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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1)续

    后门,两侧靠墙摆着几台半旧的机器,一条小水沟横贯水泥地面,倒映着从屋顶垂下的白灯。

    一个穿蓝色防护衣戴透明面具的老人坐在水沟边上,正手持工具拆卸螺丝。

    他是陆涌,陆鸦祖父,乌克机械工厂退休工人。

    老旧的木门发出一阵“吱呀”声,陆涌抬头一瞥,换好衣物的陆鸦站在门口,眼睛望着院子角落。

    “快点,别磨蹭。”

    陆鸦不情愿地走到角落,低头看着敞开的蓝色塑料盆,里面塞着一堆苍白的肢体,有些部位泛黑,像是冷藏了许久。

    他忍着心中的不适,将它们搬到水沟旁。

    搬完后,盆里剩下一滩掺杂着碎冰块的血水。

    坐在祖父身旁,隔着透明面具,陆鸦熟练地利用小刀剥皮,将肢体内的合金螺丝、软管、金属骨架等拆出来。

    两人一句话也不说,低头忙着干活,整个后院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腥臭味。

    秋末还好,夏天干这活不戴面具陆鸦片刻也忍受不了。

    忙活了两个小时,两人才将零件都拆卸出来。陆鸦将残碎的肢体拾入机器内绞碎,混水排入地下水道。

    接着,两人开始剔除零件上的皮肤、血管、肉丝、粪便、残碎内脏等。

    接近尾声,陆鸦清洗零件,陆涌用水管冲刷地面、水沟。

    零件仔细清洗了三遍后,陆鸦长舒了一口气,将它们分类装好,塞进消毒柜里。

    “去做饭吧。”陆涌站在嗡嗡作响的机器旁,对陆鸦说。

    陆鸦此时正用风枪将防护衣上的渣滓吹干净,闻言点了点头,脱下衣服手套鞋子塞入消毒洗衣机内,打开换气开关,从后门进屋。

    晚饭是粗糙的红米饭加来路不明的合成肉排,还有一叠绿菜叶。

    仓和平民区没有适合种植蔬菜和稻米的土地,从外地运来的比一般的合成肉都贵。

    至于合成肉——生产它们的工厂,比如商国大名鼎鼎的“M林佳”,在螺母村和学校,一直传言它和活体实验室有买卖关系。

    陆鸦想起这些传闻,神情阴郁,舀了几勺带着汤汁的肉块,夹了些青菜,往米饭里搅拌几下就飞快扒饭,三分钟不到就吃完了。

    “我出门了。”

    街巷昏暗一片,只看见几个抽着烟匆匆走路的工人,两旁的商店门缝里透出一点灯光,从里面传出人的喧哗和麻将声。

    远处的工厂灯火通明,机械发出的单调噪声没完没了。

    冷风从巷子里吹来,一身单薄黑色外套的陆鸦双手插在兜里,瑟缩着往前走,不时吸着鼻涕,脸上带着浓浓的担忧。

    明天下午,他的好朋友,小学和中学的伙伴廖平要在治安军营受审。

    他虽然没进过军营的拘留处,但关于里面的情形早有耳闻,连向乾这种人出来后都萎靡了一阵,更何况自幼胆小的廖平。

    “廖平会不会因为害怕受审自杀。”这个想法刚出现,陆鸦便感到心悸,连忙摇了摇头,小声自语着“不会的”“不会的”。

    满怀忧虑的陆鸦走到街道和马路交汇的十字路口,对面是云海机械工厂的围墙,楼上窗口透出的灯光照亮了泥泞的马路,车轮辗轧的泥土痕迹清晰可见。

    他抬头看了看天空,苍白的月亮孤零零地在云层中游荡。

    九点半,陆鸦回到家里。

    他用冷水洗了脸和脚,穿着冰凉的拖鞋走到客厅,准备上楼时,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祖父突然转过头来,发出低沉的声音:“30号,晚上跟我去干活。”

    陆鸦一怔。

    灯光下祖父掉光了头发的脑袋光溜溜的。

    他望着祖父,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从祖父严厉的脸上看到了熟悉的不容置疑的表情,他左手搭在木扶手上,视线朝下,低头发出缓慢粗重的呼吸声,心脏“砰砰”地敲击着胸膛,脸庞迅速染上红色。

    他心中涌起一股愤怒、憎恨。

    凭什么?干嘛要听你的?

    半晌后,他脸色发白,低声回了句:“知道了。”便上楼了。

    昏暗的小房间里,卧床摆在角落,厚厚的印花棉被叠在墙边。

    床头上贴着一张照片:蓝色工装的中年女人手里抱着个两三岁的红衣服小女孩,小女孩好奇地扭头对着镜头,女人脚边稍大些的小男孩怯生生地抓着她的衣摆。

    陆鸦坐在床头边的旧书桌前,双手搭在桌上,台灯照着他沉重的脸。

    直到十点钟,他都一直保持这个姿势望着黑乎乎的窗外,眼神呆滞。

    “总是要来的,做好准备就是。”他突然自语出声。

    次日5点,陆鸦起床刷牙洗脸,将昨夜剩余的合成肉和红米饭混在煮着吃了。

    可刚打开院门,就看到天空飘着细雨。

    一身黑色夹克的陆鸦耸拉着脑袋,推着自行车在街上走。

    两边的小商店都没开门,只有前面的小平杂货铺门口摆了个烤红薯的炉子,几个上早班的女工围在那。

    闻到红薯的味道,陆鸦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感觉还有点饿,推车走过去。

    摆摊的老头正笑嘻嘻地跟几个女工讲下流话,旁边有个七八岁的小男孩站在屋檐下,脸上挂着腮红,裂开缺牙的嘴,用大人都难以启齿的脏话冲对面铺子的另一个小孩大喊大叫。

    陆鸦走过来时,俩小孩喊得更起劲了,尤其是“逼”字叫得最响。

    买了红薯,陆鸦推着车边走边吃。

    “哪家小孩,没怎么见过?”一个女工看着陆鸦的背影问。

    老头随口答道:“陆涌的孙子。”

    “哦!”另一个短头发的女工突然叫道,“我知道,他爹就是那个陆正平,赌鬼,被人抓到昭明实验室死了的那个。”

    “有这回事?没听说过啊?”旁边几个女人赶紧问。

    “我老公说的,他以前老跟那个陆正平在一起赌钱。”短头发女人压低了声音,“我还晓得,陆正平老婆李小霏,罗绸工厂的女工,以前怪兽袭击罗绸工厂你们记不记得,他老婆女儿都死在那。”

    陆鸦推着车还没走远,他突然停下,垂下拿着红薯的左手,低头吸了吸鼻子,嘴唇颤抖着,断断续续地呼吸。

    他还是骑车走了。

    三林中等工业学校,第一堂课已经开始了十分钟。

    三年八班,机械理论讲师范德良正对着黑板写字。

    讲台下,前排的同学在看黑板低头抄写,后排的在睡觉、看小说、抽烟、写情书、打牌。整个教室有七八个座位空着。

    雨天有些冷,教室的门窗都紧闭着。

    后门突然被推开,一身绿色雨衣的陆鸦走进来,在全体同学的注目下,来到自己座位旁,脱下雨衣挂在墙上。

    他的座位在走廊窗户下,离后门很近。

    陆鸦弯腰脱下湿透的鞋,拿起桌上的一本书摊开扔在脚下,湿漉漉的袜子踩上去,趴在桌上闭目养神。

    下半段路雨变大了,不止是鞋,他衣服裤子都湿了一大块。

    范德良转过身来,往陆鸦那边瞥了一眼,心中咒骂一声,继续讲课。

    “四张K!”角落里发出一声怪叫,打断了范德良干涩的声音。

    同学们又回头望着那边。

    打牌的同学叫连望,他连忙转过头来,低声赔笑:“对不起对不起,打扰同学们了,下不为例下不为例,你们继续。”

    说完回头甩出一个顺子。

    范德良咬牙望着角落里四个无法无天的渣滓,深感受辱,很想走过去维护师道尊严,但左侧的肋骨不合时宜地隐隐作痛起来。

    “算了,又不是像上次打麻将。”

    他脸色阴沉,继续之前的讲课。

    “还有两个月就毕业了,很快学校渣滓就会变成社会渣滓,肯定的,他们很快就会犯罪,没多久就会贬为奴隶,抓到实验室当小白鼠,这就是他们不可避免的命运,一定的,干嘛要生气呢,呵呵……”

    第二节汉语课,讲师是王丽女士,二十三岁。

    “翻开课本,今天讲《项脊轩志》——”

    陆鸦低头画着蓝调实验室周围的地形图,耳边传来她不含感情的声音。

    犹记得王丽女士初到学校第一堂课的笑靥如花,三天后笑容逐渐消退,然后——无语凝噎——痛哭出声——以泪洗面,再到如今的冷面冷语。

    陆鸦都觉得这位下放到这垃圾学校的高材生可怜。

    第四节课陆鸦逃了,和往常一样从食堂后面围墙爬到二楼,偷了份打包好的讲师午餐,躲在角落里狼吞虎咽。

    三林工业学校午餐时间40分钟,一个小时午睡时间,期间学生不得外出。

    陆鸦在12点40回到教室时,只见清一色的男生趴在桌上。

    女生都回宿舍楼睡,这是上个月那件事发生后学校更改的规定。

    王悦的家人闹得挺大,学校迫于压力处罚了一批学生,更改了午睡的规定。

    ……

    陆鸦从抽屉里拿了帽子和眼镜,从教学楼后门出去,爬围墙溜出学校,往军营方向走去。

    下午的课他也不上。

    ……

    治安军营不在仓和平民区的中心三林街,它位于学校的西北方,那里是片杂草丛生的荒地,只有几栋孤零零的营房。

    下午雨停了,陆鸦踩着污泥走近军营的围墙时,从大门口看见了几个熟悉的身影,是廖平的爷爷奶奶和他父亲。他们在一群家长的旁边。

    陆鸦连忙将拉链拉到顶部,遮住下巴,又拉低帽檐,转过身去,双手插兜来回踱步,不时偷偷往那里瞄一眼。

    “廖平的家人一直不让他和我玩,说会带坏他,现在出了这事,估计恨死我了……这件事其实跟我一点关系都没。”陆鸦想道。

    等到廖平家人走进去后,陆鸦偷偷摸摸跑过来,想跟着家长们一起混进去。

    “站住。”一只手拉住了他。

    门口穿蓝色军装的中年书记员瞪着陆鸦,他留着络腮胡,脸庞肥大。

    陆鸦凑过去,右手从口袋里拉出来,一张折叠的五十面值的纸币顺势掉在书记员的桌脚边,陆鸦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对他说道:“看朋友。”

    书记员朝他挥了挥手。

    陆鸦连忙跟着家长们走进法庭。

    中年书记员捡起钱揣进兜里,起身关门。

    治安军营的法庭很简陋,前面是一个高台,底下过道两边都是简陋的长条木椅。

    这里一个下午,大概要审理十几件简单案子,基本都是偷抢伤人的少年罪犯。重罪的不在这里。

    陆鸦坐在最后排的位置,遥望着高台上的法官和两位书记员,不时瞅瞅第二排的廖平家人,怕冷般不停的吸气呼气,双手握着,两腿一直抖动不停。

    法官是位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穿黑色法官制服,脸容瘦削严肃。

    两个书记员,一个是门口的中年胖子;另外一个也穿着军服,比法官还年轻些,黑眼睛,长相俊秀。

    第一个审判的就是廖平。

    侧门打开,两个中年军人押着一个羸弱少年走上了高台。

    少年步伐缓慢,头发几天没有梳洗有些油腻,他瞥了台下一眼,迅速地找到家人后,仿佛触电般立刻收回目光。

    一直走到犯人席,他的视线都朝着地面,喉咙发出粗重的呼吸声。

    年轻法官瞅了廖平一眼,接过书记员递过来的资料,飞快地浏览起来。

    法庭内一片安静,廖家两位老人悲哀地望着廖平。

    “廖平,三林中等工业学校三年12班,11月13号上午10点,因遭到同班同学康学勤殴打,在11点25分持刀将其手臂胸腹砍伤多处,对吗廖平?”年轻法官开口问道。

    廖平身子一抖,抬起苍白的脸庞,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张:“是。”

    陆鸦紧握着双手,视线一直停留在廖平的背影上,此时听到廖平的声音,忍不住松了口气。

    年轻法官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继续看手上的资料。

    上面写着廖平的出生日期,何时入小学,何时入中学,还有讲师和同学的评价。

    没多久,年轻法官宣判:判处廖平半年劳役,地点兴阳村柳巷机械工厂。

    台下的廖平奶奶眼角带泪,忍不住摇头叹息:“不听话啊,不听话……”

    廖平听到宣判后,神色有些呆滞,然后脸上闪过一丝轻松的表情。可这时耳边传来那熟悉的苍老声音时,尤其是那三个字,他好像一下子受到剧烈的刺激,猛然转过身去,涨红了脸,不顾一切地吼道:

    “叫什么!叫鬼去听话!不用你们管!”

    他突然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长嚎,激动地不顾一切吼道:“连他吗低年级的都敢欺负我!你们知不知道?!不听话?!就是听你们的话才这样!”

    “在街上多玩一会都不行!没有按时回家就怕我丢了!天天就是跟我说不要惹事不要惹事听话!不要跟别人玩会带坏我!小学中学,我他妈天天在学校被人打被人敲诈你们知不知道!”

    他咬牙切齿地说着,眼眶泛红,嘴角泛出唾沫,身体不停地发抖。

    他艰难地喘息了几下,继续喊道,声音虚弱了一些:

    “谁都可以欺负我!连康学勤这种被人欺负的也敢欺负我!”

    他几乎带着哭腔吼了出来,随后被两个身材高大的军人抓住肩膀,身形显得格外渺小,他流着泪,几乎用仇恨的目光盯着自己的家人,嘴唇哆嗦着说:“伤他怎么了?我还要杀了他。”

    他脸上闪过痛苦的表情,内心充满了一种强烈的复仇快感。

    法庭内一片骚动。

    陆鸦看着脸色通红的廖平急促地喘息,喉间发出断断续续的“咳咳”声。他如鲠在喉。

    “肃静!”年轻法官神情不变地敲了敲桌子,然后对两个廖平身旁的两个军人说,“带下去。”

    那个年轻的军人书记员一直看着廖平。

    廖平带走后,陆鸦没再听下去,走出了军营。

    外面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他在荒野上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时而遥望着远处雨雾中的群山,时而仰头看着阴霾的天空,心情抑郁。

    ……

    回到学校已经是下午四点。

    陆鸦一直在教学楼外游荡,直到课间休息才走回教室,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其实他可以直接走进去拿起书包就走,但他回教室时走廊窗户看到讲课的是王丽女士。他不想刺激这位不算坚强的女老师。

    陆鸦性格孤僻,独来独往,除了少数几个同学外,谁都不太搭理。

    他不上早晚自习,家离学校近二十里经常迟到早退,上午下午也老是逃课,而且常常在上课期间被教导主任喊去扫教师楼或食堂拖地,班里有些同学觉得他有点神经病,当他不存在。

    除了注意几个漂亮点的女生外,常常沉浸在幻想中的陆鸦连一些同学的名字都不知道。

    车棚在学校的东南角,离校门口不远,陆鸦背着书包走到那,只看到自己停车的角落留下一截被铰断的铁链。

    旁边一个蓝衣服的矮个子女生也站在车棚下,蹲在地上摸着自己那截车链抽泣。

    好吧,被偷车不是第一次了,不出意外就是那几伙人干的,又得去找他们。

    陆鸦并不是很生气,不过今晚要在学校过夜。虽然那帮天天和他一起来去的小贩有空位,能带他回去,但陆鸦不想求他们。

    可是,想到那不到二十平米塞进三十多人的宿舍,陆鸦还是有些难受。

    现在天气冷,还好。

    陆鸦安慰自己。

    没有理会那位还蹲在地上哭的女同学,陆鸦大步往食堂方向走。

    翻过食堂围墙,他发现后门上锁了。

    陆鸦直接从大门走进去,直奔二楼,径直走向讲师们的小食堂。

    一位中年女讲师正在靠近大门的桌上吃饭,她看着背书包的陆鸦开门走进来,在给讲师们打包好饭菜的桌上来回看了几眼,挑出一份餐盒走了。

    “又来一个。讲师怎么能这样,几步都懒得走,老是打发学生来给他们取餐。”这位刚来三林工业学校不久的女讲师心中有些不快。

    ……

    傍晚的三林街,坑坑洼洼的马路上人多了起来,来往的摩托自行车中偶尔能看到一两辆破旧的汽车。临街的店铺开了灯,一些店主和放学回来的儿女在店门口做简单的手工活。

    陆鸦出了校门,一直走过菜市场,看到马路对面海洋娱乐馆门口闪烁的七彩霓虹灯。

    几个抽烟的无业青年站在那,目光阴沉,不怀好意地盯着来往的行人。

    熟悉的音乐声传入耳中,陆鸦摸了摸兜里的零钱,有些手痒,立即从几个青年身边走进娱乐馆。

    ……

    第二天上午,陆鸦在课堂上描绘蓝调实验室周围地形时,一个治安军人走进来将他带走。

    讲台上的范德良望着陆鸦被带走,内心窃喜,他又将目光投向在角落里打牌的连望四人,暗想什么时候轮到这四个渣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