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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枯井中人 (2)

    不知道过了多久,孟去病苏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小床上,身子下面垫着厚厚的褥子,甚是舒适。他环顾四周,发觉自己是在一间小屋当中,屋内陈设简单,惟有一床一桌一椅,房门密闭,没有窗户,只有一盏油灯静默地燃烧。

    这时候他听到床尾处传来淅淅索索的声响,轻轻抬头看过去,看到床尾蹲着一个人,背对自己,看不到面容,惟能看到头发斑白,想必年纪不小。孟去病满心疑团,不知自己置身何处,为何月娘、山君和山君夫人全未看到,反倒只有一个中年的男子,更不知道这人是敌是友。心念及此,他悄悄屏住呼吸。

    就在这时,他看到那男子肩头耸动,似乎将要站起,赶忙闭紧双眼,装作尤未从昏迷中苏醒,唯有竖起耳朵倾听。只是他听了半天,都只听到唏嗦有声,全然搞不明白那男子到底在做些什么。

    稍稍过得片刻,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脚底传来一股热气,这一下着实让他吃惊不小。只因他自患瘫症以来,腰部以下早就没了知觉,时隔多年,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从自己的脚底传来的感觉。不惟如此,这股热气越来越热,到最后几近灼痛,他终于忍不住啊的低呼起来,猛地睁开眼。

    那个中年男子似乎浑没料到他会突然苏醒,吓得一跳而起,蹿到了门外,速度之快,实是孟去病此生所未曾见过,以至于他有些恍惚,不知道此前看到的人影是不是昏迷后醒转产生的幻觉。只不过稍稍过了片刻,那个人小心翼翼地从门后面探出头来。

    孟去病见他面色苍白,似乎久处暗室,未见阳光,两道眉毛又粗又密,简直要在眉间联成一片,眉毛下面一对眼睛怯生生眨个不停,看着极易受到惊吓。孟去病方才见他身法如电,显见得身负极高的武功,却不曾想竟是胆小如此,胆气稍稍壮起,撑起半个身子,问道:“你是谁呀?”

    那人反问他一句,“你是谁呀?”孟去病说道:“我叫孟去病。”那人说道:“我叫孟去病。”孟去病这才明白,他是在学自己说话,心里有些好笑,说道:“你若是一直照着我说话,我们可就没法说话了。”那人马上跟着说道:“你若是一直照着我说话,我们可就没法说话了。”

    孟去病每说一句,那人便跟着说一句,模仿得一字不差。到最后,孟去病有些气馁,身子往后,倒在了床上,一语不发。那人见了,终于走到屋里,开口问道:“你是不是生气了?”孟去病摇头说道:“我没有生气,我只是想问你月娘、山君和山君夫人都去了哪里?为什么看不到他们。”

    那人偷偷一笑,转过身去,突然孟去病听到月娘的声音,说道:“多谢公子舍命相救,大恩大德,小女子没齿难忘。”孟去病吃了一惊,抬起头来,在屋里四处搜寻,却哪里看得到月娘的影子。

    随后他又听到山君怒声大吼道:“月娘,你敢背着老子与这少年私通,老子一定饶不了你。”孟去病看到那人的肩头不住地耸动,似乎十分得意,渐渐心里明白了,只是犹自将信将疑。这时候那个人转回身来,呵呵笑道:“我就是月娘,月娘就是我。我不光是月娘,我还是山君,是山君夫人,是小厮,是马匹,是敲门声,是琴声,是走路的声音,呵呵,所有的声音都只来自我一个人。”他每说的一个声音,便模仿的几下,果然惟妙惟肖,栩栩如生,把孟去病听得是目瞪口呆。

    那人逐一演练一过,面有愧色,说道:“我许久不曾与人交谈,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便喜欢扮成好几个人,学着他们的语气说话。我本来没想吓你,只是恰好被你听到,就想着故意逗逗你玩,却没想到你这位小哥十分热心,竟是不管不顾地要冲过来解救月娘,倒是害得你受伤不轻,当真是过意不去。”

    孟去病恍然大悟,原来什么可怜的月娘、好色的山君和凶蛮嫉妒的山君夫人全都是假的,是眼前之人凭着自己的口技演得一出好戏,倒是枉费了自己满腔的热情,一时之间颇有些失望,旋即在心里暗自想着:唉,亏得到头来只是他一个人耍的恶作剧,若是真有什么山君,凭着我这久患瘫症的身体,别说救人,此刻怕是早已成了鬼。

    那人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嘿嘿一笑,说道:“虽说这只是一场玩笑,可是你还是很了不起啊,小小年纪不但侠义心肠,而且胆气过人,我连着使出‘赤炎掌’和‘寒冰掌’都没能把你吓回去。嗯,眼下你虽是患有瘫症,可若是调理得当,瘫症也并非不可医治。”

    听了他这番话,孟去病心头一震,旋即想到方才他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令自己的脚底感受到了热气,急忙问道:“你有法子治好我的瘫症?”那人说道:“也罢,既然是我害得你受伤,总要有所弥补,就让我治好你的瘫症吧。”

    他将桌子拖到床边,伸出食指在桌面上画的几下,犹如刀砍斧凿一般,力透桌面,就画出了一个人形。他又在人形上添的几下,指给孟去病看,说道:“人体有十二经脉,与你无关的,我就先不画了。这几条是足太阳经、足少阴经和足少阳经。常人种种进退举止,练武之人种种闪展腾挪,说到底不过是经脉贯通,气血运行。可是你在娘胎里不知遭了变故,这三条经脉竟是雍塞萎缩,也就难怪你患有瘫症,无法行走。”

    孟去病患病既久,各方投医,对自己的病情自是心知肚明,以往的时候再高明的大夫说到这里,都会接着这样说:“经脉乃人体天然生成,非后天人力所能改变,一旦有损,也非药石所能补救,在下实在爱莫能助。”便装作淡然一笑,说道:“若能治好当然最好,若是治不好,我也习惯了。”

    那人一愣,看了他一眼,旋即明白,笑道:“你是怕我治不好你,到头来空喜欢一场吧?”他用手指着孟去病的脚底,问道:“我方才用内力贯注在你足少阴经上的穴道,你能感觉到炙热,对吗?”

    孟去病重重地点了点头,那人拍手笑道:“本来我还担心这法子有没有效,可是你既然能感觉到热气,那就还有机会。你先天经脉已然受损,又是历经多年,纵然华佗在世,也无法治愈。如今唯一的办法就是替你重塑气脉。”他见孟去病听得懵懂,笑道:“这事做起来万难,说起来却十分简单,就是用真气贯注于你的这三条经脉,只要真气在这三条经脉上流转无碍,不就等于替你重塑了三条气脉。”

    他歪着脑袋看了看孟去病,说道:“不过呢,你自己一点内力都没有,所以我要先教你一些内功心法,然后将内力贯注于你体内,你才懂得如何将内力蓄于丹田,运行周身。”孟去病虽是不曾习武,却也知道,武林中人除非交情过命,轻易不会将内力转输他人,听他说起来却是毫不在意,心中感激,忍不住说道:“前辈,这如何使得?”

    那人笑道:“内力是我的,我说使得,那便是使得。”他面色一正,说道:“你还是先把内功心法学会了再说。若是学不会,就是神仙也治不好你的瘫症。”

    孟去病知他所言非虚,事关自己的瘫症究竟能否治愈,可不敢有半点马虎,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唯恐漏听了一个字。就听那人朗声颂道:“天地有至理,难以耳目契。凡可参悟者,即属于元气。气无理不运,理无气莫著。交并为一致,分之莫可离。流行无间碍,万物依为命。”他颂一段,解释一段,将种种运气吐纳之法详加说明,他讲的细致,孟去病听得用心,不知不觉就教会了孟去病一小半。

    突然孟去病的腹中传出咕噜咕噜声响,有如雷鸣,孟去病脸上一红,那人先是一愣,旋即大笑起来,说道:“哎呀,我倒是忘了,你已经两三天没有进食。”说着话,他闪身出了屋子,一会功夫端进来一个托盘,里面盛着饭菜清水,往孟去病面前一放,说道:“恰好送来了饭菜。”

    要是没有看到饭菜,也就罢了,既是看到,孟去病这才意识到自己实已是饥肠辘辘,竟是顾不得客套,扑将上去,吃起来狼吞虎咽,不亚于风卷残云,只一眨眼功夫,吃得干干净净。到这时,他方才发觉,自己只顾吃得高兴,没给那人留下半点残羹,不禁大感惭愧,说道:“前辈,真是抱歉得紧,我……我着实是饿得厉害。”

    那人嘿嘿一笑,说道:“我看你人品不错呀,到底做了什么事得罪了江南那个小妮子,竟然被她丢到了井里?”孟去病心想:原来那个又凶又丑的女孩叫江南。他不愿多谈,只是含含糊糊地应道:“我与她有点小误会。”便话题一转,问道:“前辈认识她?”那人摇头说道:“我认识她,她可不认识。嗯,我住在这里的时候她还没出生,后来她出生了,才一岁多就会在院子里乱跑,到了三五岁,翻墙爬树,钻洞下河,真是野得很啊。”

    孟去病见他说到江南便是满脸带笑,突然心念一动,心想:照你的年纪,若是成家立业,怕也是有子女如江南这般大小的吧?他有心想问,又怕造次,便压下了这个念头,听那人继续说道:“等到她长成十几岁的女娃,性子变得越发刚直明快,只要认准了对错,便会去做,哪怕天王老子也拦不住。江青峰虽说是堂堂神剑山庄的庄主,又是她老子,有时候也是束手无策。”

    他想起一事,还没开口,先已笑起来,说道:“有一回我看到泰山派的关师父带着他的儿子到访,他那个儿子年纪小小,着实顽劣粗野,看到山庄里的使女长得漂亮,就故意引到后花园想要调戏,恰好被江南撞见,当即呵斥。那小子嘴巴还硬,说什么他爹马上就要做到泰山派的掌门,玩个小小的使女有什么要紧,大不了让他爹花钱买了回去,把江南气得二话不说,与他动起手来。那小子人品不好,武功也差,哪里是江南的对手,被江南打得满脸青肿,活像个猪头,到最后索性被江南丢到了井里。等江青峰和泰山派的关师父赶到,见此情形,赶忙把那小子救了出去,关师父自是气得脸色铁青,任凭江青峰如何道歉,就是不听,丢下几句狠话就走了。江青峰一气之下,把江南足足关了半个月,不许她出门。”

    他叹了口气,又说道:“你说江南这个女娃性子急躁吧,偏又特别心细。有一回,打理这后花园的老花匠要辞工回家,别人都没当一回事,江青峰也只是让管家多给银两,就打算另外找一个新的花匠,偏只有江南多了一个心眼,追到后花园里,逼着老花匠吐露了实情。原来这老花匠有个儿子,喜欢烂赌,输了钱就来找老花匠讨要,若是不给,打骂相加。老花匠心里难过,故而打算辞了花匠的差事,找个地方一死了之。”

    “江南闻听了此事,当然是十分生气,当即就把老花匠的儿子抓了回来,痛加训斥。”说到这里,他看着孟去病,眼中带笑,问道:“你知道江南接下来怎么做的吗?”孟去病摇头说,“不知。”那人大笑道:“她也是一样,将老花匠的儿子丢入了井里。”

    孟去病心想:原来这位江家的千金小姐有个奇怪的癖好,一言不合就把人往井里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