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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论辩

    通宵一晚上的司星上午在树荫下补觉,直到午后鹭雅才把他叫醒。

    当从她口中听说了范家二人先行离去之后颇为他们感到遗憾,虽然理解一个小孩子和一个武夫在此地格格不入,但错过的下午这场辩论却极为有趣。

    百家争鸣的东华朝堂塑造了一群热衷于辩论的辩才。比起为了追求“美”而切磋的诗人与文人,这些辩才大多是朝廷的官吏,而辩论的内容也与他们坚持的主张有关。

    此次难得有空止禅师这位逻辑宗师在场,辩论自然由他来主持;互相对立的两方以唇枪舌剑相对抗也让一旁的观众觉得颇为有趣。

    顶着黑眼圈的司星灌了好几杯浓茶以清醒起来,他与鹭雅坐在正对着空止禅师的一张石凳上,禅师如同一座假山般站在一片空地上,在他的两边分别是一位穿着橘红色深衣的中年男人和一位穿着鹅黄色袄裙的年轻女子。

    丁郎中陪同着他的贵客杜阁首也在一旁观看,但对于这场辩论他作为一个旁观者却要捏一把汗。

    两边的辩论者都是工部的官吏,他本想给杜阁首介绍二人却被阁首挥手拒绝了,丁泊明这才想到这两个人的晋升想必都经过杜阁首的吏部,阁首对二人自然也是熟悉的。

    工部主掌国内营造之事,如今虽然民间为了做生意也有大兴土木之力,可水利、驿路、运河这些事关民生的设施却仍旧由工部包揽。每年拨付给工部的预算有限,但工部这个精力旺盛的部门若是把每个想建设的项目都上马,那三四倍的预算都未必够。为了能让自己负责的项目争取到当年的拨款,工部的官吏们总会绞尽脑汁试图说服同僚和上司,这也在工部这么个看似严谨的部门塑造出了一群辩才。

    只是眼前这一男一女的辩论已经超越了简单的“要侧重于谁的项目”,而是涉及到了更为激烈对抗的问题——农家与工商家上百年的矛盾。

    男子是农家的信徒,他作为水部司郎中负责各地水利工程,他的论点或许范岳听到了会很喜欢:农业为国家安稳的根本、农民是国家最核心的群体、以耕战为核心才能对抗西国……

    听着他的论述时杜文里偶尔会点头表示认可,以农为本是东西两国一致的国策,也是东华一以贯之的政策。对农业的倾斜可以保持东华社会的稳定,虽然溦京拥有着让大夏人都觉得眼花缭乱的市井生活和发达的商业,但溦京之外大片东华的土地仍旧是古老的农业社会。

    这位农家官吏说完最后一句“溦京城的繁荣是用整个东华的农业供养的,没有农业你我不可能衣冠楚楚站在此地”后,在场的参会者不少都啧啧称是,其中不少在朝廷任职的官员或许是为了迎合杜阁首的意见:光复派和秩序派都认可农本的观点。

    杜阁首乃是坚定的秩序派,在他眼中光复派是一群流氓而维新派则是一群暴徒,对于维新派的厌恶甚至大于对光复派。维新派最爱说的“变革”这个词有着吸引人的魔力,但代价却是由每一个普通人默默承担;如果变革的方向是好的他自然会接纳,可维新派那帮人的想法是“变革本身就是好的”,哪怕变革之后会坠入地狱他们也会闭着眼睛往前走吧。

    而另一边的女子是工商家的新锐。她本人没有商人或是工场主这样的出身或背景,这也让她的理念更为中立一些——杜文里在选任官吏的时候向来忌讳背景深厚的人,这样的人一旦掌权怕是会成为他背后那个阶层的代言人。

    她对于工商业有着狂热而激进的信念,作为工部司员外郎的她是丁泊明的直接副手,试图将工部所有的力量投入到建设一个运河、路网、海港所连接起来的庞大工程上;深信将整个东华联通起来之后溦京过剩的资金可以触及东华各个角落,将那些本为不毛的土地开发起来。

    这是一个雄心勃勃的计划,她描绘的愿景让工部的少壮官吏们蠢蠢欲动——但或许是太有野心的缘故这个方案在高级官吏那里并不受欢迎,:部掌管着公田与山林的其他两司也受重农学派的影响而站在水部司一边,而由路网联通以开发各地是一件十年甚至几十年才会出现成效的事情,而由交通便利带来的人员流动也是一个不稳定因素。

    她的发言最让丁泊明担心——尤其在他注意到她讲话时杜阁首时不时皱眉后。工部司在工部的地位高于水部司,那女子又是他的直接副手,若是杜阁首对她的评价不好势必也会影响到丁泊明晋升为侍郎的机会。

    杜文里并不讨厌她的路网方案。溦京是路网的中心,路网建成之后势必会加强溦京对于边远地区的掌控,也可以避免文官政府最害怕的边镇作乱的问题。

    他讨厌的是她说话的方式,那种激情四射、用漂亮的词汇与繁复的用典吸引听众,又向他们灌输她狂热的想法,这不是实干家的风格,这是一个煽动家。

    她是朝廷里为数不多公开的维新派。

    在她现在的职位上杜文里可以不干涉她的派系和理念;但是在她公开派系的时候也就意味着她的官做到了头,杜文里不会让任何维新派或者光复派的人晋升到有决策权的级别。

    司星与鹭雅两人作为旁观者很喜欢那女子的观点,他们知道她的那些设想在大夏行不通,但对于未来的颠倒梦想总是比现实更吸引人。

    作为主持者的空止禅师在两边来回几轮阐述完毕之后便开始了他的评论,深居简出远离俗世的他自然对于这场辩论背后的党争毫无兴趣,他只是从一些语言技巧和辩论逻辑的角度点评了一下双方,经过了他一番抽离于具象之外的解析,当事人与旁观者能抛开各自内心中对于议题预设的立场公允的看待这一场辩论,也让空气中由于双方针锋相对而产生的火药味逐渐消弭——在场的其他人中不少对于重农还是重商都有自己固执的见解,丁泊明本有些担心过于热烈的辩论会在这场雅集里演变为派系之间的对抗,那会让他这个主办者很难堪。

    如此看来特意邀请空止禅师参与这场雅集是个非常正确的选择,一个异国年长的得道高僧,完全不涉及东华党争,还有谁比他更适合做个调停者呢?

    工部两人的辩论让其他爱好争辩的文士们此刻也跃跃欲试,东华各个学派和理念的支持者很容易就能在园子中找到与自己对立的学说派别,且不论双方争辩胜负如何,能在东华如此多文士面前辩论本就是一个扬名立万的好机会。

    同东园的喧嚣相比,秘书省除了鸟鸣之外极少有吵闹的声音,即便是偶有林秋离这样的来客,闲聊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书架间,显得颇为寂寥。

    当午后小憩醒来后,林秋离擦了擦嘴角,突然意识到这是在人前便正襟危坐起来;一旁的友山并没有看向他,而是一边品茶一边读着书;如果她没有前来,或许这就是他每天的生活。

    即便打扰他的工作秋离也不会有太大负罪感,这人一个月里认真工作的日子不会超过五天,与他交谈也是为了让他不至于太过脱离人间。两人没有谈任何与工作有关的事情,只是叙述往昔的故事,还有共同的朋友们的现状或是末路。

    舒光曾告诉过秋离,宦海浮沉中不要与人有太深的交情,不然难免会被拖下水。早些年她见友山时总会抱怨工作上的事情,也会对他感慨为什么一个个怀着雄心壮志的官吏最后都堕入深渊;如今她对这些事情已经麻木,按照御史台的规章即便已经结案也不该对外人说这些事。

    梅友山是个认真的倾听者,他从不插话而在秋离询问他的想法时他也会不带官腔的用平实而沉稳的话语表达自己的想法。

    一个青年官吏推着一辆木车走到了二人身边,车上装了几本书册和两卷竹简,这些是应秋离的要求替她找来的。

    这些书册是描绘各地习俗、特产的风物志,而竹简则是北原经略使郭康以及松林经略使白夜的履历。

    秘书省收录保管了不少文书,不过这些文书都是公开或者半公开的内容,通常对于御史台查案不会有什么助益。梅友山并不会询问秋离找任何书简的理由,他从不过问职权范围之外的公务,怕麻烦的性子也是他避世于秘书省的原因。

    她打开竹简简单翻阅了一下两个经略使的履历后便把竹简放在一边不再感兴趣,那几本风物志她准备借走回去慢慢看;在友山亲自确认了那几本风物志都是抄本之后便让自己的下属去为秋离办理借阅的手续。

    善于记忆的他也在脑海中记下了那几本书的名字,之后几日他会把那几本书的原本找出来读一读——能和老朋友一起读同一本无用之书也非常有趣。

    闲谈之下天色已渐渐晚下,西垂的太阳从耀眼的白变成了初黄的柑橘般颜色。

    “留下来吃点再走吧?我们这里伙食还不错,请了溦京几个退休的大厨来做的。”友山询问道,秘书省里年轻人多,地方又偏僻,少监梅友山就像是一个大家长一般管着所有人的衣食住行,担心着自己下属的少年少女们吃不饱吃不好。

    “不必了,晚上还要去拜访一个可能的协助者,今天在你这里逗留的时间已经够久啦。”

    秋离试图将几本书抱在手中,可那几本书叠在一起颇重,梅友山便用绳和布包将这些书籍打包在一起方便秋离带走。

    “每次与你闲谈时,就好像回到了过去那段时光一样,真是难得,”她说道,“也只有你这里可以让人静下心来……只有你没变。”

    友山有想要问的话,却始终犹豫是否要问出口,他曾决定不过问任何与她的工作有关的事情的。

    可是当她的身影即将走出大门的时候,他还是没忍住问出口。

    “秋离,”他极少直呼她的名,“泊明他是不是……惹上什么麻烦了?”

    她先前什么都没有对他说,但他有着他的直觉。

    听到友山问话的秋离停下了脚步。

    她深吸一口气,好像在酝酿什么,当她转过头来看着友山时脸上的表情却很平静——让友山感到有些背后发凉的平静。

    “你以后备一坛酒吧,下次如果我来,我们两个可以喝一些。”

    答非所问。

    但那也是一种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