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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周旋久

    距离三合城足足有数百里之远的某条官道上,

    一对师徒并肩而走,坦坦行之。

    此处官道原先隶属于江宁府句容县界,乃是前朝运输粮食和官盐时的必经之路,虽然称不上所谓的兵家必争之地,但好歹也是一处不容忽视的粮道。

    不过后来,由于乾阳王朝与朱雀王朝于漠北草原兵戎相向,正式开战,以至于各个郡府衙门的青壮年都被强征入伍,赋税连年攀升,最后反倒是在此地竟然滋生出了一批靠着劫掠过往商贩的山匪。

    倘若乾阳还不曾处于内忧外患的窘迫困境中,恐怕这批盘踞于此的山匪不消半个月就已被斩草除根了,只是可惜当时的朝廷官府已经抽空了所有的兵力,再无法分心应付这伙小小的山贼。

    久而久之,官府无心也无力剿灭这群山匪,继而连同整条官道也一并抛去,任由其杂草丛生。

    不过令此地百姓大为不解的,是乾阳王朝明明大胜归来后,竟然仍旧不打算处理此地的隐患。

    虽然百姓并未从官府告示中得到消息,但是私底下都早已传开:盘踞这条官道的那伙贼人恐怕身份来历并不简单。

    师徒二人走到一处断壁残垣,停下了脚步。

    “端阳,这一路上,始终有一抹隐晦的气机在此地流转,你可曾察觉到分毫?”

    一袭黑影就此转过身,嘴角微微张合,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庞上是一双澄明如镜般的双眸,似乎对于眼前这位天资根骨俱是上佳的弟子,所抱有希望颇多。

    身形似铁塔浮屠般的少年一时间被问的有些不知所措,右手挠了挠脑袋,心虚道:“师父,我......”

    林端阳欲言又止,下一刻,这位身份为小城铁匠铺老板的黑影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不用说了。

    铁匠转过身揉了揉眉心,眺望着远处,澄明的双眸中仿佛诞生出一抹不相符合的浑浊。

    对于这位年少时也曾是天之骄子的铁匠来说,其实只要他愿意,那么收取一位比林端阳更为出色优异的弟子,从来不会是什么难事。

    林端阳的天赋固然称得上惊才艳艳,但所能够媲美的终归是一国之地,再广也大不过一州之界。

    对眼前师傅心思全然不知的林端阳,早已找了块稍微平坦些的草地,一屁股坐在上面,顺手又摘了颗刚破土而出的狗尾巴草,悠闲地叼在嘴里。

    早在若干年前便登临返虚巅峰,离所谓的混元境也不过一墙之隔的铁匠,对于身后少年的行为自然是尽数知晓,只是这个看似玩世不恭不将修为境界放在心头的少年,隐隐约约间总能触及铁匠心中一抹柔软。

    一抹早在甲子岁月前便被其亲手碾碎埋葬的柔软。

    曾经的铁匠,又何尝不是一位青衫长剑,仗剑临江,引女子流连注目的风流郎?而且真要同那些将手中长剑看作装饰品的花架子纨绔相比的话,这位曾化名蜀宁的正宗山上剑修,可谓是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

    剑修,作为不属于儒释道兵三教一家外的百家,可谓是山上修士公认的杀力最强,也是罕有能够与纯粹武夫同境界互凿体魄的蛮横存在。

    而蜀宁所拜师的那处剑池,虽说早已因为青黄不接的缘故,以致于逐渐跌出了前三甲的席位,不复先前荣光,但是瘦死的骆驼终归比马大,所以即便如此,蜀宁在那里所收获的传承剑术也是堪称世间独一等的存在。

    更有甚之,宗门内硕果仅存的老祖,甚至将那柄容纳了宗门大半气运的佩剑赤霄,一同赐予了他。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这位宗门上下被当作中兴之祖,未来的大乘境剑修,却是对于修行二字并不热衷。

    藏经阁内看书读书,是为了缓解乏闷。山巅之上舞剑出剑,不过求一朵云霞。望月亭内盘膝冥想,只想望山外景象。

    那一年,铁匠十八,化名蜀宁,下山入世历练。

    任谁都想不到,这位即便不用心练剑也能修一颗澄明剑心的天才,在那一次的历练中彻底与曾经的自己道了告别。

    没有人知晓,哪怕是山门派下暗中保护蜀宁的几个探子,也对发生在后者身上的事一无所知,只是隐隐约约探查到某位女子的蛛丝马迹。

    可那是一位没有丝毫修炼天资的平凡女子,换言之,一州之地内,如这位女子之人,比比皆是。

    去时金丹,归来元婴。

    一个风雪夜,蜀宁带着几乎要凝成实质的煞气,回归了这个养育其十八年之久的宗门。

    而这座曾经位居剑修前三甲的剑池,仿佛无一人察觉到这位已然失了心神,误入歧途的弟子。

    那个寂静到有些可怖的夜晚,一袭青衫少年就这样独自一人仗剑跪在宗门石碑前,似乎偌大的宗门内已经空空如也。

    次日清晨,杂役清扫山门之时,在石碑前看到一本没有标注名号的剑谱,以及那柄由宗门老祖亲自赐下的佩剑赤霄。

    从心中梦魇中挣脱出来的铁匠,望着当初剑池的方向,长吁一口气,似乎在与心中的某位存在轻笑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我都快忘了当初的自己了。”

    仿佛得到释怀一般,铁匠接着开口道:“当初我下山历练,遇到的那位女子以及后面发生的那些事,其实早在回山之时就已经想明白了一切......”

    在铁匠心声落幕后,一道淡淡的青绿色身影缓缓浮现在其身前,无奈地回答道,眼神柔和中满是傲气:“可你还是如他们所愿了,自此剑心蒙尘,剑道坍塌,甚至连你引以为傲的剑术都不再如曾经那般一往无前,你,终究还是变了。”

    “那场事变之后,你发了疯一般修炼,甚至不惜离开剑池,遁入世间,最后辗转来到这处最为诡异但又机缘丛生的小城,你心中到底还有什么不甘?”

    闻言,铁匠扯了扯嘴角讪笑,许久后又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郑重道:“你又怎么会不知道?”

    铁匠一语落下,仿佛如一锤定音般沉重,此刻于内心心湖间对问对答的俩人,一同陷入了良久的沉寂中。

    半晌,那袭青绿色身影无奈地揉了揉眉心摇了摇头:“其实那场谋划内,有不少幕后之人已经被你知晓,甚至连当初离开剑池也有其中缘由,只是当年那位老祖的本意当真是如此吗......”

    铁匠猛地攥紧双拳,又忽然间卸力,仿佛一场不亚于善恶之辩的争论在那一瞬间将其包裹,沉默许久,无奈道:“当年的我,自认为天资卓绝丝毫不亚于那些道子佛子,甚至连所谓的先贤前辈都不放在眼里,一心只想着追求自己的大逍遥。”

    青衫人影神情不明地望着眼前人,眉峰紧蹙。

    返虚晋入混元,需要度过一场心魔劫,而那袭青衫人影,即是铁匠的心魔,又是蜀宁的过去。

    对于当初蜀宁那桩变故,所有人都错了,甚至是剑池那位大乘期老祖也同样是算错了。

    什么剑心蒙尘,剑道破碎,其实从来不是因为心爱女子死在自己身前。

    至于后来的潜心修炼,连破数境,也与所有人认为的挫败感大相径庭。

    真正令这位剑道大才心寒,以至于心性大变的,应该是他猛地发现自己前半生所追求的无拘无束大逍遥,竟然如同水月镜花一般,一场被他人掌握的梦幻罢了。

    没有人知晓当年那一夜,蜀宁跪在宗门石碑前,究竟想了些什么。

    忏悔?无力?复仇?

    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空,那个曾经八步赶蝉只为一张完整蛛网的少年,那个自觉在宗门内逍遥自在的修士,在那一夜后,只想着修炼,他再也不愿将自己的人生交付于他人手中执掌。

    他,想要摆脱木偶傀儡的宿命。

    自始至终,哪怕是盘膝坐在一旁的林端阳,似乎都因为某种诡异的力量,以至于从未望向过自己师傅那边,哪怕是一眼。在他心中,似乎自己师傅一直都在盘膝冥想。

    微微泛起波涛,打起浪花朵朵的心湖中,

    那位逐渐入了魔的铁匠忽然间一扫先前颓废,朗声笑道:“我与我周旋久,宁做我!”

    随着话音落下,心湖外的天地间仿佛笼罩起乌云朵朵,沉闷的滚雷声似乎在宣泄着上天的怒火,那是一种自身气运被分割后的暴怒与不满。

    轰然间,一道沉闷的雷声翻涌起铁匠心湖间的波涛汹涌,原先那袭青衫也随着这缕滚雷逐渐消散,不过就在这临门一脚之际,一道凄惨裹挟着不舍的女子呼唤传入铁匠耳中。

    “宁郎!救我......”

    闻言,铁匠心神顿时有了一抹恍惚,也正是这一刹那的动摇,原本只差这最后一步便可晋入混元境的铁匠,在这一刻功亏一篑,如同空中楼阁般悉数崩塌。

    而那袭本该消散于天地间的青衫人影也在这一刻收敛起了先前的温文尔雅,厉声讥讽道:“好一个千轻骑,好一招瞒天过海,竟然连天道都险些被你蒙骗了过去!”

    “不愧是剑道数百年一出的大才,试图用大逍遥击碎这场问道,但你可曾想过,因为你的弱小而在你身前眼睁睁死去的心爱女子,也是你的不逍遥!”

    那袭青衫望着眼前七窍溢血的铁匠,怒极反笑:“心中沾染着七情六欲,却妄想以大逍遥为引破境,好一个千轻骑,好一个痴人说梦!”

    渡劫失败的铁匠没有作声,只留给那袭青衫一个背影,随后便离开了那片心湖,收敛了心神。

    回过神来的铁匠缓缓睁开眼,眺望着远处的大好山河,余光心神不经意间也掠过身后的林端阳。

    “旧事如天远......”,铁匠长舒一口气,仿佛预料之中般喃喃自语:“果然还是会失败......”

    正月里的春风,比不得夏日蝉鸣里的烈日炎炎,也不似腊月寒风里的冷冽刺骨,但就是这一抹细腻的风,吹拂过大地四野,掠过边陲小城,抚过千沟万壑,最后将一缕气息悠悠卷起,洒落在师徒二人身前。

    “竟然有人敢以秘法豢养此兽,当真是不怕书院那群人......”

    望着这缕不见其形的春风,心神萎靡的铁匠暗自嘀咕一声,随后双眸顿时深沉了下来,遥遥看向北方,目光似乎在这瞬间越过了群山,朝着某把椅子上的人,微微蹙眉。

    下一刻,似乎是联想到了自己如今处境的铁匠,竟然破天荒地在脸上露出了一抹放肆的笑意,余光间隙中瞥向身侧的林端阳。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

    既然他时他日而非今时今日,那么已经褪去了昔日身份的铁匠,出手自然是可以做到随心所欲,甚至是无法无天!

    以秘法豢养大蟒,任由其偷取此地福地洞天气运,只为等待这头畜牲化蛟龙的一天?

    “甲子岁月,也不知是乾阳哪一任天子竟然有这等魄力胆气?”

    “倘若没这个亲传弟子,或许还真可以看到一人一国吞并一州的逆天之举?”

    对于铁匠而言,林端阳比起徒弟二字,反而更像是一个曾经的自己,这也是他收徒的最大原因.....

    这位曾化名蜀宁的邋遢铁匠,这位当年做了其中一个选择的剑仙,想知道如果是另一条路,可否尤有变化......

    为此,他不惜让出两成的收益给了那位好比钦差一般的儒生,只为自己这个徒弟能有性命走出小城。

    那是一笔没有人会做的亏本生意,但他还是做了。

    想到这里,铁匠双手撑膝,随后站起身瞥了一眼林端阳,微微摇了摇脑袋,轻声道:可惜......”

    没有人,甚至是连铁匠自己都未曾注意到,自己背后那块代表着传承的印记上,有一抹幽幽的光芒亮起,那是一柄无鞘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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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容县界官道,

    某处被人以大法力强行搬移而至的福地洞天内,

    一袭已经被血色浸染全身的人影横飞而出,最后凭借手中断剑才得以稳住身形,但即便如此,依旧是难免修为枯竭殆尽,血气自全身翻涌不止的结局。

    距离仗剑青年不远处,有一位被其死死保护在身后的女子,面色惨白凄冷,美目流转间满是对身前那位仗剑青年的关心。

    不过从仗剑青年凌厉的眼神之中,不难看出他还有最后的搏命手段。

    只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等放在寻常同境界之内可以横扫一切的秘法,能否阻挡眼前这头畜牲一息。

    天地间只有为数不多的法宝与秘法可以弥补境界之间的差距,对于寻常修士来说,相差了一境便是隔了阴阳。

    更何况修士和妖兽之间,后者对前者仿佛天然压胜,可以凭借强悍的体魄越过一个大境界对敌,这种感觉就如同人间武夫极致与修士大能一般,倘若不能稳稳碾压一个境界抑或是法宝充沛,绝大部分修士同境之内无法与武夫妖兽相比。

    “师妹,你快走,我尽力拖住这头畜牲!”

    还不等仗剑青年说完,遮天蔽日的一袭尾巴瞬间轰然而至,崩塌出一片数米的废墟,似乎在嘲笑着青年先前的言语。

    仅仅只是以半个身躯对敌的大蟒,在此刻已经是占据了天时地利,唯独少了人和,若非这两个蝼蚁正好碰上了它即将化蛟时的虚弱期,恐怕早就成为了一滩血肉碎骨。

    在这头返虚境巅峰的大蟒眼中,哪怕这个青年后手再多再强,可是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也只能是含恨而亡。

    仗剑青年拼尽最后一丝气力逃过这最后一击,随后仿佛是做出了最后的抉择一般,狠狠地咬住舌尖,一口精血喷出,下一刻一道剑芒从他身前缓缓升起。

    那是一柄古朴到有些不起眼的剑,是寻常剑客腰间常佩的剑,也是一柄无鞘之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