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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弃婴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能不忆江南?

    白居易先生对于江南春色的描述可谓入木三分。

    春风起。

    好景好时节。

    疲态了一冬天的村民早已迫不及待的换上单衣,在春日里抡起一年的希望。

    桃源村外,桃花溪边,垂柳已经吐绿,桃花片片飞扬,春色溶于春水,让人心旷神怡。

    在溪边的一块巨石上,却坐着一位满面愁容的姑娘。

    姑娘怀里抱着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

    她眼睛里噙着泪水,对着溪水喃喃自语:“远哥,你说过等你这次跟随皇上北伐归来,就来迎娶我过门。在你出征前,我就有了你的儿子。现在孩子出生了,没等到你来迎娶我,却等来你已经战死沙场的噩耗。你让我一个未过门的女子带着一个儿子如何过活啊?我家兄长你也是知道的,为了维持娘家人的颜面,非要溺死这个孩子。远哥?你要是有在天之灵,告诉我究竟怎么办才好?”

    姑娘的啜泣声渐大。

    她抱着婴儿肥嘟嘟的脸庞亲了又亲。

    接着把一只手镯和一方手帕塞进婴儿的襁褓里,将婴儿放入溪边一个大木盆中。

    许久之后,她似乎下了狠心,一把将木盆推入溪流之中,任随木盆随着溪水荡漾,逐波而下。

    看着木盆飘的越来越远,逐渐淡出了自己的视线,姑娘已经难过的泣不成声。

    “远哥,不是我故意对不起你。倘若留着他在我身边,吃再多的苦,受再大的罪我也不怕,可我怕我自己保护不了他。兄长是铁了心要把他给弄死啊。如果这个孩子命里有福,希望他能遇到一个好人家把他给收留了,那样也算我对的起远哥了。”

    姑娘满心悲戚,对孩子的未来充满了踌躇。

    不求孩子今生大富大贵,只求孩子平平安安就好。

    自己的命苦,总不至于孩子的命更苦。

    当地民风淳朴,沿途又多小康之家,木盆一路顺流而下,孩子是极有可能遇到友善的人家收留。

    可命运却跟姑娘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溪流的某处拐角,是一个芦苇荡。

    去年枯黄的芦苇再加上今年新抽出来的嫰杆,密密麻麻错布着,竟然生生拦住了木盆往下游去的水路。

    芦苇稠密,此地又人迹罕至,木盆在芦苇荡里从午间一直停至傍晚时分也无人发现。

    可怜的孩子尚不能体会到人间疾苦,躺在木盆里不哭不闹。

    或许是孩子的懂事感动了上苍。

    夜里,春潮即至。

    木盆随着水位的增高,竟然一荡一荡的挣脱了芦苇丛的束缚,又继续往下游飘去。

    溪流沿途的人家,这个点早已安睡,哪有什么有缘分人家来收留这个孩子。

    就这样木盆漂流了一个整夜。

    待到黎明时分,木盆顺着溪流漂到了灵山脚下的阳澄湖畔。

    这个季节的灵山早已披红挂绿。

    薄薄雾霭笼罩着山腰,是一幅难得的人间美景。

    灵山上有一家很小的禅院,妙智寺。

    每日这个时分总有沙弥来湖边打取寺里的日常用水。

    今日,两个沙弥站在湖边,放下手中的木桶,惬意的伸着懒腰。

    忽然一个沙弥大喊:“明真师兄,快看,湖里漂着一个木盆。”

    这个叫明真的沙弥顺着师弟手指的方向望去,大吃一惊。

    那哪里只是木盆,木盆里竟然还躺着一个婴儿。

    明真衣服鞋子也顾不得脱,径直跳入冰冷的湖水。

    他一边往前游一边大声说道,“明净师弟,你快回寺里禀报师傅,让师傅来处理这事。”

    听到师兄的指示,明净撒腿就往寺庙里奔跑。

    明真抓到木盆,看到木盆里正在酣睡的孩子,不由大为庆幸。

    倘若湖里风浪稍大,打翻了木盆,这后果不堪设想。

    明真小心的推着木盆往岸边游去。

    上岸以后,明真脱去僧衣。拧去衣服上的水。

    没过多久,回寺的明净连同一位中年僧人来到了这里。

    看到中年僧人出现,明真说道:

    “师傅,你看这孩子,精神这般好,不知道谁家的父母如此狠心,活生生的就这样扔了。”

    中年僧人急忙上前查看。

    孩子经过这一番折腾,已经醒了。

    他瞪着圆溜溜的黑眼珠看着中年僧人。

    这中年僧人是寺里的道衍主持。

    他从十二岁起在妙智寺出家,至今已经二十多年。

    这些年里,原以为自己已经看淡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可看到眼前的孩子,除了大动恻隐之心,道衍内心深处竟然滋生了一缕亲情。

    这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道衍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有因必有果,凡事皆为缘。”

    他俯下身子,轻轻从木盆抱起孩子,往寺里走去。

    道衍把婴儿带回自己的禅房。

    想到婴儿可能很久没有吃饭,他吩咐知客僧去准备一碗稀粥。

    等知客僧离开禅房,道衍轻轻打开婴儿的襁褓。

    一夜没动,孩子的屁股底下早已积满屎尿。

    而同时,孩子的母亲放在襁褓里面的手镯和手帕也露了出来。

    道衍顾不上看这些,急忙吩咐身边的沙弥去准备一盆热水。

    也难为了这些僧人。

    全寺十余个僧众,娶妻生子的一个也没有。

    他们手忙脚乱的帮孩子清洗干净,然后又喂下婴儿吃了一些米汤。

    似乎是意识到已经脱离了危险的环境,孩子吃饱喝足以后安然的睡了过去。

    道衍这才有时间去查看孩子身边的物品。

    一个金镶玉的手镯。

    手镯做工非常精美,一看就不是出自普通人家之手。

    白色织锦手帕上有人咬破手指写了几个字。

    说明了孩子的生辰八字和希望好心人收留的话语。

    安顿好了孩子,道衍却为接下来如何处理犯了难。

    出家人以慈悲为怀。

    救下这孩子是理所当然的事。

    但是以寺庙里的条件,收留容易,养活却难了。

    再说一众僧人整天围着一个孩子团团转,又成何体统。

    正当道衍为了如何安置孩子愁眉不展的时候,一个僧人上前道:

    “师傅,山后的竹林村周姓施主刚添了一个女娃。昨日他还来寺里上香还愿来。周姓施主有些田产,生活上也还能过得去,我们寺里再周济一下,想来养活这个孩子也不甚为难,师傅何不将孩子寄养在他家呢?”

    道衍闻言大喜。

    灵山方圆几里内的村民,经常来寺里许愿还愿,自己在寺里出家二十余年,对众多村民的人品颇为了解。

    周姓施主名叫明安,为人乐施好善,确实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除了人品,竹林距离近,也方便寺里帮着一起照料孩子。

    当然,这事暂时还只是一厢情愿,周明安同不同意收养这个孩子还得看他的意思。

    念及此,道衍安排僧人收拾了几包稻米,用一条厚毯子将孩子包裹严实,亲自揣在怀里,带着两个僧人往竹林村赶去。

    竹林村挨着阳澄湖,又紧靠灵山。

    数栋茅屋,被一丛丛修竹掩映,每一处茅屋周围围着几垄水田。

    山清水秀,确是一个好所在。

    道衍抱着孩子来到周明安的房前。

    此时周明安正在茅屋外劈柴,看到道衍一行人径直往自家走来,赶紧迎上前来,双手合十,恭恭敬敬的喊了一声:“法师好。”

    道衍把自己的想法原原本本告诉了周明安。

    周明安哪有不应允的道理。

    他自己已经三十有余,娶妻多年无子无女。

    天天求神拜佛,好不容易自家娘子诞下一个女儿。

    这喜悦还未褪尽,道衍法师又送来一个男婴。

    有寺庙帮衬,多养一个孩子也没多大的难度,自己的女儿又有了陪伴。

    这真是喜上加喜。

    周明安掀起盖在孩子头上的头巾看了一眼。

    孩子俊秀乖巧的模样更是让他欣喜若狂。

    他赶忙抱着孩子进了屋子,对还在床上躺着的自家娘子喊道:“娘子快看,好可爱的娃。”

    周明安的娘子柳翠刚把女儿哄睡,听到男人的声音,立马伸手接过孩子。

    看着孩子粉嘟嘟白嫩嫩的小脸,她紧紧抱在怀中,问道:“这是谁家的孩子?”

    周明安就把道衍的请求说了一遍。

    如此可爱的孩子,刚一出生就遇到如此悲惨之事,柳翠的母爱瞬间爆发了。

    她对周明安说道:“你出去告诉道衍法师,这孩子我们养了。有我们一口吃的,就绝不会饿着他。”

    周明安喜滋滋的出了房间,把自家娘子的话重新转述了一遍。

    看到周明安夫妇两人都如此喜爱这个孩子,道衍才放得下心来。

    他不便久留,交代僧人把带来的稻米等物留下,便告辞而去。

    周明安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赶忙说道:“法师先请留步。”

    道衍问道:“请问周施主还有何贵干?”

    周明安摸着后脑勺,不好意思的说道:“法师是读过很多书的人,既然孩子送过来了,那也正好麻烦法师帮两个孩子都给取个名字吧。”

    原来是为了此事。

    道衍欣然应允。

    他略一沉思,便道:“男娃是自阳澄湖上捡到。可以你周家为姓,取名周阳。女娃出生自灵山脚下,可取名周灵。”

    周阳。

    周灵。

    周明安听了非常高兴。

    法师到底是有学问的人。

    这名字取得好听,比村里那些阿猫阿狗富贵有才什么的强多了。

    有了好人家收留,周阳原本叵测的命运变得坦荡起来。

    柳翠身体结实,奶水充足,喂养两个孩子绰绰有余。

    寺里时不时送来一些供养,虽然多了一个孩子,周家的生活比之过去却富足了不少。

    再说道衍和尚。

    同样拜的是佛,他同别的僧人又大不同。

    他的家族世代行医。

    从他几岁识字起,便被灌以丰富的医学知识。

    可道衍志不在此。

    除了医学,他广泛涉猎佛、道、儒、兵家渊博的知识。

    他投身佛门,是为了内心的信仰,也是躲避现实。

    对他来说,漫长的岁月沉淀里,满含着对一种机会的等待。

    可是机会一直没有等到,人却蹉跎已至中年。

    从湖边捡到的周阳给了他新的希望。

    根据周阳的生辰八字和骨脉,道衍推断出次子今后成就必异于常人,便有了将此身所学传授于他的打算。

    所以,他便千方百计的将孩子留在身边。

    春去秋来。

    这些日子,无论是对于道衍还是周家,日子都是平淡又快乐的。

    但突如其来的一件事却打破了道衍的宁静生活。

    洪武十五年深秋,备受皇帝尊爱的皇后仙崩,当朝皇帝征召全国范围内所有有道高僧为皇后超度七七四十九天。

    道衍也在被征召的范围。

    对于道衍来说,这是一个无法拒绝的机会。

    此时距离周阳来到寺庙也不到半年时间。

    如何处置孩子却成了一个问题。

    一个僧人带着孩子去京城,那不成了大笑话。

    搞不好造成欺君之罪,性命保不保得住都难说。

    道衍思来想去,只有继续将孩子放在周家抚养才是最妥当的方式。

    临行前,道衍来到周家。

    往常过来给周家接济粮米菜蔬的多是明真和明净两个沙弥,道衍来的极少。

    这次道衍亲自上门,身后还带着好多个僧人,这阵势让周明安夫妇吃了一惊。

    周明安惴惴不安的问道,“法师一向很少露面,今日光临寒舍,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看到周明安紧张的样子,道衍长吁一口气,才道:“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番皇后仙崩,当今圣上召我入宫为皇后超度。我自己算了一卦。此番前去,前途还算顺当。可就未必有机会再回灵山了。可我跟阳儿这段俗缘未了,又不能带他入京城,心头着实放他不下啊。”

    听到道衍的话,周明安赶紧道喜:“高僧为皇上看中,他日前途必定无量。阳儿这里请高僧尽管放心。我们夫妇一定尽心把他抚养成人,方不能辜负法师的嘱托。”

    “如此甚好。”

    道衍边说边拿过一个包袱。

    “有件事在过去并未向周施主说明。这包袱里有一只手镯和一方手帕,是当时捡到阳儿时随他贴身附带的。这次我一并交给周施主。如果以后我能重回灵山还好,如果没有机会回来,还烦请周施主待阳儿长大成人后交还与他。”

    周明安赶忙答道:“法师请放心,我夫妇二人早已把阳儿当作自己骨肉来看待,虽非亲生却胜似亲生。法师的嘱托我们夫妇一定做得到。”

    道衍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本来我的打算是等阳儿长到三五岁时,由我亲自来教授他读书习字。现在看来这个计划未必能够实现。这里有我家门传承的几本医术,还有我自己撰写的各家学派的笔录,另外还有一百两银子。麻烦周施主在阳儿四岁起,就帮他安排私塾,开始读书,然后将我留下的这些卷册让阳儿开始学习。等到阳儿十四岁时,我自有安排。”

    对于道衍交代的诸多事情,周明安点头应允。

    道衍似乎还是不太放心,继续交代,“我算出阳儿这一生会遇到很多挫折与险境,周施主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听道衍说得如此严重,周明安赶紧应承,“在下怎敢不尽心尽力?”

    “那就有劳周施主了。”

    道衍低头说一声阿弥陀佛,便同周明安道别,带着明真、明净离开了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