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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三座大山之第二套公寓

    2018年7月,陈成在单位组织体检时,查出了结肠癌。

    陈成的父母没有癌症病史,反而是柳萍,父母都得过癌症。当陈成查出癌症的时候,两人都一百个没想到。陈成满心认为,从遗传学的角度,柳萍估计难逃患癌这一劫。在他查出癌症前一个月,他刚刚给柳萍和陈小果买了商业保险。唯独没有给自己买。

    癌症不是突发疾病,专家说,这个病有几年到十几年的潜伏期。

    往前倒推十年,正是陈成协助柳萍做婚礼那几年。从三十二岁到四十岁,陈成把最宝贵的年华用在了一个他不喜欢的、为了谋生而不得不为之的事情上。最后竟还罹患大病。他无限唏嘘,感叹命运之不济。而当他静下来回想的时候,又觉得自己生病罪不完全在那八年,从2017年初他们结束做婚礼,到2018年7月查出癌症,中间还有一年半的时间,陈成觉得,这一年半,如果身心愉悦,癌细胞很可能会被好细胞吞噬、压制下去。但事实恰恰相反。那一年半,他认为是癌细胞疯狂生长、最终导致结肠癌这颗“雷”被引爆的时间。

    因为在三观上与柳萍有越来越多的不合,这一年半里,他的身心不仅没有得到休息,反而负担越来越重。

    那一年半,有三件事,如三座大山,压得陈成喘不过气来。

    第一件,柳萍买第二套公寓。

    第二件,女儿小升初。

    第三件,柳萍跟婆婆的关系。

    买第二套公寓,前面已经讲过,沉重的还款压力让陈成陷入了一个无底的深渊。公寓的房租不足以抵扣月供,他需要不停地刷卡——还款——再刷卡——再还款,不停地拆东墙补西墙,就像进入了一个无限循环,那种看不到头的焦虑,沉重得无以复加。

    越是焦虑,越是艰难,陈成越不想省着花钱。他觉得他们现在的生活水平已经不能再省了。柳萍还希望通过吃破点儿,穿破点儿,节约开支来渡过难关。陈成坚决反对。在被查出癌症之前,他的身体已经出现不适,经常腹痛和便血,身上没劲儿。他以为是吃得不对和痔疮发作,没太当事儿,只想着吃点好的,做自己喜欢的事儿,让自己高兴就会好起来。所以他本能地排斥降低生活质量。

    身上不清爽看似是陈成下意识跟柳萍在生活上唱反调的原因,实际并非如此。在买第二套公寓前,陈成心里其实还憋着另外一个疙瘩。

    不做婚礼之后,他和柳萍曾达成一个共识,就是再投资一套房子。当时,陈成一直念叨父母的岁数越来越大,儿女不在身边,无人照料,这是个必须要考虑和解决的问题。他这个唯一的儿子把父母接到身边是早晚的事儿。东垣小区的房子一共就两室,肯定住不下。应该考虑在东垣再买一套哪怕一居室的小户型,老人来了都有个落脚之处。但是柳萍对这个方案不太能接受。她的理由是,一、东垣的房价太高了,即使一居室的小户型一百万也拿不下,拿下了他们连首付也付不起。二、即使想尽各种办法筹钱交了首付买下了,老人没来之前肯定还得租出去,小破旧的房子能不能租出去先不说,就算租出去了,几百元的房租跟几千元的贷款月供相比,简直是杯水车薪。到时候,他们又背上一百多万的负债,光月供就能把他们压死。

    当时陈成听了倒吸一口凉气,确实也觉得他们还不具备再买房的能力。但是柳萍提出了另一个解决问题的方案,让陈成激动得就差抱着媳妇嚎啕大哭了。

    柳萍说,如果一定要买房,可以考虑到衡州看看。陈成的妹妹陈红在衡州市住,衡州作为五线小城市,房价比东垣低出一半还要多。在妹妹附近买一套小户型,到时候把老人从李县春光镇接到衡州,住在妹妹身边,但房子是他们买的,这样也能解决老人没有儿女照料的问题。

    陈成高度赞同。

    于是,他们找了一个周末,一家三口驱车从东垣赶往衡州看房。去之前,他们已经在网上找到了一个中意的楼盘,并且跟售楼人员约好。到了衡州,售楼小姐带着他们看了两三套房子。有已经建成的现房,也有正在建设中的准现房。看来看去,他们相中了那套98平马上就要封顶的准现房。总价82万,明年就能交房。陈成当时不想再犹豫了,直接就想签合同拿下,柳萍也点头觉得可行。当时售楼人员提出,如果签合同,当天要交三万元定金,一周之内交清30%的首付。陈成突然意识到,自己银行卡里的钱不够三万,来之前没想到会这么顺利,就没准备那么多钱。只能下次再跑一趟。他怅然若失,悻悻地返回了东垣。柳萍也都觉得再沉淀一下未必是坏事,这么快就决定了,万一后悔又会产生一堆麻烦事儿。

    陈成满心想着回来凑够了钱,下周再去衡州签订合同。但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他没能再回到衡州,因为柳萍后悔了。

    回来之后,柳萍经过再三考虑,不再同意在衡州买房子。给出的原因有二:一、房子还没盖好,在房子交付之前,首付加月供,都是纯往外支出,不能出租,没有一分钱的收入,他们的生活都难以维系;二、等房子交付了,一时半会住不上,还得往外租,衡州那种小地方,就怕租不出去,租出去了,也就几百元的房租,解决不了几千元月供的大问题。基本上跟在东垣买一套老破旧的小户型存在的问题一样。

    眼看着父母就能住到儿女身边,多年的心愿就要变成现实,谁知被柳萍一盆水无情地浇灭成了泡影。柳萍不同意,陈成也不可能赌气自己来个暗箱操作,因为买房这事儿太大了。如果在哪儿都不买了,缓一缓,陈成也不是不能接受。但柳萍提出,不买住宅了改成买公寓,而且分析得头头是道:公寓总价款低,五六十万就能拿下。还有,公寓的房租比住宅高。买了就能租出去,马上就能见到回报。

    柳萍给陈成分析的过程,也成了自己认识进一步强化、更加坚定的过程。陈成听完,也适时地泼了一盆冷水:第一,公寓的产权只有四十年,而且增值空间太小,放个十来年价格未必能涨多少,住宅就不一样。第二,公寓往外租也没想得那么容易。三五个月租不出去,或者租户不稳定,都是损失,都是闹心的问题。

    但陈成这盆冷水泼出去,柳萍好像穿上了防雨罩,根本没让她的决定产生丝毫动摇。

    后来,陈成得知,柳萍坚决地要买公寓,跟她从衡州回来后,接到了赵都电视台人事科的电话多多少少也有一定关系。赵都电视台人事科通知她,要补交十几年的养老保险和医疗保险,加起来一共十四万。不交的话,有可能会被电视台除名。

    柳萍显然没钱补交。但是不交会被除名又让她无比恐慌。这个电话一下让她把自己的养老问题提上了日程。她开始考虑自己的后半生该何以维系。说得再直接点,就是自己拿什么养老。她甚至有些后悔当年从赵都电视台出来了。

    十五年前,她从赵都电视台停薪留职来到东垣,从“体制内”走到了“体制外”,十五年过去了,虽然人事关系还在赵都电视台,但是她这个人已经不可能再回去上班了。家庭在东垣,不能两地分居不说,已经小五十的人了,这个时候要求回去上班,单位怎么可能还接受你?谁也能看得出来,这个时候回去就是准备来领退休金呢!这种好事儿,如果没点儿过硬的关系,怎么可能让你得逞?十五年过去了,当年她进电视台父母托关系找的人已经去世,眼下她在赵都真得没有任何人脉资源了。

    从她离开后,赵都电视台就不再给她交“五险一金”,她既没有职工医保,也没有养老保险。前些年因为年轻,她和陈成都没认识到这些事儿的重要性,现在认识到了,晚了。补交这些费用需要十几万。这个数字,都够她买套公寓的首付了。

    没有医保,没有养老金,柳萍内心的彷徨与恐慌空前膨胀。后半生虽然有陈成可以依靠,但男人终究存在“变”数。她觉得,她应该给自己多几手准备——买下第二套公寓。靠两套公寓的月租她觉得应该能养活自己。

    柳萍坚定地想用不动产为自己的养老上一道“保险”。前面在讲到“金牛座的心结”时,描述了柳萍买第二套公寓时的决绝。她对陈成“不紧不慢”的配合态度大吵大闹。最终,2017年4月末,总价61万元的第二套万达公寓,以贷款55万的代价买了下来。从此,陈成开始了负重前行、水深火热的日子。

    柳萍孤注一掷地买下第二套公寓,导致这个家庭负债累累,在他得病之后,她也不想解决之法,只想着举全家之力帮她实现愿望,根本不考虑他的感受,这本身就是非常自私的行为。他甚至觉得,柳萍已经不把他的生死当回事了。没准儿心里还闪现过盼望他早点儿死的念头。这种阴暗的推测一冒出头,陈成心里就惊出一身冷汗。如果是这样,他就更应该好好地活,更应该把自己照顾好,坚决不能让某些人遂了愿。每年他都要给自己买上几身衣服、几双运动鞋;吃饭隔三差五要吃点儿肉;手机用到三年头上该换了就换。

    钱从哪儿来?答案是刷信用卡。

    实际上,这些花销仔细一算没多少钱。他们最大的开支,还是每月不停地给银行输送的利息。

    从2017年买下第二套公寓,他们的债台就不断高筑。到2021年底的时候,他们在银行的欠款已经达到了近80万。分居之后,柳萍把债务一分为二,然后拿走了所有的房租。陈成需要把每月四千多的工资,留下零头当生活费,把大头四千元交给银行还款。刚买下第二套公寓的时候就是如此,债务分开之后还是如此。几年下来,光给银行的利息也有了十几万。按照现在的收入,他不知道余生还能不能把银行的贷款还完。

    更悲催的是,柳萍满心幻想的房价上涨也成了泡影。“房住不炒”让商用公寓的价格跟着住宅一路下滑。每个月挣的血汗钱,连同房租,拱手交给银行,就为了维持拥有对那个一直贬值的公寓的所有权。新冠疫情发生后,租户纷纷退租。尽管她把租金一降再降,公寓还是经常出现租不出去的空档期。

    陈成感到了一种因为愚蠢和偏执带来的生命不可承受之重,他曾经提出卖一套公寓,哪怕赔钱,也认了。但柳萍听到这个提议,就像听到有人要断了她的生路,脸上风云突变,大有“谁卖公寓就跟谁玩命”的架势。

    陈成看出来了,柳萍的歇斯底里、不可理喻,不是她没有看清形势,是她无法接受“投资公寓失败”这一现实。这是继东兴小区卖掉七楼之后,她在房产投资决策上的又一重大失误。她本来是想着拿公寓来翻盘的,是想着投资公寓来挽回当年草率卖掉七楼的损失。谁知事与愿违,雪上加霜。也许她命里就没有这笔财。但她不肯承认,不想承认,也不能承认。她在心里不停地提醒自己,公寓是用来养老的,不是投资,她没有失败。只要坚持住,过不了几年,一切都会好起来。

    只要还能维系,柳萍就要在自认为正确的道路上一直走下去。生活在自我麻醉里,生活在自欺欺人里,生活在幻想里,成了她认为这个世界还算美好、人间还算值得的主要源动力。陈成也不想在这件事上逼得太紧。逼得太紧,不知道会逼出什么天大的乱子。他只能自己默默地承受,默默地祈祷,直到无法承受、无法祈祷那天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