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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夜奇谭 泥犁忤墟

    将夜,是暮迟,万物聆时漏。

    散进红昏夕光的静室内,浅褐色的洁净地板,垫着两三个填充了细绒毛的小枕垫。

    午昧跪坐在其中一个紫红绸面的小枕垫上,她眉眼柔和,姿态端正。

    单薄又娇小的俏丽身躯,被自窗棂处透过的微弱光丝一照,便映出了美丽不可方物的纯净轮廓。

    修剪得圆润可人的玫瑰色指甲,随着肤色白皙的纤手,缓缓下降到午昧膝盖的位置。

    然后,悄悄地、偷偷地,甚至是有些怯弱地,捅了捅摆放在她膝前地板上的那柄四面硬武剑。

    黑亮得油光水滑的圆身吸汗棉绳,被细细地缠绕在不盈一握的细长剑柄上。

    方正修长却又轮廓光润的黛墨剑鞘,既有着木质的清晰纹理,也有着暗铜纹饰的古朴大气。

    “最近的蜀难城,是越发热闹起来了。”

    同样是跪坐在小枕垫上,空心竹选的是个藏青缎面的样式。

    这位面容清瘦的黑衣男子,他低头摆弄着浅褐地板上陈列的诸多茶具。

    将石棉垫上的风炉位置摆正,用火夹来挑拣炭挝里碎物,随后从笤中拈取茶叶,抖落碾中、粉碎成末,再取来放入交床上的釜……

    总之,空心竹是忙得不亦乐乎。

    “哦,因何事如此?”

    自黛墨漆色的木鞘中蓦然拔剑,清亮的剑锋冷光,随着“缯——”的一声,映了午昧满眼的璀璨星辰。

    “城中,多了好几个午夜怪谭,由此便是热闹的起源了。”

    抬起盛有三沸茶水的小盅,空心竹神色惬意地啜饮一口碧波茶液。

    慢咽入喉的温暖茶液,让他全身的毛孔都舒展扩张起来,散溢出常人肉眼不可见的“氤氲茶雾”。

    再一回想,这是自己亲手烹煮出的茶,陶醉于其中的空心竹,整个人是愈发飘飘然了。

    “说说。”午昧言语冷漠,似是不怎在意。

    此刻的她,正如陶醉于自己所泡茶水的空心竹一样,也陷入了某种痴迷之中。

    ——眼中所见,不存外物,只剩下于掌间赏鉴的这一柄念裁剑。

    “面凶心善、说话声铿锵有力,却胆小如鼠的傻大个,算不算是一个。”空心竹语速极快,把想说的话,如倒豆子那样,一股脑儿都撒在了午昧的耳边,“使得一手极狠辣的拦面叟,所到之处必有火灾的老烟枪,又算不算是一个。”

    然后他本人舔了舔因说话太快而稍有发干的嘴唇,又举起一盅碧波暖茶饮了下去。

    “等等,我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刷的一下,念裁剑整体出鞘,被午昧甩手斩出,险险停在空心竹的左肩上。

    一缕乌亮长发,断裂齐整,自空心竹的左鬓,缓慢下飘、落地。

    而此时,午昧方才说出了下一句话。

    “来,把最好喝的一杯茶递给我,你自饮自斟,不行待客之道,成何体统。”

    “好好好,”双手捧起茶盅,迎至午昧身前,空心竹脸上尽是尴尬与畏惧掺杂的僵笑,“小姑奶奶,您喝杯茶,消消气。”

    “嗯。”应了一声,午昧放下剑鞘,单手接过空心竹捧来的茶,小小地喝了一口,右手的剑却依旧搁在空心竹的左肩上,“今晚陪我出去一趟,看看这所谓的深夜奇谭。”

    “小姑奶奶儿,一切好说。”空心竹仍是满脸僵笑,他伸出两根颤颤巍巍的手指,小心又小心地捏住颈侧的角质剑刃,让那清冷异常的银白边锋,离得自己稍微远了一点,“您,先把剑放下?”

    夜很深,静默的白鸦,纤细双足,抓在青韵的屋檐瓦上。

    念裁剑在鞘,被午昧斜抱在臂弯里,她身后是有些垂头丧气的空心竹,以及放心不下自家师父的玄门列。

    小弹铗胡同,此刻是格外清冷的。

    那些能让风炉一夜不熄、叮叮铛铛打铁到天亮的铁器师傅们,为了明天的生意,大多已经睡下了。

    只有一两个小院子,传出睡前洗漱的水落声。

    跨入糖葫芦球街,才算是来到了蜀难城晚上最热闹的地方。

    喝一口醇酒,便喷一口丈高烈焰的老艺人。

    面容凶恶、却时不时憨憨笑着,躺在地上表演胸口碎大石的大汉。

    在大围炉边上站着,借木炭余热烘烤金黄色肉串的弯胡子。

    穿着高齿木屐,提提踏踏、玩着手中旋转灯笼的少女们。

    当然,还有过来探听奇谭、寻找奇景的午昧一行人。

    空心竹不断抠着手指,让努力缩减形体的双手,揣入彼此的袖口里暖和着,却因为这身黑衣短褐的袖口实在太窄而多次不得,可他却乐此不疲。

    其实他是不怕深夜的微冷,之所以一直这样做的原因,仅仅只是因为感到好玩罢了。

    他一进糖葫芦球街,就发现了午昧眼底下的肌肤,在轻微抽搐。

    而他通过自己这几天对午昧的观察,自然是知道,一旦午昧出现这个表情,基本上是遇到了值得她注意的人或事物。

    “怎么,有何不妥之处?”揣着塞不进彼此袖口的双手,空心竹抢前一步,略伏下身、与比他略矮的午昧咬着耳朵。

    “注意那个喝酒喷火的老烟枪,还有胸口碎大石的莽汉。”午昧轻咳一声,借着抬手捂嘴的短暂片刻,对空心竹轻声说着,“另外,离我远一点。”

    “哦哦。”知趣地退开,空心竹却又把面孔朝向午昧,略有些滑稽地挤了挤眉毛。

    这表情似乎是在问:“老烟枪?”

    “他的牙齿、指甲,都被熏得焦枯发黄,纵使没有带着那杆拦面叟,你还是看不出他是个老烟枪吗?”

    掸了掸裙摆上沾染到的火灰,午昧已是不愿再和空心竹解释,臂弯里斜靠着念裁剑,直直走向了自己要找的那两个“人”。

    “我还以为,这是他玩火被烧到的——对啊,玩火。传闻中的那个老烟枪,不就是所到之处,必有火灾吗?”

    空心竹一拍手,神色激动地招呼自己的你徒弟一起,紧跟在午昧身后,惹得玄门列略有不耐。

    “师父你干什么啊。”放下自己挑选了好久的竹制小兵器饰品,玄门列无奈摇了摇头,双手自然地放在束腰边上,缓缓走了过去。

    “老爷子,我们该好好谈一谈了。”

    不知道午昧是如何挤进了里三围、外三围的观众圈,然后又是怎么面对着周围人的目光,平平静静地走到玩火老艺人的身边,与他擦肩而过。

    火,倏然落下。

    已是熟能生巧的老艺人,终是出了差错。

    红星跳窜,火光扑落。

    以酒液为燃料的烈焰,由此熄灭。

    四散的余烬,如夏季的群群萤火虫那般——降落到少女们的襦裙边,烧出黑色边缘的小洞;萦绕在青年们的眉眼间,映亮他们太过锋利、却不知如何把握方向的眼神;上冲至老人们的霜发里,散发出宛若羽毛烧焦的干呛气味。

    一杆拦面叟,一柄念裁剑,前者出袖,后者脱鞘。

    无声无息,如影随形。

    似是瑶碧玉石,混合着铁矿磐岩,所粗磨出来的那一杆拦面叟,与其说它的外形,是吸吐烟草的嘴枪,不如说是一支略短的兽角号。

    可是,当那戏火失手的老艺人气定神闲地端起它,让散出莹莹绿光、凸着粗糙石粒的烟嘴,靠近自己苍白、焦黄的唇,吸进一口飘飘欲仙的烟气,再徐缓吐出来的时候——便再也没有人怀疑,这是一杆造型古怪的长烟枪。

    玄门列已经从束腰内里,抽出了暗藏的子午钺,却发现自己插不进手,因为眼前的这次打斗,实在是太快。

    不光是发生的快,骤然显现兵器的两人,他们的出招也很快。

    而空心竹本身就不打算插手这场争斗,因为他相信这个獬豸化形的紫裳少女,能解决好所有的事情。

    一剑东来,紫气盈满。

    刃不显,隐于长夜,敦重泰然,宛若帝王坐镇天宸檐下;

    锋轻灵,掠如流星,刹那璀璨,如同侠者纵马风月江湖。

    念裁剑尖,碎了几屑灰沉小粒,皆是包裹在拦面叟,其上瑶碧玉石边缘处的坚硬磐铁。

    午昧转身回剑,飞扬的袂与绕圆的锋线,护住了她身上的重重要害,使她得以安然退开。

    方才,午昧出了一剑,而老艺人却是还了两招,但这并不能立判高下。

    老艺人虽是后发制人,以磐铁矿包裹的烟袋锅,来劈、砸念裁剑尖,却因为用力过猛,登时激得自己气血翻涌。

    惟有当机立断,急手添了一招由烟袋嘴所发的戳穴虚招,用来补上疏漏,迫使午昧回剑退开。

    站在原地,抢不上、退不得的老艺人,强行压下自己脏腑间的不适,面上苍白得宛若一张半透明的宣纸。

    反观午昧,她的四面念裁剑,硬度非是过于刚强的坚磐。

    颇有韧性的中线剑脊,将刃尖受来的劈砸力道,承在细窄狭长的剑身,几番轻微晃动之后,便已赶在暗劲传至午昧手上之前,将其消弭无形。

    哗的一声,人群倏然散开,伴随着少女们的尖叫,青年们的呐喊,老人们的哀叹,整个糖葫芦球街乱成一团,惊慌的人们你推搡我、我拥挤你,尽是一片失控的场面。

    而那身为始作俑者的两人,自是几乎所有人都想要避开的对象,除了跟随午昧而来的空心竹和玄门列,以及——那名表演胸口碎大石的壮汉。

    “小狰子,你先退下吧。老头子我,还没活到非得要你帮忙的岁数。”吸了口烟,老艺人吐出一圈迷雾,算是把体内的暗伤缓了一缓,“昧丫头,你好好的,找老头子我有什么事呢?”

    擦剑于发间银饰,铮然若霹雳弦惊,午昧的眼不畏不惧,她抬首向前跨出一步:“老爷子,不是我要你们两人的事,而是你们有事情要为难我啊。”

    “那,先打一场,活络下筋骨,再说叨说叨?”试探地商量着,老艺人舒展着自己打满了补丁的脏石棉袖子,向地上一磕拦面叟的烟袋锅,从中散出的几点火星上升,险些烧到了他的眉毛。

    “也好,就再打一场,我不叫帮手,狰也不许——”

    午昧一横四面念裁剑,刚要把话说完,就被老艺人打断,回了她一句不痛不痒的“当然”。

    不似龙长吟,反倒像是羊羔初咩,一剑挑起满夜月光,午昧身影非是如魅,却疾快若飞电,一闪一掠,念裁剑身便扑在老艺人的胸前。

    “哇——”古怪大叫,老艺人的声线里,隐着“毕方,毕方”的鸟啼回荡,手指间的拦面叟一翻一磕一向上。

    蓦然合眼,午昧不看不听,也不刻意分辨耳边穿来的破空声,她只是静静地持着那柄四面念裁剑,合握在细长剑柄上的双手,期待着、等候着——

    极狭极窄的角质剑刃,被拦面叟触碰的那一瞬。

    随形!

    一触即发,刃抽锋击,宛若蝴蝶穿花入叶,又似是受惊的碧绿螳螂弹臂反击。

    这一招比的是谁的反应更快!

    自然,是年纪极轻的午昧,比半埋入土的老艺人,反应更快!

    剑击即退,午昧一翻身子,宛若鹞子倒悬,随后修长有力的双腿微绞,如笔直的钉子,立在了被往年雨水滴出无数小坑的青石砖街道上。

    她背对着老艺人,也背对着天上皎洁的明月。

    本就是透明的柔和月光,扫过她娇弱的肩头,既为她的轮廓笼罩上一层美好的祈愿,也将她单薄的影子,拉长了、映在她面前的青石街道上。

    午昧睁开了眼,依旧是不刻意去听多余的声音,以此避免影响自己的判断。

    双臂高抬,手握纤细剑柄,将角质刃面的念裁剑,竖直立在自己的头顶之上,而显现清亮银光的剑尖,则是微微戳向午昧的身后。

    这看起来,不过是个平凡至极的劈砍动作的起势,唯一值得注意的,不过是午昧劈砍的方向不对罢了。

    烟袋锅被其中的大烟草叶子,给带得通红如炭,却因有这铁磐石矿的包裹,而不至于没有隔热的介质。

    老艺人指架烟袋杆身中端,石中透红的烟锅与莹莹碧光的烟嘴,被他朝向两侧,随着他连起撩扣挂搂、绞带戳点、挑推拦截等多种手势。

    随后,老艺人终是拿准了一个最不易失手的攻势,将拦面叟朝着午昧的背后,猛冲过去。

    如影!

    笔直僵硬的杆影,落在午昧眼底,只如被冻得无法灵活转动身子的蛇。

    只一看,她便倒臂下剑,将念裁的锋刃反向劈斩而去。

    铿然几声,如锥击磐石,如锤敲古钟,声波、罡气、剑意,皆在拦面叟被迫退却的那一瞬间,肆虐于世!

    夜半,月下,一人单手执剑,似灵似魅,远胜神仙中人。

    “毕方老爷子,还想要再比吗?现在的你,已经败了两招了。”

    曾被四面研磨的细窄念裁剑,一变刃面,午昧眉眼高冷,凛声如剑。

    “不比了,也没有必要比了。所追之物,已是面目全非,就算再得,又有何用?”毕方化形的老者轻声咳出一丝血痕,然后极为不服老地挥手擦去,将碧绿莹光的烟袋嘴戳进自己嘴里,“若老头子没有猜错,这柄剑,就是狰兄的残角所炼吧。”

    午昧并没有直接回答,似是在避免某个情况的发生,仅是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

    然而,有些人,或者说兽,并没有她像的那么蠢笨——

    狰兽化形的八尺壮汉,猛地双膝跪地,连自己的裤子被磕破了也不在意,只是一个劲地痛哭流涕,趴在地上紧紧抓住午昧的鞋尖:“老爹啊,孩儿不孝,竟然还是没有找回您的尸骨,还让一个小丫头片子,把您的独角给炼了……”

    午昧既尴尬,又有些嫌恶地将自己的脚,从被狰拉抱在脸前的鞋子里,飞快地抽了出来。

    她转过头想要寻求某些人的帮助,却看到空心竹与玄门列,正直愣愣地看着她。

    “你这事做的不太对,而且……我好像还是你的帮凶。”空心竹矮身缩在玄门列身后,只畏畏缩缩地露出自己的半个头来。

    午昧烦闷地挠了挠头,将发间的银饰抓在掌心,另一只手随意挥舞着念裁剑,裸露的白皙纤足,不怕脏、也不怕着凉,在青石砖街道上来回急走。

    “我知道啊。”午昧小声嘀咕着,仿佛是在自言自语,“所以才要想办法,安慰狰这只知道哭哭哭的傻大个嘛。”

    说起臊子面,自然是竹签街的西北小楼最为地道、最为好吃。

    黄蛋皮,好几只整木耳,红萝卜丝,白葱花和青蒜苗。

    当然,还有雪嫩的豆腐,以及那映人满眼的臊子。

    午昧无奈地端着两根黑粗筷子,听着狰吃面的吸溜声和咀嚼时的吧唧吧唧,被恶心得根本就吃不下去。

    空心竹咕嘟咕嘟地喝了一大口面汤,抬起袖子擦擦嘴,有些纳闷地问:“你怎么了。”

    “无事。”午昧用筷子轻轻敲了敲碗沿,里面的细面因为太久没动,已经泡得有些肿胀了。

    吧唧一口,吐出氤氲白雾,刚吃完一大碗面的毕方,表面上是在气定神闲地享受着臊子面的余味。

    实际上,他的双眼却是直勾勾地盯着,午昧手边未动的那碗面。

    “老爷子,我暂时不饿,您要是没饱,就吃了吧。”

    推碗过去,午昧庆幸自己没有浪费了那碗卖相极好的臊子面。

    毕方嘿嘿一笑,刚要搁下烟枪,拾起筷子吃面,就被狼吞虎咽的狰,给夺了过去。

    “小狰子,你……吃得太多了。”笑容僵硬,手里的筷子自行跳落在桌子上,毕方看着狰手肘两侧的那几打吃完堆起的面碗,感到一阵的揪心。

    “没似,幺蛾子,恶莲青梨撞,嘛口好浊呢,吃滴开(没事,老爷子,我年轻力壮,牙口好着呢,吃的开)。”狰用筷子扒拉着碗里的臊子,说话含混不清,没几口、又是一碗热面下肚。

    “俺怕泥滴胃受不鸟,若不似俺看着李长大滴,俺还以为李是饕餮泥(我怕你的胃受不了,若不是我看着你长大的,我还以为你是饕餮呢)?”

    毕方喝了口身前面碗里的残汤,嚼着几根之前没捞到的面条,也被狰带偏了话调子,一边抹眼泪、抽着长烟枪,一边唉声叹气、说着格外另类又不知出处的方言。

    “乖徒儿,回来了。”伸长筷子在碗里轻快地转着,空心竹不翻手掌,就将剩下的面条绞在了筷子上,然后整个一口吞下,细嚼慢咽、品味着其中滋味。

    “师父,”双手各端着一碗臊子面,午昧稳步走向众人围绕的这张桌子上,“这里的掌柜的,好像被咱们吓着了。”

    空心竹匆忙压下嘴里的面条,微皱着眉头,用手指骨节捋了捋鼻涕,回应道:“你是不是又把子午钺拿出来,吓唬人了。”

    先是困惑地一眯眼,接着瞳孔瞬间放大,玄门列瞪圆了眼,满是委屈地说:“师父,不是你让养着随时把子午钺亮出来的习惯嘛。况且,这家掌柜的老说食材不够了,不吓吓他,能做上这么多臊子面吗?”

    回头看了看堆积如山,近乎都是狰一个人吃完的面碗,空心竹伸手一摸额头,感到有些头疼,“你和掌柜的说明白了?咱们不会不给钱,肯定会一碗一碗的,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绝不多给半枚铜板。”

    “说了啊,但是掌柜还是一个劲地说,什么食材真的不够啊,什么今天真的完了,什么胃口大的客人真的惹不起之类。”玄门列拿眼神戳了狰一下,却发现那家伙不为所动、吃得正欢,随即在桌边上,找个位置坐了下来。

    “昧丫头,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饶是毕方脸皮再厚,也被空心竹和玄门列这对师徒方才的一唱一和给搞得有些尴尬,被逼得只能“关心”午昧的过往,借此来转移话题。

    “还行吧,离开章莪山后,我经历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午昧在桌边支着双肘,手背垫起下巴,百无聊赖地看着面汤表面的油光,“你想听的话,估计今天晚上是根本讲不完的。”

    “昧姐姐,你说话怎么老气横秋的。”玄门列在午昧身边坐下,伸手掸了掸下裳的浮灰。

    午昧侧过头来,对着玄门列浅浅一笑,“那是当然的啦,我都不知道自己活了多久了,是几百年、还是几千年?反正日子就得都记不清了。”

    “阿昧,你真是用心险恶啊,竟然对一个泥犁族的幼崽说自己的寿数。”端碗饮了口热汤,空心竹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向午昧说道。

    “哦?人族的别称是叫泥犁吗?我怎么记得,在很久以前都是叫他们忤墟族呢。”午昧从怀里掏出一本薄石页片叠成的册子,她直接略过封面上的“忤墟经”三个字,飞快翻过一页页刻满古老铭文的石片,终于是找到了她想要看到的那段内容,“倮类无鳞羽,人立善知行。羸弱无爪牙,惟善御异智。寿数虽百载,文历传明辉。耕作食五谷,是谓曰泥犁。”

    午昧合上石页书,将之小心翼翼地放入怀中,有些困惑地向空心竹发问,“既然人族是泥犁,那忤墟是什么?”

    “墟者,烛阳六,世曰绝尚之神。”空心竹垂下眼帘,遮住自己瞳底的情绪,“昔时泥犁族有能者,一剑阻龙以敌神,自称忤墟以逆众界归。”

    放下手中的杂物,空心竹起身背对众人,低头看向脚底的浓重阴影,停顿了许久方才继续说道,“本界中,山经海系神荒原,五方十类众超脱,敢逆烛龙灭世归一之意、守此间万族诸国者,皆是为忤墟之志。”

    “原来忤墟,最初只是一个用来统合阵营的名号。”午昧看着空心竹的背影,突然觉得这个男人未必和玄门列一样是泥犁族人,“最初的那个忤墟,祂的名字叫什么。”

    “山海一剑。”空心竹转过身来,被烛火映亮的脸庞,看起来依旧是很暖人的温度,“她真正的名字,早已被后世生灵所遗忘,只留下一个英雄的称号,为那些继承了忤墟之志的后继者指引前路。。”

    “说这些老掉牙的故事干嘛,这都是多久的老黄历了,从我先辈那时候起,就已经讲了很多很多年了。”毕方吧唧吧唧地吸了口烟气,将冒着火星的热烟锅头向午昧手边轻轻一磕,“昧丫头,来说说你的事吧。”

    ——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吧,正如她刚刚说的那样,距今已经过了太久的时间。

    那到底是几百年,又或是几千年,乃至于上万年呢?

    午昧出世后,便因为夺取了狰兽尸骸上的独角,而离开了章莪山。

    彼时,她还只是只懵懂无知的小兽,纵使有着天地钟汇的神秀,也无法避免这山海大荒之间的生存法则。

    弱肉强食,这或许并不是大多数生灵最初的本能,却在后天的环境中,逐步演变成一种习惯。

    獬豸是辨分对错的神兽,可是——在很多时候,不同的种族与立场,决定了彼此的善恶观,并非是可以互相理解的。

    所以午昧早就下意识地忘掉了自己最初那段茹毛饮血的日子,或许有的是生性高洁的神兽仙禽,祂们身负着祛灾靖难的宿定天命,不以其他生灵的骨血来维持自己的生存,但那时的午昧却没有选择的权利。

    直到有一天,她接触到了一个自称忤墟族的存在,才知道生存下去的意义,并非只有捕食与逃亡,还有志趣与幻梦。

    也正是那个时候,午昧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山林中颠沛流离。

    因为她身为辨别忠奸的神兽,却在出世之时就犯下了罪过——当初她抢夺走的那根狰兽独角,便是难以忽视的一件证物。

    如果没有拿走那一根狰兽独角,午昧便没有理由离开章莪山,而没有离开章莪山的午昧,因为有着毕方与狰为邻,自然也能得到相应的庇护与帮助。

    想通了这点,午昧才发觉自己的浑噩,她开始向自己所能接触的一切有智生灵学习,逐步懂得了如何使用各个种族的语言与文字,也渐渐了解到不同存在之间有着怎样巨大的隔阂。

    此界之中,泥犁族人寿数最短,所以最善刻历编史,对其他种族的记录也最多,所以午昧又用数百年的光阴来悟情化形,走进了泥犁族的世界。

    求道,习武,读书,调琴,居屋,庖厨,驾马,行舟,论谋,处事……

    许许多多的人与事,组成了驳杂的回忆——或许对泥犁族来说,这是几代人的兴衰存亡,可以獬豸的寿限来说,这只不过是午昧的一个短暂“童年”。

    千言万语,人间百般,终归化作了一句“无事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