑：“这是怎么了？”“唔？”穆榮偏过脑袋去看，看见了他的标志性配色后就放松了警惕：“你，何时醒的？我怎么回到屋子里了？”“天刚破晓，我抱你回来的，路上碰到了曳竺。刚刚和他聊完回来。”他说着走到她身边，“睡够了？”“博山和你说了什么？”她避而不答，目光灼灼地望着他，“我想你帮我，平衡一下博山、日暝、川涟三位亲王之间的关系，太累了，戴着面具。”“好，我现在可是名正言顺了。”忍不住地露出了微笑，穆榮的哈欠都被硬生生地忍了下来——她想看他的笑容。

    “博山，惧怕自己的权力被分走，但是我觉得冥榕可能能够将他劝住——我回来的时候听见棂裳在质问曳竺，语气里还有些恼怒。你另外两位哥哥我还没见到，估计还没出来。”点蒼坐下来，将她揽入怀中，“那我呢，在我面前，你可戴了面具？”“我要是戴了面具，就不会再在你这儿那么随意了。”惬意地靠着他的臂弯，穆榮回眸看他地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