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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一只玉蝴蝶

    陌上尘埃(第五章)

    中秋一过,天气一天比一天凉。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香妹,偶尔能看到她,也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

    香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碍于刘掌柜,我也不敢前去问她。

    一天晚上,最后一桌闯江湖跑码头的客人吃完饭走后,刘掌柜出去有事,老板娘也不知跑哪里去了,店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香妹坐在自己房间里,看着窗外发呆。看到我过来,香妹把脸转过去。

    “你怎么了?最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我站到窗户前。

    香妹没有理会我。

    “香妹——”

    香妹还是没有回应,脸上的忧郁就像一片阴沉沉的乌云。

    我有些尴尬,站了一会儿,只得悻悻地离开。忙完店里的琐事,我背着箩筐去城外,到山上砍柴。

    走到城外,感觉到身后有人跟着,回头看是香妹。

    “香妹,这么晚了,你去山上干嘛?”

    香妹没有说话,自顾自的往前走去。

    她脸上的低迷情绪在月色中隐约可见,就像月光下一条游在水里孤独寂寥的鱼。

    “香妹,你告诉我,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要是有人欺负你,我一定替你报仇。”

    香妹没有说话,摇了摇头,算是对我的回应。

    我心急如焚,不知道香妹遇到了什么烦心事。我小声问她,到底是怎么了。

    香妹停下脚步,望着我,两只眼睛里盛满月光,在晃动,像一汪波光粼粼的湖水。

    “怎么了?你快说啊,急死我了。”我站住,问香妹。

    站在月光下的香妹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事情,不能告诉我的吗?”看到香妹的样子,我有些心疼。

    香妹从兜里拿出一个方方正正的小木纸盒。“我哥送了我一只玉蝴蝶,被我弄丢了。我找了好多天,都没有找到。”

    “原来是丢了一件东西,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了。”我不以为然,舒了一口气。

    “哼,我早就知道你不会在意的。和你说了也白说。”香妹嘟着嘴,很生气的样子。

    “什么玉蝴蝶?贵吗?”看着香妹失落的神情,我赶紧问。

    “我才不告诉你呢。”香妹又径直往前走去。

    “香妹,别生我气了。”我跟上前去。“这玉蝴蝶对你很重要吗?”

    “嗯。”香妹点点头。

    “玉蝴蝶?它很值钱吗?”

    “听我哥说,很贵,那是上好的翡翠玉,一共是两只,我哥也有一只,一模一样的。”

    “你怎么会弄丢了,是不是忘了放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就是找不到了。”香妹难过得低下头。

    “回去以后,我帮你找找看,或许你不记得放到哪里了——”

    香妹摇摇头。

    “我找了好几遍,都没有找到。唉,要是我哥问起我来,我该怎么办啊?”香妹抬起头,两只眼睛在扑闪。

    “你喜欢它吗?”我看到香妹眼神里流露出来的不舍和遗憾。

    “嗯,特别喜欢。这是我最喜欢的一件东西。”香妹点点头。“可是,它不见了,再也找不到了。”

    我悄悄地摸了摸挂在腰里的钱袋子,不知道能不能买到一只玉蝴蝶。

    当香妹说出玉蝴蝶的价格时,我吓一跳,才知道一只玉蝴蝶竟然那么贵。

    “不急,等我下次给你买一个新的,比这还要好看。”我安慰香妹。

    “我才不信呢。”

    “一定会给你买的,我说话算数,保证不会骗你。”

    “真的吗?”香妹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光。“我才不要什么好看的,就和这个一模一样的。”

    “嗯,我给你买,一定会给你买,不要难过了。”

    “可是,很贵的。你哪来那么多钱?”香妹歪着头望着我,眼睛里荡漾着一层洁白的月光。

    “平时要是有空,晚上没事的时候,我去上山砍柴卖,攒够了钱一定给你买。”

    “真的吗?你真好。”香妹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走,我陪你一起去砍柴。”

    “这么晚了去山上,你不怕吗?”我故意问她。

    “我才不怕呢。”香妹噘着嘴,语气坚定的说道。“我才不怕呢。要是大灰狼来了,我就用树枝打它,看它还敢不敢再来?”

    香妹说完这句话后,弯下腰捡起一根树枝,正要挥舞做出打狼的样子,拿在手里的树枝意外断了。

    我忍不住大声笑了起来。香妹也跟着笑,很懊恼的把树枝向旁边一扔。

    “这树枝能打狼吗?狼还没来,它就怕了。”我意犹未尽,觉得刚才的一幕实在是太好笑了。

    “你不许笑,再笑,我就不理你了。”说着,香妹向前走去。

    “香妹,不是笑你。我就觉得刚才的树枝很好笑。”

    “哼——”香妹轻轻的哼了一声,声音就像树叶划过水面。

    那天晚上,月光明净,如水一般清澈,山野在朦胧中,呈现出水墨晕染的色调。灌木丛处的阴影与山林泼墨般的浓淡,以及荒野的一片辽阔,人间与大自然和谐的一幕,这一刻在尽情释放和舒展。

    而今晚的月光,只属于我和香妹。

    我心里仿佛也有一弯亮晶晶的月牙儿,这弯月牙无疑就是香妹,它闪烁在我的天空里,散发出晶莹剔透的光,将我整个人生照亮。

    等我攒够了钱,一定要给香妹买一只玉蝴蝶。这是我人生第一次郑重承诺,也是对香妹这些年来的一次感情表达,是我对未来和美好的默默祈愿,更是对香妹心生爱慕的践行。

    我希望能在香妹心里留下镌骨铭心的感动,使之成为永恒,在情感的天空上涂抹一层温暖的色调,这是我无数次在梦里与香妹相守一生的爱情向往。它像一条通往远方和未来的路,承载着我青春的梦想和对香妹矢志不渝的爱。

    这是一个少年的第一次心动,在质朴和美好中,爱情就像早晨树林中的薄雾,是浑然不觉中的悄然而至,没有唐突和慌张,只有沁人心脾的柔软和朦胧。

    人一旦有了爱情的心事,生活中便有了期盼的目光。看到香妹,才是我每天最重要的一件事。

    香妹是我卑微灰暗生活中的唯一亮色,就像此时的夜空,香妹如同发着亮光的月儿,势必引领着我穿过茫茫黑暗,抵达我心之向往的彼岸。

    藏在腰间裤兜里的钱袋子,在我身上不停的摇来晃去,每一次对我身体的触碰,都给了我无穷的力量和信心。钱是生活的底气,是人生希望的支撑。

    遇到香妹,或许是上苍的赐予,或许是命运对我的垂青。总之,香妹就像是一个落到凡间的天使,而我恰巧遇见。

    我偷偷看香妹,月光下的香妹正抱着一捆树枝轻盈地走过。

    身材匀称,一条又粗又黑的大辫子,娟秀的脸庞,和一双清澈的眼睛。这就是像花儿一样的香妹。

    “今晚的月光真美。”香妹抱着一捆树枝,抬起头看着月亮。

    我也抬起头顺着香妹的方向,看着夜空,洁白如玉的月亮,挂在深蓝色的天幕上,整个夜空像是被水洗过一般明净空灵。

    挑着柴火走在回县城的路上,香妹走在我前面,蹦蹦跳跳,像一只俏皮活泼的小兔子。两个人在一起的夜路,走起来轻盈柔软,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饭馆需要的柴火,已经堆了好几垛,一个个像小山包似的。

    可是,我激动的睡不着。

    香妹回到屋里睡下,我又偷偷地跑上山去,砍了好几垛柴火,放到一个隐蔽的地方藏起来,明天下午有空的时候,我再悄悄把它背到县城卖了。我要攒钱给香妹买一只玉蝴蝶,这是我答应香妹的事。

    想到这,一股幸福的暖流在我心里流淌着,跳跃着。我浑身充满力量。

    半山腰上,有一棵枯死的大树。要是能把这棵大树砍了,拉到县城里卖,足足是我在刘掌柜家两个月的工钱。我在刘掌柜的小饭馆里干了四五年后,刘掌柜每隔两三月象征性的给我一点零花钱。而我之所以能留在小饭馆里,除了想学到刘掌柜烧菜手艺外,还有重要一个原因,是为了香妹,我离不开香妹。如果不是香妹,我早就离开刘掌柜的小饭馆。我就像一只风筝,一根长长的线牵在香妹手里。

    砍到一半的时候,实在是太累了,满头大汗。我脱下上衣和裤子,轻装上阵。那天晚上,我觉得自己有使不完的力气,幸福化作一股无穷的力量,未来像一幅涂满幸福的画卷。

    为了能给香妹买上一只她喜欢的玉蝴蝶,再苦再累我也觉得值。

    “妹子你莫害羞,我在山里折杨柳,一道道山沟,有水流,你情我意望山丘————”我扯着嗓子,唱起我们这儿的民间小调。

    唱到一半时,我不记得词了,然而又意犹未尽,我向着夜色中的山野大声喊道:“哦——哦——”

    想到香妹,心里就像有一朵莲花在盛开,灿烂美艳。我在空旷的山林里狂野嘶吼,声音像一匹纵情飞奔的骏马。但是我无法飞奔,只能扯开嗓子吼叫。

    我的叫声,穿过空阔的荒野,穿过柔媚的月光,向着远方激情而去,一路肆意绽放。

    远处的山林里,熟睡的鸟儿被我的叫声惊醒,扑棱棱的扇着翅膀飞向遥远的夜空。它们像夜空中的小精灵,带着我的声音,一路向前。

    那棵大树终于在我开天辟地似的抡斧中,轰然倒塌,随着枝枝叶叶倒地的声响,我仿佛看到了一只精巧美丽的玉蝴蝶,正向我翩翩飞来。

    我将那些枝枝丫丫一段段的规整好,然后用带来的锯子,将粗大的树干一截一截锯断,忙完了早已是满头大汗。远处传来鸡的打鸣声,天快要亮了。看着月光下一大堆整齐的柴火,就像看到一大堆钱似的,我心满意足地拿起衣服,一溜烟回到城里。

    蹑手蹑脚的推开门,回到小屋,我的手无意中触碰到腿上,潮湿黏糊糊的,夹杂这一阵刺心的痛,划亮一根火柴,我看到自己满手血迹。原来我的腿肚子被树枝刮破了,有好几道很深的伤口,血顺着腿肚子一直流到脚上,我却浑然不觉。

    实在是太困了,加上一种大功告成的懈怠,哪里还顾得上划伤流血?我倒在床上,头刚挨上枕头就呼呼大睡起来。

    就在我刚刚睡下那么短的时间里,我居然做了一个梦。梦到我在山上砍了好多柴,拉到城里卖了,赚了很多的钱,我掂着沉甸甸的一袋子钱,叫上香妹跟我去卖玉蝴蝶的店里,让香妹挑选她最喜欢的那只玉蝴蝶。

    “你哪来这么多钱呀?”香妹睁大双眼。看到她惊讶的表情,我笑了。

    若不是刘掌柜在屋子外面气急败坏的骂我,我还在梦里陪香妹一起去买玉蝴蝶——

    “狗亮子,天都大亮了,你狗日的,还在撅屁股睡呢?你倒是挺会享福的。”刘掌柜疾风骤雨似的斥骂声,将我从美梦中惊醒。

    屋外白花花的太阳光,像探照灯一样直刺我的眼。我吓一跳,没有想到睡过头了。这么多年来,难得一次睡觉起来这么迟。

    又在忙碌中过去了一天,晚上看到香妹,我乐滋滋地看着她。

    香妹看到我高兴的样子,很好奇,问我怎么回事。

    我想把昨夜砍好的柴,和我身上积攒的钱,告诉她,我很快会凑足钱能给她买一只心仪的玉蝴蝶,让她不要再难过了。

    钱带来的底气,让我神气十足,我想炫耀似的去拍拍我腰间的那个钱袋子,让香妹知道,我是一诺千金的人,很快也是一个有钱的人。

    我一摸挂在腰上的钱袋子,顿时让我大惊失色,那个挂在我裤腰上的钱袋子不见了。我摸到的是单薄的裤子和我干瘦的大腿,那个鼓鼓囊囊的钱袋子不翼而飞了。

    我赶紧跑回房间,在床上翻了一个遍,又将整个屋子找了个遍,还是没有找到。

    “亮子哥,你怎么了?”香妹不知道我想给她买玉蝴蝶的钱弄丢了。

    我整个人瞬间崩溃了,就像昨夜那棵被我砍倒的大树,瞬间倒塌。

    我又慌张的跑出城,向山里一路狂奔,来到昨夜那棵大树附近。

    一捆捆规整好的树枝,和那棵大树不见了,只留下一些细枝末节的残渣木屑。

    肯定是有人偷走了我砍的柴,也把我掉在地上的钱袋子捡走了。我两腿发软,浑身像散了架子似的。

    找了大半夜,钱袋子连影子都没看到。

    我瘫坐在那里,满头大汗,像丢了魂似的。辛辛苦苦积攒的钱瞬间化为乌有,这些天的所有努力和对未来的希冀,转瞬成空。

    承诺给香妹买一个玉蝴蝶的事,也成了泡影。就像梦中转瞬即逝的烟花,刹那间绽放,刹那间熄灭,坠落——

    一场看不见的烟火,在梦想的天空里怒放,最后在废墟中化为乌有,只剩下满目狼藉的灰烬。

    我找遍了砍柴去过的山野,一无所获。直到第二天晌午头的时候,才灰头土脸的回到小饭馆里。等候多时的刘掌柜看见我恼羞成怒,说饭馆正忙的时候,故意偷懒。我白了他一眼,懊恼地坐在长凳上。

    飞走的玉蝴蝶,最终消失在水花镜月中。

    我走出小饭馆,晃晃悠悠的来到襄河边,看着碧波荡漾的河水,我想到了乡下,想到了我爹我娘,可是他们早已离开了这个世界,老家的村庄只是我记忆中一个遥远的方向,那里再也不是我心可以落下的地方。

    我用河里的水,将脸洗了洗。河边有一块茂密的树丛,我走进那处茂盛的树丛里。

    树丛里有一层厚厚的落叶,我坐到树叶上,茫然无措。树丛外的马路上,偶尔有毛驴车从远处驶过,“咯吱咯吱”的车轮声压过满是灰尘的土路,向着远处慢慢而去。

    我靠在一棵大树上,不知不觉睡着了。

    一阵风吹过,树上的枝叶哗哗响。我抬起头,怔怔的望着头顶上纵横交错的枝叶。

    “狗亮子——狗亮子,睡着了?”我听到树林外面有人在叫我。

    睁开眼睛,看到隔壁巷子里的小胜子站在树丛外面,正探头探脑地向里面瞅着。

    “果然是你,你怎么在这?”小胜子诧异的问我。“和刘掌柜吵架了?把你赶出来了?”

    “闹了一点别扭,出来透透气。”我靠着大树。

    “为了什么事?”小胜子走到我跟前,蹲了下来。

    “也没有什么大事,唉,我钱丢了,找了半天没找到。”

    “丢了多少钱了?多不多?”

    “钱不多,也不少。要是再凑点能买一只玉蝴蝶。”

    “什么玉蝴蝶?”小胜子不知道玉蝴蝶的事,听得莫名其妙。

    我没有向他解释玉蝴蝶的事。

    “回去吧,待在这也没用。你说丢到哪儿了?我们一起去找。”小胜子挨着我坐了下来。

    “找不到,我已经找了好几天。估计被人捡到了。”我摇摇头,情绪低落。

    “破财消灾,不就是一点钱嘛。”小胜子开导我。

    我看了一眼小胜子。没想到平时省吃俭用的小胜子,能说出这样的话。

    小胜子挠了挠头,憨憨地笑了笑。“一个铜板也是铜板哦。”

    “算了,就像你说的破财消灾吧。”

    “嗯,这就对了。我得回去了。”小胜子站起身来。“有点事,先走一步了。”

    我也站起身,走出树丛,望着县城里的马路。看着小胜子心急火燎的身影,这个家伙怎么回事?

    太阳快要落山了。孤山县城的落寞一如既往。

    有几只鸟飞到树丛的枝头上,叽叽喳喳的在叫。我有些茫然,站了一会儿,看到不远处小胜子带着香妹急匆匆的走来。

    小胜子在快要到的时候,用手指着我说:“在那儿。”

    香妹看到了我。

    “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我找你半天,都找不到,问我爹,说不知道。”香妹说道。“你是不是和我爹吵架了?”

    “走吧,看看时候不早了。”小胜子拉着我。

    我站在那里,没有动。

    香妹也上前拽着我。

    走到小饭馆,刘掌柜正好出来,看到香妹和小胜子拉着我,脸色铁青,瞪了我一眼。

    “他走,你为什么不拦着他?”香妹看到她爹,气恼的说道。

    刘掌柜怒斥香妹,让她回自己的屋子。

    “我就不,你不能对他凶,你不能虐待他。”香妹一步跨进去,一边拽着我,对她爹说道。

    小胜子也在后面使劲推着我。

    不顾他爹的反对,香妹又为我盛来一碗稀饭,还将刘掌柜收起来的咸鸭蛋拿来给我吃。

    气得刘掌柜在外面直跺脚,咬牙切齿地瞪着我。

    稀饭和咸鸭蛋,放在我面前,这是我有生以来吃到最丰盛的晚饭。

    香妹让我慢慢吃,不要噎着,刘掌柜见状,只得悻悻地离开。

    “你还记恨我爹吗?他就是那样的人,别生气了,好不好?”香妹可怜巴巴地看着我。

    我实在是太饿了,看刘掌柜走了,端起碗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香妹在旁边为我剥蛋壳,一边心疼地看着我。

    “我以后不会让我爹这样对你的。”香妹低着头,喃喃自语似的说道。“你也别记恨他,啊——”

    我点点头,没有言语,算是回应香妹对我的关心。

    钱丢了,我多年的积蓄顷刻间化为乌有,生活美好的希冀犹如昙花一现。

    所有人生未来的梦想,都寄托于积攒下来的那点钱,那是我向香妹表达的一次机会,也是我向着爱情努力的一个起点,是我对未来人生的一缕希望之光,却在瞬间熄灭了。

    那天晚上,我还是念念不忘,总觉得还是能够找到。小饭馆里的活忙完了,我又偷偷跑到山上,去找丢掉的钱袋子。

    天空幽蓝,只有几点稀疏清冷的星光,依稀照着,大地像是被一层浅灰色的雾弥漫着。朦胧中的山野,幽暗深沉,就像末日的灵异世界,到处都有鬼魅的影子在晃动。

    我站在山野,忽然间觉得有种莫名的恐惧,这种现象从未发生过,我再也不敢往前走半步。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感到害怕,不知道为什么。

    夜色中的山野,仿佛藏了无数个各路魑魅魍魉,他们在草丛中悄无声息的潜伏着,在深沟里悄悄的躲藏着,或者在一块大石头的后面鬼鬼祟祟的窥探着。

    黑暗与狰狞将这个夜晚变得尤为阴森,让我感到害怕。如果不去找,可是我又不甘心。

    黑魆魆的大山,在夜色中散发出诡秘的气息,无论是黑暗中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是草丛里微微颤动的影子,都在这一刻加剧了恐怖。我向来是胆子特别大,从未害怕过什么妖魔鬼怪之类的,但是今天晚上的紧张和胆怯,让我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

    我慢慢蹲下身去,我在蹲下去的时候,老是觉得身后站着一个张牙舞爪的可怕的怪物,正张着血盆大口,露出尖利的獠牙,举起两只锋利的爪子,在向我扑来。

    我感到身后有一股阴森森的冷风。

    在一瞬间,我会猛然回头,看看身后是否真的有什么让人毛骨悚然的怪物。

    事实上我身后空无一物,只有广袤的原野,和夜色中若隐若现的一草一木。还有各种虫蛙此伏彼起的叫声,像淅淅沥沥的雨点落在荒野。

    对于这片山野,我再熟悉不过了,仗着对它的熟悉,我试图想找回丢失的钱袋子。我用手摸着脚下的每一寸土地,我的眼睛不放过每一次搜寻,我用脚感知碰到的任何一个可疑物。这种寻找显然是白费力气,也是自欺欺人的,但是我不甘心啊。只有在徒劳无益的寻找中,才能让我忘掉丢钱的痛楚,也会让自己的心变得更宽慰一些。

    这种掩耳盗铃式的举动,近乎疯狂,但是它却能让我心无旁骛,不再感受到苦痛。我只有在这样徒劳无益的寻找中,忘了自己麻痹自己。

    我漫无目的地在荒野中寻找,夜色像一层漂浮不定的黑雾,弥漫着。我有时候天真的想象它会落在一块石头旁,一堆草丛中,或者一个土坑里,然后我的钱袋子,它原封不动地躺在那,一个铜板都没有少。

    那一个装着我积攒多年的钱袋子安然无恙,那该多好!

    我忘记我走了有多远,我也忘记了时间,夜色中的荒野,茫茫苍苍,忽明忽暗,灌木丛处的浓郁,空旷处的雅淡,又像一幅层次分明的泼墨画。

    我可没有心事,来欣赏这一幅大自然之画。它们把我的钱给藏起来了,我心急如焚,又心如乱麻。

    我屏气凝神的关注所能看到的每一个地方,目不转睛让我忽视了脚下,没想到一脚踩空,掉到了一条黑洞洞的深沟里。我跌倒在积水和烂泥里,河底里的那一点点积水和污泥,鞋子里一下子进了水,衣服沾满潮湿的污泥。

    这是一条接近干枯的河谷,平日里很少有人来。小河狭窄细长,是雨季时节山上湍急的流水长期冲刷而成,幽深而陡峭,它一路向西,然后在一处高坡急转向南,流到襄河。

    我跌倒的那段,正好是河沿比较高的地方,河沿与河谷几乎是呈九十度,就像悬崖绝壁那般陡峭。深沟里漆黑一片,我吓坏了,总觉得黑暗中有一个可怕的怪物,正虎视眈眈的盯着我,随时将我扑倒,撕碎。我拼命的向上爬去,恐惧和惊吓,让我手忙脚乱。

    我想爬出阴森恐怖的深沟,慌乱中,似乎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使劲拽着我的双脚。我仿佛能感觉到有一双骨瘦如柴冰冷的手,手上还诡异的布满一层茸茸的毛,它正在用力拽我的双脚,往下拉———

    我想抓住一棵小树,或者一丛野草,但是在抓住小树野草时,稍稍用力泥土“哗哗”的往下掉,整个身上和鞋子里落满了泥土,就连头发上也是。

    松软的泥土,加上一人多高的河沿,就像一个无法逃出的深渊,将我困住。

    没有人知道我被困在荒野,鬼使神差的陷在荒野中的一条深沟里,荒凉的野外在夜色笼罩下,好像到处都有晃动的影子,鬼鬼祟祟的,散发出瘆人恐怖的气息。

    尽管我平时胆大包天,但这一刻,忽然觉得今天晚上不同以往,恐惧让我感到后背一阵阵发凉,四周仿佛潜伏着各种面目狰狞的妖魔鬼怪。。

    “吴天亮,吴天亮,你在哪儿?”远处传来香妹的叫声。

    香妹来找我了?

    香妹清脆的呼喊声,像一道温柔的亮光划过夜空。

    在我最无助的时候,没有人会伸出一双温暖的手,我尝尽了人世间的冷暖和薄凉,然而今天晚上,香妹焦急的呼喊声,让我心头一热,两眼不由得湿润起来。我的世界从来都是他人的冷漠,鄙夷和恶言冷语,没有人关心过我,没有人给过我微笑和温暖。没有人会对我说一句你吃了不少苦。

    我相信,听到有人对我说你吃了不少苦,我一定会泪流满面。

    从远处的河堤上走来几个身影,一边说着话。

    “狗日的,让他跑了。回去怎么向韩老大交代?”

    “那还能怎么办?就说有人来接应这小子,我们势单力薄,打不过他们。”

    “韩老大会信吗?”

    “管不了那么多了,就这样说,应付一下。”

    “哎,哎,你们听说了吗?沿河巷打烧饼的老王头,是共党分子。”

    “哪个老王头?你听谁说的?”

    “就是沿河巷妓院斜对面的那个烧饼摊子,开业还不到两个月。那天我去给韩老大送水,在门口听他亲口说的,已经派人在暗中观察,等待最佳时机将他们一网打尽。”

    “一个打烧饼的,会是共产党?”

    “这个狗日的韩老大不知道祸害了多少人,见谁都是共党分子。老王头就是一个打烧饼的,老老实实的一个靠手艺养家糊口的人,怎么就是共党分子?”

    “谁知道呢?他想逮谁就逮谁,老王头又怎么得罪了韩老大?”

    “说不定老王头还真的是共党分子,宁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

    “这样说来,那个赶毛驴车的老倔头也是共产党了?”

    “哈哈,我看像。”

    一阵怪异的笑声。

    我藏在河沟里,大气不敢喘一下,看着他们走远,找到一个河沿较低的地方,爬了上去。想着憨厚的老王头怎么就是共党分子呢?我路过几次老王头那儿,每次看到我,老王头总是对我笑吟吟的,有时候还送我一块烧饼吃。

    不行,回去得告诉老王头,韩老大要抓捕他,让他心里有数,早做准备。这个狗日的韩老大,就像一条穷凶极恶的疯狗,到处咬人。

    远处一盏微弱的灯,像遥远的星光在水中晃动,香妹在找我。

    “吴天亮,你在哪儿?——”香妹的声音从灯光处传来。

    “狗亮子——”住在饭馆不远处的老倔头,也来找我了,扯着沙哑的嗓子喊。

    与我莫逆之交的老倔头,一生靠着一辆破旧的毛驴车维持生计。

    孤山县城吱吱呀呀的毛驴车驶过,一个习惯戴着一顶破帽子的老人,坐在毛驴车上不急不慢的驶过,嘴里叼着一根长烟杆悠然自得的吸着烟,那个人多半是老倔头。无论是黎明,还是黄昏,无论是风雪中,还是在如水的月光下,总能看见老倔头悠闲的坐在那辆毛驴车上,从孤山县城的大街小巷缓缓驶过。

    “老倔头——赶车去?”熟人看见赶着毛驴车的老倔头,远远的打招呼。

    “赶车去,你最近还好吧?”老倔头乐呵呵的说道。“你这是要去哪儿?”

    “唉,为了一口饭吃,活下去,可活着不容易啊。”那个人摇着头,一脸苦笑。

    “老倔头,有空喝两杯去。”

    “喝两杯,喝两杯,早就想找你喝两杯去,总是找不到你人。”老倔头笑着说。“我备酒,你备菜,花生米,萝卜加青菜。”

    又黑又瘦的老倔头和破落颓败的孤山县城浑然一体,就像谁也离不开谁的难兄难弟。

    今天晚上,老倔头竟然和香妹一起来找我。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他们,我的冷暖没人关切,我的死活无人问津。

    那天夜里,香妹去找我,没有看到我,在小饭馆找了半天没找到,急得香妹匆匆忙忙去了老倔头家。

    老倔头跟香妹说,一定是去了荒野,便提着一盏破旧的马灯,和香妹一起来到了城外的山野。

    我一边回应着,一边向着他们走去,不知为什么,那天晚上在路上,我居然跌了好几回跤。

    走到香妹他们那里,老倔头提着马灯乐呵呵的笑了,香妹看到我狼狈的样子,嗔怪我一个人大半夜跑到荒山野岭,说被狼叼走才好。

    老倔头说找到就好,山里的狼可不敢吃一个壮实如牛的大小伙子。

    马灯昏暗朦胧的光,在沉沉的夜色中像一粒萤火虫似的。暗淡的光浮在黑夜中,漂到不远处,顷刻间就被无边的黑暗吞噬。

    走在回去的路上,有好几次,我脚步趔趄,差点栽倒。

    “狗亮子,咱们回家喽——”老倔头走在我前面,大声吆喝着,悠长的声音像一根温软的细线,牵引着我,向着城里,向着“家”的方向。

    香妹心疼地扶着我。

    “以后晚上一个人,不要乱跑。这深山老林里,听说有好多好多狼,它们一个个凶的很。”香妹的声音很轻,像一片彩色的羽毛。香妹对我的担忧,让我心头一热,那是一个温柔的夜晚,而香妹犹如夜色中一朵绽放的莲花。

    老倔头在前面走着,一晃一晃的马灯,像黑夜波涛汹涌的大海上忧郁的眼神。

    “我想多砍点柴,攒够钱,给你买玉蝴蝶。”没有人知道我在这个晚上感受到香妹带来的温暖和感动,就像在刺骨的寒风中,裹上一件柔软舒适的棉衣。

    香妹站住了,满脸诧异地望着我。

    “你傻呀——玉蝴蝶我前两天就找到了。”说着,香妹从脖子上拿出玉蝴蝶,给我看。“也怪我,没有和你说。”

    “找到了?”我睁大双眼看着香妹。“你在哪儿找到了?”

    “嗯。找到了,被我娘给藏起来了。你看——”香妹以为我不信,把玉蝴蝶从脖子上拿下来,递给我。

    一只温润光滑的玉蝴蝶,在我的手掌里,在夜色中泛着一丝盈盈透亮的光。而这块美丽的玉蝴蝶,带着香妹的体温,沿着手臂在我身体里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