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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曲终

    不再考虑未来也不再注视现在,而是将所有精力放在复盘“我到底哪里做错了”,这是一个人已经完蛋的标志。

    如果按照这个标准,丁泊明已经完蛋了。

    他为鸦片买卖提供的组织力和政治庇护在更高的力量面前一文不值,而当周围的盟友们纷纷凋落,似乎自己的命运也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为什么那些高高在上分享利益的盟友这一次没有出面帮忙?

    前些日子他曾考虑过这个问题,他那时候以为只是那些人需要在背后运作、不方便自己出面。

    但直到前几日北方银行被一锅端、他也开始给自己寻找退路的时候,他靠着将心比心才了解到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的想法。

    若是东窗事发,把自己从案子里摘出去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再涉入其中、只为保棋子的安宁?

    棋子不管多么珍贵也只是棋子,别说弃车保帅,即便是“帅”,在棋手面前只是一枚普通的棋子而已。

    他曾以为他是那个棋手,但或许在更高维度的人来说他也只是一枚棋子而已。

    他明白那些庙堂之高的人是不会出手的了。即便他已身居司郎中的高位,在那些人的眼中也绝非不可替代。

    现如今园林中的每一阵窃窃私语在他听来都像是密谋对付自己的声音;每一双望向自己的眼睛都在等着看他的笑话,等着看他那颗脑袋被砍下来、被刽子手拿去展示给民众看。

    “看呐,这个自以为一步登天的贼子,这个至死都被上位者玩弄在股掌间的蠢材!”

    陈随不知道丁泊明现在的迫害妄想,不过她确实是来等着看自己这位上司的结局的。

    她在工部点卯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哪些人在昨天这个不眠之夜里被军队拿下,罗挽之得到军队行动的消息后第一时间通知了她,而她今天便早早来到工部清点还能来工作的人。她想要保住的人大多都保了下来,而那些铁了心跟着丁泊明的则已经落网。

    对于这位上司她毫无怜悯,陈员外有些道德上的洁癖,那些带着污点投靠她的工部官员不知道自己以后也失去了所有晋升的机会,丁泊明这样不知洁身自好的官员倒下也是活该,几年时间的共事并没有让她产生多余的感情,她只是有点可惜他的才能。

    丁泊明太心急了,如果他不是那么急于求成而慢慢来的话或许他不会像现在这样爬升那么快,但他至少可以走的更远。

    此时她最为好奇的是站在丁泊明背后、这一次却遁形隐身的那些靠山们。

    在当今东华体制内,司郎中虽有二十四人,司郎中以上、真正掌握实权也不过十来个人而已;可是在体制之外能够拿捏丁泊明这种缺乏背景的官员的手段还有很多。朝廷里有不少看似芝麻绿豆大的官可能出自那些世代卿相的大家族,虽然父祖早已离开官场可在官场上的影响力还在,这些芝麻官将来进入到朝廷的最顶层也只是时间问题,对于这些官场世家来说提携丁泊明这样的年轻人,将来再由这些年轻人投桃报李将自家人提携上去是上百年来的生存方式。

    这些大家族眼里只有其他大家族是人,其他官吏无论官位做到多高也不过是“门生”或者可替代的棋子罢了,丁郎中或许苦心想要进入那个阶层,可是那个阶层的大门从来没有对他打开过,一个人穷尽一生的努力也永远无法同一整个家族上百年的运作相对抗。

    不过陈随没有把这些世家放在眼里,无论维新派还是光复派其实都是无数个家族与个人利益的联合,她相信被同样的意志和利益联系在一起的派系比通过血缘联系的世家更强大——必须更强大,结为朋党是与血脉和权贵对抗的唯一方法。

    昨夜的溦京城经历了短暂的混乱,在夜市刚摆出来的时候金吾们便进场驱赶人群,突如其来的宵禁打破了本来喧嚣的夜生活,这也是为了方便凤凰卫队行动。即便只出动了数百人,但凤凰卫队那冷峻的军礼服在溦京有着近乎不可侵犯的神性,两两一组叩开嫌犯的大门,即便一枪未发、兵不血刃,该抓走的人也在一夜之间全被带进了牢里。

    这次行动的指挥者段和亲自带了几个小队,突袭了溦京城中几个早已被标注好的仓库,那里成堆成堆整齐摆放在一起的鸦片让王国的守卫们大跌眼镜,他们无法想象如此汹涌澎湃的罪恶就发生在自己的脚下。

    凤凰卫队一整个晚上都奔走于溦京城四方,林秋离作为负责这个案子的御史自然也跟他们一样一晚上没睡,军队的高效让她感慨颇深——只一个宵禁便解决了她原本以为要花上好几天才能完成的围捕。壮得像牛一样的近卫军通宵之后第二天一早仍能生龙活虎地参加早训,但她已经累得要去秦慕礼家里补觉了。

    宵禁结束之后秦慕礼手下的人马也可以开始他们的行动。御史台对于参与鸦片案的小鱼小虾没什么兴趣,扫荡这些残羹剩炙便是秦慕礼的工作。她曾对林秋离戏称御史台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把人和物证拿走,剩下那么多厂房、设备、商号……这些在秦慕礼看来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却被御史台当作垃圾一样留在原地,而她不介意为这些资产收尸。

    那些漏网的小鱼小虾即便没有被官府抓走也会惶惶不可终日,他们并非无罪、只是因为无足轻重才被朝廷放过,可没准哪天朝廷想起来了便又会拿他们问罪;在失去了鸦片买卖的大客户并有了一柄时刻悬在头上的剑之后要在溦京的商界继续生存下去也会很困难。

    这时候秦慕礼会给他们一条生路,无论是低价接收他们的资产还是利用他们已经变得廉价的产能,她和她的人会从这些声誉被玷污的商人那里得到她想要的好处。

    趁人之危?她不会有这种罪恶感,在她眼里罪人非人,就像是用来剪毛的绵羊、用来产奶的奶牛一样。

    仅仅六个时辰的时间散布在溦京的犯罪之网被连根拔起,每一个知情者似乎都想要在这场危机中得到些什么东西。

    如今丁泊明还能有自由身不过是因为他的恩师杜文里仍旧在犹豫而已。

    林秋离在陷入昏睡之前强撑精力写完了报告和物证清单交给了舒光,由舒光亲自带着这些文书前往杜文里所在的凤栖阁——若要当场拿下一个郎官还得有阁首的批示才行。

    凤栖阁中,杜文里提着的狼毫笔悬在半空,是舒光呈报的抓捕丁泊明的文书;而舒光此刻正坐在一旁的花梨木椅上品着杜文里收藏的春茶。

    阁首不是个会徇私的人,丁泊明既然犯了错就要承担犯错的后果;他担心的是逮捕丁泊明之后会卷起的风波。

    “别犹豫啦老杜,丑媳妇也得见公婆不是么?”一旁的舒光说道。

    “你说的倒是轻巧!”老阁首放下了笔,“唉,谁知道这一次抓完人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呢。”

    “你这几日不是早就准备起来了么?”舒光道。

    在得知鸦片案的事情之后,阁首放手让御史台去查案;而他的工作便是提前考虑如何替这一场乱局善后。每当御史台告知他一个涉案的重要官吏的名字后,他便要考虑这个官员落马后的替代者是谁,那些最核心的要职绝不可空缺,更不可交给那些激进的党派。

    阁首是个很小心的人,这几天把能做的事情都做了;他的缺点是太过小心了,不管已经做了多少事情都仍旧担心自己做的不够。

    与其说是小心不如说是胆小更合适——他也知道自己一直是个胆小的人。

    “……唉——”又叹了一口气,然后绝望的蘸了蘸墨水在文书上签下了字。

    “去吧,要活的,”他将文书合上后递给了舒光说道,“他背后还有人,我要把这些人一起挖出来……不能让他们再祸害未来的人。”

    “诺,”舒光接过了那因为阁首签字而生效的文书,“不过老杜,他背后的那些大家族大多都是维持现状的支持者……或者用坊间的说法就是‘秩序派’,你真的要对他们动手?”

    “他们可不是什么‘秩序派’,不过是一帮投机分子而已,”杜文里说道,“只要光复派或者维新派抛给他们饵他们就会乖乖上钩,若是要与那两个激进派对抗,这种程度的忠诚是不够的。”

    “忠诚不绝对就是绝对不忠诚是吧。”舒光说道。

    “是的,我也不想让朝局被这群大家族裹挟……如果不敲打敲打他们让他们明白自己的身份,或许他们还真以为自己是所谓的‘世家大族’了,”老阁首说道,“不要担心,你们御史台大胆去干吧,我需要好好的犁庭扫穴一番。”

    雅集持续到了午后,不少文人来露个面之后便早早离去,司星和鹭雅在同这几日认识的朋友们打过招呼之后便也商议着准备结束这场旅程。

    虽说主人家的精神不太对劲,作为客人总得在离去前与主人打个招呼。空止禅师与鹭雅二人谈论大夏历史正论到兴起之时,司星便独自向丁泊明告辞。

    只是几日未参加雅集,身边陌生面孔却多了好多,钦天监的朋友和那个热情的海军提督今天也没有来,雅集第一日见过的诸多面孔今天也未再出现。

    心不在焉的丁泊明在余光看到有人向自己走来后整肃起了容颜,他仍记得司星那张略有些阴柔的脸,两人互相行礼致意后,司星便表明了自己前来告辞的意思。

    今天来向丁泊明告辞的人有许多,有的怀着避祸的心情,有些又带着对他的惋惜或是嘲弄,时至如今倒是司星这个外乡人的告别反而最是单纯,司星也是唯一一个临走时接受了他所准备的伴手礼的人——那是他春风得意之时精心准备的核雕,虽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但仍有一番巧夺天工的别致。

    司星本犹豫着要不要询问一下丁泊明的状况或是说些关切身体的话,但不节外生枝是他一直以来奉行的宗旨,也多亏了这样他才能够活到现在。

    向丁泊明行礼之后他便带着丁郎中的礼物转身离去,当他转身之时看到几个陌生面孔迎面走来,或许他们同自己一样也是来向丁泊明告辞的吧。

    可是当他走了几步、和那几人擦身而过的时候,西国武人的本能让他心生疑虑。他对自己的本能与直觉深信不疑,在过去的旅行中直觉与本能无数次救了他的命。

    或许是因为那几个人的步伐、气息、手上的小动作,让他感受到了外人看来玄而又玄的东西——那种名为“杀气”的东西。

    在听到拔刀时刀刃刮过刀鞘发出的刀鸣之时,司星的手丢下了丁泊明赠与的伴手礼,抽出了腰间的苗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