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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凤栖

    “凤栖阁”是东华王国的内阁办公之地,它坐落于旧王宫之中,最初是东华国王设立用以咨询大臣、召集廷议的场所,“凤栖”二字也有筑巢引凤之意;由于位于王宫宫室之内故而被称为“内阁”,在国王私奔后的空位时代内阁代替国王成为了国家执权柄者。

    林秋离很少有机会直入内阁,周围漆成红色亭台的威严肃穆让她不由低头不敢直视,只是小步快走着跟上身前健步如飞的舒光。两人的目标是三楼最左侧的一间房间,那里并非王座,却是东华王国无冕之王内阁阁首的办公地。

    鸦片贸易的脉络已逐渐清晰的展现在了御史台面前。

    北原军镇提供了运输的掩护、北方银行提供资金流通上的支持、丁泊明为首的工部则在其中居间协调提供庇护。

    林秋离只觉一个头两个大,三方势力每一方都不是她一个御史能单独抗衡的,有兵、有钱、有权,这些掌握了东华国最顶层资源的势力勾连在一起,将这个国家当作了分享盛宴的餐桌,全然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就连这张餐桌的主人都被隔绝在外。

    聆听控诉的杜文里是震怒的;即便尚未能够定罪,凭借着他对于舒光的信赖他也知道他们所言不虚。

    “我那么信任他!”年迈的吏部尚书拍着桌子,愤怒、惋惜、懊悔……种种情绪涌上心头让他看上去比先前更苍老了些,他真希望能自己早两年致仕便可以不再管这些麻烦事,但十几年阁首的生涯让他的责任感战胜了自暴自弃之心。

    杜文里也同样无法理解已是飞速晋升的丁泊明为什么要介入这样一个臭名昭著的交易中,对于丁泊明这个地位的人来说鸦片买卖的风险和回报根本不成比例;而任何反常之事都意味着背后有更深的牵扯。

    虽说御史台打算只弹劾工部司,但深知朝廷里盘根错节关系的杜文里明白腐烂的肯定不止那一个司。工部、六部乃至他自己掌管的吏部都未必干净,权力与腐败永远和那些古老的恩义、盘根错节的关系和昂贵的人情相关联。

    “小林,你这次做的不错。”杜文里对眼前的女子说道,秋离听到阁首的夸赞后谦恭的低下了头,以至于她未能注意到杜文里眼中的一丝疑虑。

    林秋离太实诚了,杜文里正考虑离开凤栖阁之后稍稍教她一些为官的技巧。

    与杜文里相识甚久的舒光知道老阁首疑虑所在——中丞的线报来自于维新派在朝廷的旗手陈随,秋离的线报来自于光复派的首领唐璧,而这两派恰恰是杜文里最为忌惮的势力,阁首不希望东华国被党争所撕裂,更不希望那些激进的变革动摇这个脆弱的国家,在年轻官员的眼中老阁首是这个国家充满智慧的掌舵人,但只有跟着阁首一起收拾过东华不计其数烂摊子的老臣们才知道光是对这个国家的裂痕缝缝补补就已经让老阁首竭尽全力。

    杜文里知道东华国若不实行变革迟早会走向混乱与衰弱,在某种程度上他很理解维新光复两派的主张,但大陆极北的草原帝国和西边的大夏国虎视眈眈、国内各个团体对彼此的仇恨与嫉妒更甚于对外敌,他害怕内忧外患之下鲁莽的变革让东华猝死——这个精致而老迈的国家并不像它表现得那样歌舞升平。

    舒光几天前就向杜文里申请让凤凰卫队协助调查,但阁首几天来投鼠忌器、犹豫不决。

    想要维护秩序派主持的现状就不希望光复维新两派得势;想要维系这个文官政府就不希望军队插手朝局。

    可在鸦片案上就连他自己都对这个文官政府感到不信任。

    “唉——”重重叹了一口气,形势比人强,很难在不违反文官政府处事惯例的情况下让眼前的事情善终。

    阁首缓缓站起了身,原本精神矍铄的他此刻却好像因为精神打击而有些木讷。

    转过身在书架上打开了一本厚重的《东华辞典》,当他翻开后屋内的两位御史才发现书的中间被挖空了,露出了半块红绿相交的玉石所雕刻的虎符。

    他把虎符取出后亲手交到了舒光手中。

    “晚些时候我会让人拟一道诏令给凤凰卫队,让他们安排五个百人队给你,”杜文里说道,“在确保一锤定音的时候再动手吧……重阳节我想好好歇息一下。”

    舒光明白这是阁首希望他在重阳节之前让事情尘埃落定。

    “诺。”舒光小心翼翼的接过虎符,这是代表着可以调动首都最精锐武装力量的信物,也是阁首绝对信任的标志。

    “小林?”这时阁首又转向了一旁仿佛僵硬了一般的女子,秋离是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与阁首接触,这让她浑身都不自在。她本应趋步上前,可脚下也好像灌了铅一样。

    “在——”勉强从嘴里挤出了应答。

    “光复派那边的人不要再让他们参与了……舒光,你给她调拨一个百人队,我不想用那些小流氓的方式解决问题。”

    这不是建议而是命令,即便迟钝如秋离都能听明白——此前借助光复派是无奈之举,但绝不可让光复派在朝政之中涉入过深,朝廷的事情必须由朝廷自己解决。

    “唯唯……”她比起舒光低声下气得多。

    这拘谨的语气让心情不好又一向严肃的杜文里都忍俊不禁起来。

    他记得这个和丁泊明同科但却名列末尾的女孩,八年的御史生涯似乎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一点官场的常识和风气,她仍旧像是一块粗糙的璞玉。老阁首不由反思自己是不是太看重科举时候的成绩了,这些排名末尾的小吏反而有着高中三甲之人所没有的赤忱和纯粹。

    “抬起头来,不必那么害怕,我没有责怪你。”杜文里说罢秋离才抬起头,那是一张清秀而俊朗的少年面孔,让杜文里想起了他在东海路的孙女。

    “御史台本就可以风闻奏事,若不是混迹于市井也拔不出蛀虫,你做的没错。”

    他也在反思自己是不是在朝堂上太久了,被困在了官员们和东华庞大的官僚体系为他编织的茧中。

    “你对光复派怎么看?”

    杜文里问道,这个问题如果答不好秋离的仕途或许也到头了,一旁看着的舒光此刻正转动脑子思考怎么样能够给她一点暗示。

    “下臣不喜欢他们,不过他们大部分都是普通人,”所幸林秋离并不认同光复派,“可以利用,不可以信赖;以利为饵能够和他们相向而行,但若喻以大义便没什么意义,他们不信任冠冕堂皇的东西。”

    老阁首点了点头,他相信林秋离是他们这一边的人——并非因为她表达的忠心,而是因为她思考的方式。话语会骗人但是思维方式不会,像她这样将一切都从实用角度思考的人是不会投身于光复或是维新那种想法激进的组织里的。

    舒光既为秋离通过的考验而感到高兴,又为可能即将失去一个得力干将而感到惋惜。

    他知道刚才杜文里那个忠诚测试的意义,老阁首只有在打算提拔或是重用一个人的时候才会考验一位官员的信念是否过硬。仔细想来秋离在御史台待了八年,在御史中虽然年轻却也是老资格,干八年还没有被腐化、刺杀、弹劾、流放却也没有晋升的御史并不多。

    “你先退下吧,我同中丞还有些事要说。”阁首说道,秋离则在行了一礼后面朝这两位上官亦步亦趋后退着离开了房间。

    舒光以为支开林秋离之后阁首就会同他谈论晋升秋离的事情,不过焦头烂额的阁首似乎并没有这么快就想从他这里挖人的打算。

    “老舒啊,你觉得这次要干掉多少人?”

    四下无人之时,杜文里对舒光的称呼都显得亲切不少。他问了问舒光想喝什么茶,在舒光示意不需要后便给中丞倒了杯白水。即便舒光跟他的儿子差不多年纪,他俩独处的时候也会用老杜、老舒相称。

    “从宽只抓主犯的话或许二三十……若是除恶务尽连从犯也一把抓,至少百来号人吧。”

    听到人数的时候杜文里倒水的手都抖了一下,舒光则用自己的衣袖擦除了桌上水渍。

    “少抓点,不然朝廷官员的空缺太大了。”

    阁首从不干预御史台的具体工作,即便是这样笼统的请求也是第一次提出。

    快到年底,临近年关有许多事情要做,若少了许多基层官员那剩下的人这年也不会好过。

    “以前也有过好几次抓了上百人的大案,每次不都想办法撑过去了么?今年老了没精力硬撑了?”舒光揶揄道。

    “人不缺……但一下子那么多官缺空出来,我没办法保证每个补缺的新人都一一测试是否可靠。”

    阁首说着,舒光听明白了那个“可靠”是什么意思。

    过去补官缺杜文里只考虑能力与经验,可是如今他不得不考虑那人的“立场”,若是八九品的小吏也就罢了,若是再多几个光复派或是维新派的郎官,那将来这两派在朝中将公然挑战旧秩序。

    现在仅仅是一个陈随就已经让杜文里头疼万分。

    如果丁泊明被弹劾陈随是顶替他成为工部司郎中的第一人选,过了年现任侍郎还乡之后她甚至是侍郎之位的有力竞争者。阁首不希望她爬升到大权在握的地位,原本他也可通过人事安排与工作调动始终让陈随这样有能力也有理想的官员处在“能做事但无地位”和“有地位但无权力”的岗位上;但这次鸦片案所必然带来的官场震动将打乱他的计划让他失去掌控吏治的余裕,那时候纵使不想用陈随也不得不用她。

    “老杜,我明白你不希望那两派人居于高位以防止党争,但我还是想提一句——如果把对那两派人的排斥作为选拔官员的依据,这其实也是一种党争。”

    杜文里很久没有听到过那么刺耳的话了,身边敢对他这么说话的人越来越少,有时候身边无逆耳之言本身就说明身边人员的安排出现了问题。

    他知道舒光说的是对的,若要防止党争,阁首本人便不能预设立场而应当秉持实用至上,有能力的阁首应当可以驾驭任何派系的官僚才是。

    “唉——”阁首今天叹气有些频繁。

    “你帮我多留意一下靠得住的人吧。致仕之前我希望能留下一个可以托付未来的班子。”

    突然之间杜文里好像想到了什么点子一样,他直勾勾地看着舒光,眼中的神采仿佛回到了年轻时候,被他这么看着的舒光不禁有一丝害怕。

    “老舒,想过自己进内阁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