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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胡为泥中

    川江监狱里关着形形色色的犯人,出狱遥遥无期的叫千年龟,进进出出数不清次数的叫万年鹤。

    犯人每天作息规律,吃饭、睡觉、放风、劳动都安排得井然有序。然而犯人多,警察少,狱警看不到的地方,还有拳头在解决问题,有些人因为坐牢的年头太长,被人遗忘了,没有人探视,也没有人加餐,“老天对我锱铢必较,我便睚眦必报”——漫长的囚徒生活,困死了希望,他们欺负别人来增加存在感,发泄压抑的情绪。于是,每个仓的监头顺势而生,监头用暴力保住自己的江湖地位,用暴力抢夺资源,每一个新进仓的犯人,都会被监头教训。监狱里的管教每天都费尽精力去瓦解这种糟粕文化,净化他们带进监狱的江湖戾气。

    韩有成和谢小兵同一天进的监狱,同一天进的19号仓,仓里有10多个人,有的蹲在地上,有的躺在床上,有的依在墙上,不管是什么样的姿势。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了新来的人,因为欺负人可以有肉吃,帮别人欺负人也可以有肉吃。有人小声说:“九哥,来人了。“

    “我眼又不瞎。”被称作九哥的人,啐了一口唾沫。

    “犯什么事进来的。”九哥走过去,把手搭在有成肩膀上。

    有成冷漠地把他的手拨开,并不理睬,径直走向一张空床。

    “有脾气嘛。”麻子存心挑衅。

    “九哥,干他。”有人开始拱火。

    九哥把手挥一挥,“上,打服气了,有肉吃。“

    原先蹲的、站的,一下子蹿起来,围住有成开始群殴。

    帮陈进周维护场子的那些年,腥风血雨,每天打打杀杀,有成跟着陈忠混练就了一身功夫。只见有成左一拳,右一脚,三两下,就把这些人撩倒在地。

    “成少,也敢惹,嫌命长了。”谢小兵看着地上那些人冷笑着。

    有几个赶紧爬起来,向着韩有成作揖:“有眼不识泰山,有眼不识泰山,对不住,对不住。”

    韩有成拍了拍身上的灰,若无其事走到空铁床旁边,四仰八直躺上去。

    九哥阴沉着脸,突然,他象鹰隼一样扑向躺着的韩有成,重重一拳砸下去,有成迅速侧翻身,反扣他的双肩,双腿钳制住他的身体,一顿猛揍。

    谢小兵怕韩有成搞出人命,偷偷按了一下墙上的警报铃。狱警提着电警棍飞奔过来,喝道:“住手!双手抱头,蹲下。”

    韩有成停下手,从床上下来,双手抱头,蹲在地上。九哥躺在床上呻吟,佯装爬不起来。这种争监头的斗殴太多了,此起彼伏,打架好像成了吃牢饭的“第一课”。重塑这些犯人的价值观是一条漫长的改造之路。管教看了一眼鼻青脸肿的九哥,并不同情,他早就耳闻九哥欺人抢食,奈何平常抓不到他一丁点把柄,如今正好借机整治一下:“两个都禁闭一周。”

    禁闭就是一个人单独关小黑屋,24小时独自对着四面墙,还要被饿上几顿,情理达不到之处便“苦其心志,饿其体肤”。

    能关禁闭远离人群,韩有成求之不得,可以稀释一下当下痛苦,尽管他知道这世界上的所有痛苦,他不是第一个承受,也不是最后一个离它而去,但他还是从别人的影子里看到自己惨淡的人生,心情不能平复。

    七天后,出了禁闭室的韩有成俨然成了19号仓的新监头。

    嘉叶去临海前,到川江监狱探韩有成。

    穿着囚衣的韩有成了无生气,程家村的那个意气少年已经一去不复返。

    嘉叶心酸,想哭,但是她忍住了,“哥,你还适应吧?”

    “适应得很,连饭都是专人煮好的。”,韩有成用假笑证明自己‘很。

    嘉叶看到了他被什么勒得红红的脚踝,若隐若现地露在裤脚外,她盯着他的伤,再也绷不住了,泪珠从眼眶里蹦了出来。

    有成顺着嘉叶的目光,看到自己被禁闭枷锁勒红的脚踝,的确很狼狈,后悔没穿袜子遮一下。自从他去临海跟陈进全摊牌——决定放弃嘉叶,便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现在看到嘉叶为自己哭,小心翼翼埋藏的感情似乎要喷涌而出,他强忍着,轻声安慰着嘉叶:“别哭,旁人看着,不好,我这么高大,这里又没人欺负得了我。脚上的勒痕,是不小心擦伤的,过两天就消了,没事。”

    嘉叶抬起头,看着有成,眼泪藏在笑里:“哥,你以前不是说过要跟我去临海的吗,你说话要算话,我现在先去,在那里等你。”

    这番话是安慰,还是是同情,还是爱意呢?韩有成不再执着去分辨,她在表达她需要自己,这就足够了。有成看到了一缕希望之光,他告诉自己要以人的姿态重新抓住她。

    他眼中噙着感动的泪花,颤声应道:“好,我会做到。”他犹如那只在飞絮中狂舞的雄性萤火虫,愿倾尽荧光去等待回应。

    有成并非是老九那样的监头,嘉叶给他存的加餐费,他常常用来换点面包和点心,分给狱友。19号仓的犯人都庆幸自己遇到了一个有人情味的监头,他们也开始投桃报李,不管谁加餐,都主动拿出一些跟大家分享。

    嘉叶不知道自己对有成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但她清楚自己放不下他。在临海的嘉叶,已经彻底告别过往那种“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状态,她迫切希望多赚点钱,给韩有成加餐,给程嘉树补贴。

    系里的迎新晚会,不喜欢社交和热闹的她,耐着性子听师兄师姐闲聊,罗芳拖着杨宗走到嘉叶面前,指着嘉叶说:

    “介绍一个老乡小师妹给你认识。”

    “你好啊。”杨宗扶了扶眼镜

    “哦,你好。”嘉叶礼貌地笑了笑。

    “你是川江哪个地方的?“

    “宸江。“

    “好巧,我也是宸江的。”他笑了笑。

    “这不是废话吗,我介绍你跟师妹认识,就因为我们是老乡,师妹需要兼职,你有资源就给她介绍一下。”

    “好,好,老乡一定关照老乡。”

    杨宗和罗芳的斗嘴,让嘉叶觉得轻松多了,三人欢快地聊着家乡趣事。人缘人缘,要结才有缘,这次结识杨宗,继续为嘉叶带来了好运。

    周六,嘉叶做完家教回来,这是一段长长的校道,听人说那里不安全,比起小时候上学走的路,这算不得什么,嘉叶压根不放在心里。

    “程嘉叶,我载你。”后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原来是杨宗。

    “不用啦。”嘉叶本能地拒绝。

    杨宗跳下自行车,推着自行车,“刚想找你,想不到就碰上了。”

    “找我?”嘉叶以为自己听错了。

    “上次小芳不是让我给你介绍工作吗,刚好图书馆缺兼职图书管理员,你要不要做?”

    “要,谢谢师兄!”一边看书,一边挣点小钱,这是每个学生梦寐以求的兼职。

    “这段路不安全,我陪你走吧。”杨宗推着自行车,和嘉叶慢慢走着,嘉叶给他讲了很多自己家里的情况,杨宗十分同情她的处境,又给她介绍了一份派发鞋油试用品的工作。

    这份工作平时放学后也可以做,只要能混进小区里,往人家门缝里把试用品塞进去就可以,五分钱一份,每派发一户,都要登记一下住址,后面公司还会派人核对。一开始,分给嘉叶的区域,都是没围墙的小区,也没电梯,一栋八层,一上一下,来来回回,很累,而且还要遭受异样的目光。对于派发试用品或者传单,大部分人都是漠然处之,有时碰到门敞开的人家,嘉叶会礼貌的解释一下,打扰了别人的生活,总要让别人心里舒服一些,不是谁都接受这种礼貌,包容得了这种打扰。

    这次嘉叶是真遇到阻扰了,有住户偷偷通知保安上来驱赶嘉叶。保安扯着嘉叶的背包,喝斥着:“干什么的?哪里来的?”

    在他们眼里,嘉叶是危害生活的流窜人员,他们连推带拽,把嘉叶从八楼拖下来,嘉叶害怕极了,急促地解释:“不要扯,我自己走,我是学生。”

    “学生,鬼信。”把她反手推下来的两个保安冷笑着。

    “说,来这里干什么?”其中一个保安抽出皮带,把嘉叶的手绑起来,嘉叶的肩膀被勒得发痛。

    周围已经聚集了一群人,一群盲目而热情的人,在他们眼里,她与天桥上的乞丐没什么分别。他们好像一下子找到了发泄口。

    “把鞋油没收了。”

    “送派出所去!”

    “搜她的包。”

    ........

    很多人以欺负别人,获得快感,他们粗暴地把背包扯开,拿走鞋油试用品。

    面对这群缺乏同情心的同类,嘉叶感到从所没有的恐惧,

    “她还是个小孩,不要绑她,把她放了吧。”有个老人站出来为嘉叶说话,局面似乎有所好转。一个保安把嘉叶绑着的手松开了。

    几个保安商量要怎么处理嘉叶,其中的头头对嘉叶喝道:“把证件拿出来。”

    那时候还没领身份证,只有学生证,嘉叶预感这些人不会那么轻易让她走,趁他们商量时松懈下来,嘉叶一把扯过保安手中的背包,撒腿就跑,勇气是与生俱来的,适当的时候就会爆发出来。嘉叶的心里、眼里、脚下都是愤怒,对同类的愤怒。这是嘉叶第一次反抗生活,这也是第一次对命运说“不”。

    因为没有人提出有什么损失,那群保安最后也没再围堵嘉叶。被保安拿走的鞋油还不至于影响工作。但公司规定损失10%试用品,要用30%的工钱抵,嘉叶不甘心就这样回去,还有二百包样品,她给自己打气:一定要把它们送走!然她心有余悸,找了一个安保比较松懈的小区继续完成任务。

    人就像一块海绵,被按压,才会反弹。等到所有试用品派完,嘉叶已经走了20栋楼,她感到从所没有的累,腿在颤抖,恐惧走了,饥饿还在。穿过那些蜿蜒暗黑的楼道,各种各样的家传出欢笑声、打闹声、做饭声、猫狗声。一阵阵,一声声,敲打着心头,嘉叶思绪万千:象疯子一样流窜,在陌生的地方受尽屈辱,这一切有意义吗?

    嘉叶孤独地在城市中央游荡着,悲从心来,像踩着绵延的沼泽,看不到方向,看着临南大道的凤凰树在风中摇曳,平等呼吸着人们呼吸的空气,凤凰花在人间恣意飘洒,花和树都要比人受尊重得多。

    眼泪让孤独的人没那么孤单,嘉叶尽情让它陪伴自己,她泪眼婆娑地看着华灯初上的城市,这满城璀璨,却没有一点光属于自己。

    经历过这些,凡是在大街上遇到派发传单的人,只要他给,嘉叶都会接,不管给多少,嘉叶学会了善意的谎言,学会揉搓自己的脾气,学会对生命包容,在岁月中慢慢磨平棱角,内敛心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