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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世界 崩塌的声音

    睢阳被围前,因为从前挨过饿,吃过缺粮的亏,睢阳太守许远亲自挂帅,主抓睢阳城的粮食储备工作。在各级官员和全城百姓的共同努力下,储粮一度高达六万石,可满足全城军民一年用度。

    当时的河南节度使还是虢王李巨。

    李巨与张巡有过节。

    上次睢阳围战,李巨是战区总指挥,张巡是先锋。

    在战役过程中,张巡缺乏对领导李巨总指挥的应有尊重,没有大局观,经常不请示不汇报,临机发挥,擅自作战。有强烈的个人英雄主义行为。当然,这些都是小事,李巨才不会去计较。堂堂宗室亲王优容属下的肚量那是杠杠的。

    问题是李巨帐下还有一票充满了正义感的幕僚和将军们。他们对张巡的行为表达了强烈的不耻。

    有一次酒会上,长相最豪粗的钱偏将借着酒劲,责备李巨,道:

    “王爷您就是太宽容了!张巡有什么了不起的?不错,他是打了几个胜仗,可那都是王爷运筹帷幄的功劳。没有王爷为他遮风挡雨,稳定后路,他能打什么仗?!张巡屁都不是!就算是张巡在面前,我也是这样说,没有王爷,张巡屁都不是!”

    一身文人装扮的孙师爷附和道:

    “钱将军说得太对了!王爷就是太宠张巡了。否则,单凭他目无尊上,不从军令,就足够罢官杀头。”

    钱偏将挑了个头,众将军幕僚们纷纷口诛笔伐声讨张巡的不是。连带虢王李巨误中不少瓜落。当然,大家主要是认为王爷太宽容太爱护下属。

    李巨很无奈地为张巡辩解,道:“张大人还是很尊敬我的。张大人还算…..那个…..蛮听我的。那个瑕不掩瑜,瑕不掩瑜……”

    经过这次酒会,李巨发觉,张巡是个影响组织团结的不安定因素。

    不尊重领导没关系,反正李巨大度不去计较;但是不团结同僚,这就不能容忍了。李巨对张巡很不喜。

    恰巧,这时候发生了一件事。

    有消息称,叛军大将杨朝宗率领步、骑兵二万将要袭击李巨的指挥部驻所。

    当时,护卫李巨的只有六万精兵,情况万分危急。李巨命令前线各部队紧急回援。

    只有张巡置领导安危于不顾,对回援的命令置若罔闻,趁叛军分兵进攻,后方防御虚弱的空档,连续攻占了济阴、雍丘、宁陵等地,获取了巨大的名声。

    张巡每攻占一地,叛军对李巨的攻击就紧一分,李巨的恐惧也随着多一分。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张巡的每一份名声都是建立在李巨的精神创伤之上。

    战役胜利结束了。

    张巡上报了两份相同的请功报告,一份送节度府,一份直送朝廷。

    李巨很冒火。

    张巡的军功报告不经节度府过目审核同意,就直报朝廷,是几个意思?难道他李巨堂堂帝国宗室亲王会贪墨这点微不足道的军功?当然,李巨有时候会对报上来的军功做点小调整,那都是大局的需要。当然,张巡有直奏朝廷的权利,但是,上报前让节度府过过目把把关,不是对领导最起码的尊重么?

    李巨愤愤不平地打开请功报告。报告里,有大头兵牛二夺旗,有军曹张三破阵,有校尉李四斩将,等等。但是通篇没有提一句节度府的作用。感情他李巨冒着生命危险拖住杨朝宗二万兵马是白瞎了?难道在报告里顺便提一句“在节度使虢王李巨的领导下”就会分薄功劳?李巨越看越怒,掀了案几,摔了茶杯。

    师爷抱住了他,劝慰道:“王爷息怒!王爷息怒!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朝廷对张巡部的嘉奖令和赏赐下来了,三十份品秩晋升令和几车财货送到了府门外,交由节度府代颁。

    ※※※※※※※※※

    李巨的新纳的侧妃赵美人,二八年华,青春靓丽,活泼好动,最喜欢与人赛马。当然,赛马必须得有彩头。毕竟身份地位摆在那,平常赢多输少,养出了点争胜心。

    最近,京城里来了几个对头,都是郡主世子之类的。

    赌了几场,居然一场未赢,赵美人很没有面子。

    今天风和日丽,正是赌马的好天气。

    赵美人睡完了美容觉,牵了马,领了一群仆佣护卫,准备去报仇雪恨。

    踏出府门,入眼处正是摆在门口的几车财货。

    赵美人很开心。她第一次觉得嫁虢王这个老头还真不错,居然能贴心地准备好赛马的赌资。于是,走上前,搂住李巨的半边身子,在他的脸颊啵了一个,嗲声道:“王爷真好!谢谢王爷!”

    说完,兴奋地招呼一干随从推了财货车,呼啸而去。

    李巨举起了手,有心想阻止。嘴张了张,没出声。手放到脸颊,还有温柔的余韵。最后举起了另一只手,挥了挥,出口的是道别的关心:“美人小心!”

    这是一个美丽的误会。

    美丽的误会不应该有扫兴的结局。

    ※※※※※※※※※

    张巡收到了朝廷的奖赏,三十份品秩晋升令。然后,没有了。

    张巡很生气。

    为将之道在于诚。战前动员会上,他向麾下将士公开承诺过杀一人奖十金。将士们做到了自己该做的,但是他兑现不了承诺。

    于是,张巡写了两封信。一封发往朝廷,实名检举揭发虢王李巨贪渎。一封送给李巨,告诫李巨要诚实守信、要严于律己,要清正廉明、要体恤将士,要各种等等。只有这样才能当一个好统帅。

    李巨很生气。

    被下属教育要如何做个好领导,换谁都不会高兴。而且,作为上级领导,考虑全局需要,截留张巡部的奖赏,进行二次分配,也符合官场的通行潜规则。当然,二次分配给了赵妃,略微有点小瑕疵。但是,张巡作为下属,怎么就这么不体谅领导呢?

    听说朝廷要派调查组下来,李巨堂堂宗室亲王,当然不惧这点小风小浪。只是虢王气不顺,想着要收拾收拾没点眼力劲的张巡。

    师爷劝阻了李巨。

    师爷认为张巡目前名声正响风头正劲,正面打压事倍功半,甚至得不偿失。不如曲线点、委婉点。

    师爷出了个主意:控制睢阳的粮草,挤压张巡出兵立功的机会。

    于是,节度府陆续向睢阳下达几个调粮的命令,比如救济PY饥民、增强济阴前线战备等等。

    睢阳太守许远对调粮的命令比较抵触,迟迟不愿执行。换谁把自己的辛劳成果拱手送人都会不乐意。节度府派出使者斥责道:“各地粮食紧缺,邻郡饿莩载道,前线将士无执戈之力,睢阳却违抗命令,恶意屯粮,是想趁机大发国难财,还是居心叵测别有异心?”

    二选一的大帽子,许远哪一顶都顶不住。只好老老实实执行调粮令。

    最终,睢阳保有粮草不足十之一二。

    ※※※※※※※※※

    闰八月,一个不吉利的月份。也是睢阳围城的第四个月。

    睢阳城吃光了最后一颗米,吃光了最后一张茶纸,吃光了最后一匹战马,吃光了能抓到的最后一只飞鸟、最后一只老鼠、最后一只昆虫。终于,饥饿的目光开始转向同类。

    张巡张大人亲自下达了以人为食的命令。

    南霁云亲耳听到自己最崇敬、一向视之为师长、待之为父兄的御史中丞、河南节度副使张巡张大人下达了以人为食的命令!!!

    杀掉供奉自己的百姓!

    吃掉自己应该守护的百姓!!!

    这一刻,南霁云听到了世界崩塌的声音。

    张巡张大人以身作则,率先杀掉自己的爱妾。

    当那一抹刀光剁向那个女人,南霁云看到了飞溅的鲜血,第一次觉得鲜血是如此刺眼。

    太守许远也紧跟着杀了他的老仆。

    南霁云看到的时候,老仆的眼角还有一滴浊黄的眼泪未干。

    南霁云已经浑浑噩噩,他已经分辨不出那滴泪是欣喜?是绝望?是平静?是怨恨?是解脱?是留恋?

    这个老仆算是南霁云在睢阳接触最多的本地人。年初,南霁云随张巡率兵从宁陵驰援睢阳,老仆受太守许远指派,经常过来做点跑跑腿传传话的活计。偻着身子的老人第一次见到南霁云的时候,一定要跪下来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巍巍颤颤地说:“将军您能来,真是我们的福气!我们有救了!我们睢阳有救了!”

    南霁云居然清晰的记得,那个老人当时眼眶也是溢着浑黄的泪水。

    眼前的一切忽然都呈现着不真实的扭曲,如同噩梦一般。

    天是红的,地是红的,风是红的,人是红的,一群染着红的黑色的影子狰狞着呐喊:“我们有救了!”

    南霁云知道自己听到了呐喊。也许,只有自己听到了。

    南霁云陷入到了这深深地噩梦中。

    张巡还是一如既往的那么会说服人。从国际形势到睢阳的战略地位,从国家大局到个人生死,从民族大义到名利小节,纵横捭阖,有理有据。

    南霁云钦佩张巡,像所有有抱负的武将都羡慕智慧。张巡总是很有道理。他一直认为张巡是智慧的象征。每次遇到张巡分析问题,他都会努力地记下他说的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字,然后用心揣摩。

    然而,这次,南霁云所有的感官和思绪只充盈着那一汪血、那一滴泪、那一句“我们有救了!”。

    耳畔还有叽叽的嘈杂。南霁云想挥手赶走它可又怎么也做不到。

    南霁云艰难地转动恍如生锈的身体,失去焦距的目光跟随着停留在张巡的脚下,他用窒息前的最后一丝力气,一字一顿地说:“大、人、我、带、亲、随、突、围、求、援。”

    张巡望着他空洞死寂的眼睛,于是知道他,他要寻死,他活不下去了。

    三十名生死与共的兄弟沉默地跟随南霁云夜缒出城,冲向叛军尹子奇的大营,三十一人对一十三万余人,如一蓬流火扑向大海。

    他们是抉死。

    奇迹的是,他们选择去死却没有死。

    更没想到的是,他们居然还抢到了马匹。

    ※※※※※※※※※

    南霁云率队冲营的时候,尹子奇正在中军帐里领着一班心腹手下兴高采烈地与一群从附近抢来的村姑探讨皮杯儿喝酒的各种技巧。

    值哨的侍卫急匆匆地冲入,报告:“将军!睢阳南霁云冲营!”

    尹子奇吓得跌了一跤,酒意全部化做了冷汗,被南霁云射瞎的左眼的旧伤开始一突一突的跳动,仿佛在反复强调着杀神的可怕。他头晕目眩站起来,神情慌张地四处张望,像是随时准备拔腿就逃。但望来望去,他看到的都是护卫自己的武将和侍从们。

    “那个煞神,他带了多少人?冲到哪了?”

    “三十人。倘在前锋营。”

    “三十人?!”尹子奇恢复了神气,上前一脚踢翻了报信的侍卫,狰狞地咆哮道:

    “你这个蠢货!三十人居然谎报成冲营!这点人连骚扰都不够!”

    尹子奇思索了一下,三十一人对一十三万犹如蚍蜉撼树、木勺淘海,一定是另有诡计。然而,任由千方百计,可用绝对实力碾压之。于是,他揉了揉突突跳动的左眼,强压下生擒南霁云报仇雪恨的诱惑,命令道:

    “传令下去,各部不得大惊小怪任意扰动,宜谨守粮草辎重中军紧要,如发现南霁云等,派出三两小队驱逐即可。”

    尹子奇下完命令,毫不在意地招呼一众心腹继续探讨皮杯儿喝酒的技巧。

    他有不在意的底气。

    他有一十三万兵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