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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你还记得吗

    一

    虽然王善托钟岄劝解沈沨,但钟岄绞尽脑汁也没想好要如何开口。

    或者说,她本就不愿以什么大义什么小义的名头,将他再困回朝堂,推入那漩涡之中。

    在她正冥思苦想,想得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时,潘氏来了。

    “潘大娘子?”钟岄听到时恍如隔世。

    章家丧子、沈家丧父,两人已经三年未见面了。

    “快请。”钟岄起身迎了出去。

    潘大娘子一袭宝蓝衫子,头戴金雕嵌宝簪,面上带着温和的笑,瞧见钟岄迎出门,笑着开了口:“钟娘子,许久不见了。”

    “大娘子万福。”钟岄欢喜着行礼。

    “你我不必多礼。”潘氏止住钟岄的礼,拉住她的手扶了起来。

    “大娘子来都不派人告诉妾身一声,一时准备太过仓促,不如妾身做东,晌午在城中吉祥楼招待大娘子。”钟岄喜道。

    “也好,那便多谢钟娘子了。”潘氏拍了拍钟岄的手。

    两人进到屋中坐定,钟岄命常欢给潘氏上茶。

    “王都匆匆一别,竟不知再见已是三年后了。”潘氏抿了口茶。

    “是呢,妾身也觉得恍如隔世。大娘子如今可好?”钟岄瞧着潘氏的颜色和缓了许多,想是心情郁结纾解了些许。

    “我很好,劳钟娘子挂念。”潘氏微微一笑,“只是钟娘子远在泰明,文姝又奔波四国,在王都中我再难有说得上话的人了。”

    “钟娘子可有回去的打算?”

    钟岄闻言面上的笑减了几分,试探开口:“大娘子此行,是替今上来的吗?”

    潘氏闻言便笑:“我哪有那个面子替今上传话,只是替我家官人,也替我,来看看钟娘子与沈相公。”

    “章大人?”钟岄不解问道。

    “今上前几日派了王内官来泰明,想必是传达让沈相公起复的意思吧?上次我家官人与文逸劝解无果,如今你眉间又有愁色,想是沈相公还是不愿起复回朝?”潘氏笑着问道,眼神柔和,没有半分压迫。

    钟岄叹了口气,微微点头:“不瞒大娘子,妾身不愿逼他。”

    “那沈家家里的意思呢?”潘氏接着问道。

    “家里婆母与小叔皆是以他为先。”钟岄松松一笑。

    “如今他是沈家的主君,我们也没有觉得他的决定有什么不妥。既然他下定了决心,就由着他。如今沈家在郸州风生水起,想必不算什么坏事。”

    “那沈相公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吗?”潘氏止住了华仪添茶的手,将茶盏放到钟岄的面前。

    “茶盅中的茶叶有浮有沉,因为茶叶没有生命,故而无故浮沉。然人有魂魄,有灵心,怎么甘心随世事浮沉呢?”

    “沈相公原来也是有自己初心底线的人,我与我家官人都不信沈相公会一蹶不振,一夕之间像变了个人一般。若寒窗苦读二十载的圣贤之心能在七年官场沉浮中泯灭,那便不是原来为了为民请命,九死不悔的沈相公了。”

    钟岄一怔:“大娘子的意思是……”

    “钟娘子自己也明白的不是吗?”潘氏含笑看向钟岄。

    “沈相公如今并非安享闲适,而是在挣扎。这时候更需要有个人站出来去告诉他,去把他违心封藏起来的赤子之心扒出来给他看看。”

    潘氏伸手拉住钟岄:“这个人,必须得是钟娘子。”

    钟岄一时失神,出了满身的冷汗,千言万语说不出口。

    “姑娘?姑娘!”

    常欢的声音传了过来,惊得钟岄猛然一醒,却发现自己正在榻上躺着,不禁问道:“潘大娘子呢?”

    “潘大娘子?潘大娘子不是在王都好好的吗?”

    “潘大娘子在王都?不对啊,她刚才还和我吃茶呢。”钟岄揉了揉微痛的额角。

    “姑娘在说什么啊,潘大娘子来都没有来过郸州,怎么可能与姑娘吃茶呢?姑娘是被梦魇着了吧?”常欢用帕子擦去了钟岄额上的汗,又为她倒了杯清茶。

    钟岄喝了茶,恢复了一些清明:“如今是什么时候了?”

    常欢看了看窗外:“寅时三刻了,天还没亮呢。姑娘再歇歇吧。”

    “不必了。”钟岄摇了摇头,看了看身边空荡荡的床榻,“官人呢?”

    “姑娘果然睡糊涂了,昨夜晚膳后姑爷说新收上来的庄子有些暗账需要处理,昨夜就在书房歇了。”常欢笑着接过钟岄手中已空的茶盏。

    钟岄缓了口气,沉思半晌:“你让人烧些水,我要沐浴。”

    “此时吗?”常欢有些哑然。

    “此时。”钟岄实在感觉身上冷汗出得黏腻不爽,又强调了一遍。

    “是。”常欢颔首而退。

    钟岄洗过了身子,换上了清爽的衣裙,坐在廊下吹着风,仔细想着自己的那个梦。

    直至天边熹微,钟岄回过了神,眼神明亮且坚定:“走吧,我们去书房。”二

    沈沨才起,便见到钟岄进了房门,有些疑惑,却也笑着迎了上去:“娘子怎么来了?”

    钟岄看着他眼底的乌青,顿时有些心疼:“昨夜没歇好吗?”

    沈沨牵住了钟岄的手:“不打紧,可算是将那个庄子打理好了,也算是少了一桩事。”

    钟岄默默,垂首轻道:“后院的海棠花开了,你愿意,陪我去看看吗?”

    “荣幸之至。”沈沨含笑温和道。

    沈府后院的海棠是文姝亲自派人送来的南安珍奇品种,若培育得好,一年四季可花期不断。

    杨氏很喜欢那海棠花,钟岄便让人去覃临请来了白止帮忙照看,白止修建一通,临走还不忘将照管法子倾囊相授,无一遗漏地教给了沈府的花匠。

    花匠尽心,养出的花争奇斗艳,芳香扑鼻,煞是好看。

    天还未完全亮起来,后院没有什么人,沈沨与钟岄牵着手看着花海一般的海棠,皆默默不言。

    “前几日,你送给我的那只夜莺,我命常欢拿到东郊林子里放了。”钟岄先开了口。

    沈沨有些奇怪,倒也没有生气,只谦和开口:“为什么呢?”

    “因为他,本就不属于那个笼子。”钟岄抬首对上了沈沨的眼睛,“就算他在笼子里清脆鸣叫,有人喂食,没有天敌,看似无忧无虑。但,他本是属于丛林天际的生灵。”

    聪明清澈如沈沨,自然听出了钟岄的隐喻。

    他眼底沉了沉,假装没有听出钟岄的意思,笑着点了点头:“娘子高兴就好。”

    “这不是我高兴不高兴的事。”钟岄的眉蹙了起来,拉住了沈沨的手臂。

    “那夜莺飞走时的那几声鸣叫,与之前在笼子里对我和阿年乞食时的鸣叫全然不一样。”

    “那样空灵而自由,我永远也不会忘怀。我那时才明白,原来他在笼子里时不是真正的快活,而是他假装快活的模样,可以让我与阿年快活。故而我明白了,他其实是在被迫快活。”

    沈沨脸上的笑意微减,微抿着唇:“娘子想说什么呢?”

    “沈沨。”钟岄叹了口气,“如今的日子,你过得快活吗?”

    沈沨正色点了点头:“快活。”

    钟岄咬着唇,伸出一根手指指到了沈沨的心口:“那你的心呢?你的心快活吗?”

    “我的心也快活。”沈沨认真答道。

    “娘子要知道,我并非那只夜莺。只在笼中便快活高歌的夜莺有的是,若娘子喜欢,我明日便再为娘子挑选。”

    钟岄闻言红了眼圈:“你的意思是,你如今便是安于沈家、安于泰明、安于郸州一个世家主君之位吗?”

    沈沨看着钟岄一时有些无措,但还是故作镇定颔首:“是。”

    “那你为何在知道泰明济贫院许久不发新衣之后,写了文书递到泰明县衙?为何在知道当初尤翰庭火烧西丘之后,负责恢复西丘树植的官员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后,要书信求章大人整顿?为何要在知道永安新任县令替子谋差,贿赂州衙时,要让文逸上报御史台?”

    沈沨被问得一时哑然,逞强道:“我是沈家主君,如此也是为了……”

    “你本可以不这样做的,沈沨。”钟岄摇了摇头。

    “你那颗赤子之心,从来都没有消失过。既然你有这颗心,如今也有机会,为什么放着可以佐助你的权利,只囿于田垄、庄子、生意,做着我这个妇人都可以做的管家事,再固执地拐十八道弯子去平自己内心的看不惯呢?”

    沈沨的眉头也蹙了起来,许久懊恼道:“因为我做不好,我怕我再被人利用,像当初误会林大人那般再做错事。”

    “这世上便没有人永远不会出错。说句大不敬的话,就是今上与先帝,也做过错事。北昭乃至四国,不就是在一次又一次试错中砥砺图强的吗?”钟岄紧紧拉住沈沨。

    “更何况你是人,不是物件,你有自己的判断,你可以尽自己的努力去规避错误。之前你便可以做得很好,为什么如今就不可以了呢?”

    沈沨的眼神开始迷茫,躲闪,不知所措:“我,我做不……”

    “你做得到。”钟岄打断了沈沨的话,伸手将他的头正了过来,强迫他对上自己的眼睛。

    “你还记得吗?你还记得我们当初在文家后院初识,那场大雨里你对我说过的话吗?你说你为官一是为了沈家,二便是要为了为农为商人家做些事。”

    “你同我说的那些话,我一直都记得。”钟岄朝沈沨笑了笑。

    “那时的你,犹如清风明月,是未雕琢的璞玉,如今在官场沉浮几年,便是雕琢打磨的过程,如今玉佩将成,你舍得亲手将他打碎吗?”

    “我……”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阿年诵书的声音从不远处的小书房传了过来,打断了沈沨的话。

    “你这样,有想过我们的阿年吗?”钟岄不肯放开沈沨。

    “圣人有云,读书不仅修齐治平,还要为子孙后代计,为千秋万代计。为天地计,为生民计,为往圣计,为万世计。你读过的书,真的都忘了吗?”

    沈沨一时不言。

    钟岄叹了口气:“我明白,你还是想不通。没关系,当初王内官来传旨的时候,今上便下了死命。如今王内官要回朝复命,不管今上是否罚你,如何罚你,你都还是入王都,拜见陛下一面为好。”

    “我来备车,到时若你还是不愿,你同今上说明白,不管今上如何罚你,如何罚沈家,我都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