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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重阳

    雅集那一日的风波后,过了几日便是重阳节。

    司星与鹭雅二人本打算雅集后一日便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便去询问此前同行的空止禅师是否愿意一道回去,却从禅师那里得知了重阳那日前往建国寺登楼这一习俗,想到这建国寺乃是东华最古老的寺庙,且重阳节不过多待三四日而已,二人便决意同空止禅师在那日一同登楼,权且算是两个晚辈对这位老人的祝贺。

    与深山之中的那些山寺不同,建国寺建立于溦京闹市之中,于建寺之初那里本也是王城外的一片郊野,随着几百年来溦京城不断扩张,如今已被御街和商铺包围起来,颇有大隐于市之感。

    古寺的寺门并不大,两棵粗壮的垂柳树让撰写着“建国寺”的匾额看起来若隐若现,据禅师说那块匾上的字是百年前的一位名家所写,流传至今。寺门外有几个卖小食的摊子,寺中僧人也不来驱赶,或许这寺庙已同周围的街区浑然成为了一体。

    在东华仍有国王的时期,建国寺乃是王家寺院,王室生辰、重要节日、外邦来朝等时候都会来到这座并不算大的寺庙里举行仪式;在王位空位期庙宇便对溦京城中的普通市民也予开放,可除了新年抢头香的时候之外这里游人不多,倒显得很是安静。即便是在重阳佳节庙里也多是些老人和僧侣,司星与鹭雅这般的年轻人很是少见。

    建国寺虽小,可寺中无论伽蓝、佛像还是百年来文人墨客留下的手笔,皆堪称精致上乘。司星与鹭雅对东华文化与艺术并不如空止禅师一般博学和了解,一路上禅师不吝才学地向两个晚辈逐一介绍寺中那些壁画、题字、佛像的来历和渊源,两个年轻人不由觉得比起东园之雅集,这座安静小巧的庙宇更能代表东国的文化。

    想到雅集便让两人感慨不已,没想到难得来一次东华还能遇上这种事情。在雅集结束之后两人才从市井的风言风语里听说了那场风波的原委。在二人多待这几日的功夫里鸦片案已在溦京坊间闹得沸沸扬扬,在完成了对嫌疑犯的围捕和审讯之后,更大规模的清洗已经蓄势待发。

    连续几日熬夜让御史台所有留守在溦京的人员都满眼黑圈,所幸这些辛劳带来了与之相对等的回报,虽然这也意味着朝野上下的许多老人可能过不好这个重阳节了。

    朝臣、外臣与民间勾结私贩鸦片,这样的丑闻无论在哪朝哪代都是震撼舆论的,在东园的刺杀事件被那些大嘴巴的文人传播到民间之后则更是增添了一层阴谋与传奇的意味。在查获鸦片案的过程中光复派所作出的贡献被官家有意无意的淡化,但掌控了舆论的光复派自然也会在明里暗里将大部分功劳揽到自己身上。

    唐璧的光复派在完成了对派系内部的清理门户之后,光复派中最为阴暗的一面被其他各个分支切除,无论是思想激进的纯净派还是务实的温和派都在瓜分曾经同伴遗产的狂潮中分到了自己的一杯羹,唐璧借此奠定了自己在派系内部主理人的身份。

    展现对于朝廷的影响力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这必然会引起朝廷的警惕和不悦,但另一方面若要从一个民间派系变成一个在朝堂上也能说得上话的派系,这种摊牌不可避免。

    正在建国寺上香的礼部尚书胡达隐约有预感,需要自己出面站到台前来的日子已经不远。

    胡达年已六旬有余,可姿态仪容尤不输春风得意的少年之人,当同龄的老臣们已在考虑致仕后如何悠闲度日之时,他仍常做书生打扮,与各界名流坐而论道,或是在书斋里著书立说。

    东华国的六部尚书大多都是虚衔而不实授,日常工作皆有青壮年的官员们主理,而当这些对国家兢兢业业的官员到了年老力衰难以理事的时候才会被尊“尚书”之位以表尊荣。只是在礼部与吏部却是例外,学问与人脉往往随着时间才能积累,几乎没有人会对胡达与杜文里这两个鹤发尚书身居高位而表示质疑。

    循礼守旧的礼部是光复派天然的盟友,光复派的小报、戏剧、歌谣又能帮助礼部的大儒们传播他们的想法,这些大儒们那些考究的理论又能为光复派朴素直白的诉求寻找到看似高深的基础,胡达也记不清最早是礼部先接触了光复派还是光复派先接触了礼部。

    那些坚持华族几百年前礼乐教化的“纯净派”自说自话将胡达当作了自己的旗帜人物,可他们那些激进复古到近乎不切实际的主张就连胡达听了都直摇头——时代变了,研究古礼也只是为了让这些古老的文化不至于失传,他没有疯狂到希望将几百年前的制度搬到现在的时代。

    他不想和这群人搅合在一起,因此在所有公开场合都否认了自己和光复派的联系;可是当得知光复派已经统合在了主张温和的唐璧之下并开始将手伸向朝中大权之时,他觉得到了可以做些什么的时候。

    虽说礼部实权部门只有掌管官学与科举的仪制司一司而成了六部中最为边缘的一个部门,可它仍是六部之一,在内阁决议之时礼部尚书的一票同民部、吏部这些实权部门的一票没有区别。在丁泊明陨落之后,总有人需要接替他的位置;若是能替光复派争取到工部司郎中乃至工部侍郎之位,光复派便有了在内阁中同秩序派对抗的资本。

    身旁的香客们在上完香后双手合掌,虔诚礼拜。

    胡达不信这些,佛寺本就是外来事物,礼部虽会了解其仪式却并无信仰,他相信“不语怪力乱神”才是一个正统华族人该秉持的生活方式。

    当他准备翩然离去之时在人群中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虽然已经大约十数年未曾相见,可哪怕再过十年他也不会忘记那张脸;霎时间,几十年前的回忆纷纷涌上脑海,以至于当胡达走向空止禅师时连步伐都失去了平日里的从容。

    禅师很快也注意到了朝自己径直走来的身影。

    青灯古佛十余年,他没想到俗世间还有旧识认得自己。

    “君侯?”走到跟前时胡达却不敢直接相认,却只是试探性的问道。

    “……既已出家,俗世名利便已留在过往,”空止禅师说道,似乎是为了阻止对方继续说下去,“已有许多年未有人那样称呼过我。”

    “……失礼了,禅师。”听出了空止禅师话外之音的胡尚书马上改口。每个出家人都有各自弃世的理由,俗家之事不便再提。

    “昔日曾向禅师请教大夏礼法,至于废寝忘食,如今尤似眼前之事;而今物是人非,故人面目却依旧,不禁感怀时光流逝而已。”

    空止禅师一改此前或是端庄持重或是与两个晚辈嬉笑的神情,他握住了老尚书的双手轻抚,就好像两个久未见面的好友一样,寒暄着有意义或是无意义的一切。

    司星饶有兴趣的关注着那两个老者的表情,胡达看上去已经有些年纪了,可在空止禅师的面前就好像是一个后生一般。

    在两个长者对话之时,鹭雅和司星才听出胡达乃是东华王国的礼部尚书——他们再三确认后才相信这并不是由于自己听错或是误解,也让二人对于空止禅师曾经的过往更觉好奇,这位大和尚身上蕴含了两人无法想象的神秘。

    胡达有些懊悔自己没有参加今年的雅集,否则他早就可以见到眼前异国他乡的老友。作为礼部尚书他理所当然的收到了邀请,但他不喜欢丁泊明那个他眼里的“小滑头”因此推辞不出。若早知禅师来到溦京,他必会邀请禅师居住于自己府上,以便把盏言欢、共话世事沧桑;今日虽然他仍想邀请,可禅师却说明日便要乘船前往云梦之地,胡达也不便强留。

    “那边今日一起登楼赏秋,禅师莫要推辞。”尚书握住了禅师的手,对于两个老人来说他们都知道往后见面的时日只会越来越少,禅师微微颔首表示同意。

    重阳本是祈求长寿之日,年轻人并不在乎这些,死亡对于她们而言是遥远的未来,与死亡相伴的长者们才会有多活几年的祈愿,在建国寺最深处的藏经楼上前来登高赏秋的也多是老者,或许正是为了方便这些人建国寺的木阶才造的很宽敞。

    藏经楼外的高台颇为宽广,从那里望去可以俯瞰大半个溦京城,这也是过去王家重阳节最爱的去处。如今秋风掠过露台,游人在一丝凉意之中或是散步赏览,或是围炉煮茶,皆是热闹景象。

    禅师一行人借来了一组茶具,作为对两位长者敬意的表示,司星与鹭雅主动担起了煮茶之责——只是鉴于鹭雅此前煮茶差点把船给烧了的经历,司星这次再也不让鹭雅碰火炉,鹭雅也有自知之明的在一旁研磨起了茶。

    熟知各地文化的胡达一眼便看出了这是夏国特有的煮茶之道。研磨茶的习惯在东华早已被泡茶所取代,反倒是大夏保留了这一古老的传统;面前两个年轻人的端丽容仪和姿态更是让胡达觉得二人想必出身不凡——比起还能靠科举这一途径飞上枝头的东华,贵族体制坚如磐石的大夏不会给普通民众接触这类繁复文化的机会。

    在水微沸之时司星朝水中撒入细盐与些许胡椒,他与鹭雅皆长大于北方,为驱寒在煮茶之时时常会加入各类香辛料;而鹭雅这时候也把研磨好的茶交给他。虽然煮茶控制火候这类事情她不太在行,可茶却研磨的很好,鹭雅对于所有依赖于机械的行为都颇为擅长,像火枪也是司星教过她一次后她很快就做得比司星还好。

    当水中冒出大气泡的时候,他有舀出一瓢,用银则将茶叶放入水中轻轻划圈搅拌,好让茶水均匀沸腾;直到水即将沸腾之际将刚才舀出的茶水重新倒入,这三沸之茶方才完成。

    二人煮茶风姿在一旁的胡达看来赏心悦目,在司星为几人分茶的功夫询问其禅师这两人的来历,在得知二人正是前几日雅集上击退刺客的两个大夏来客之后更是盛叹后生可畏,若不是碍于二人西国名族的身份他真想把两人收为门徒。

    “二位既来雅集,想必也是风流之人,”胡达对两个年轻人说道,“老夫以为雅集如今附庸风雅之人甚多,若是想要体会大华国风,老夫府中有不少藏书,若二位归期未定,不如来我府上盘桓几日?我也好跟二位学得一些西国风情。”

    说罢他竟对两个年轻人抬手行礼,让司星和鹭雅惶惶中觉得折煞自己。

    “胡尚书酷爱学问,礼贤下士颇有古贤人之风,一言一行也出于真心。你们二人如不像我一样着急赶路,只管接受好意便是。”老禅师在一旁发话道。

    既然两位长者盛情难却,少年人便恭敬不如从命,再者两人本也颇爱学问,他们知道礼部尚书家中的藏书里或许有许多孤本,那可是难得一见的机会。